李敢护送使者往淮南王封国去, 倒也并不只是为了逃避订亲的事,也是想着能在刘彻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毕竟使者这一次被刘彻派往淮南王封国,是要宣读铸币权收归国中、盐铁官营这两条政策的。
对于淮南王和他地界上的那些豪强来说, 一旦按朝廷的意思推行这两项, 等同是要剜肉放血。
而且还是永久性的。
虽然他们还没有胆子敢正面与朝廷相抗, 但定然还是会想各种法子拖延政策推行的时间。
最合适的办法, 当然就是让使者在路途上因不可测的原因出现意外。
这样一来, 他们就可当全不知这件事,继续按从前的规章牟利。
刘彻虽有理想,但并不天真,当然想得明白他们心中打的算盘。
因而他预备给去宣读政策的使者配备一位显赫出身的人护送着, 助使者平安且顺利地完成使命。
李敢出身不凡, 凭着他父亲李广的名声和他自己的武力, 就是一个很合适的人选。
且他能在诸臣未见反应的档口主动请缨,也更叫刘彻对他有几分侧目。
至少说明这些在自己眼皮底下长成的少年们, 无论家世如何, 心都是向着自己的。
因而刘彻在他出发前,对他好一番称赞,赞他未来应是个比他父亲更出色的将才。
赞得李敢走起路来都如行在云端, 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他这副乐得找不着北,一直仰头望天感叹美好的模样, 看着着实蠢了些。
属下的人不敢嘲笑他, 却并非所有人都不敢说。
刘彻这次遣往淮南王封国的使者是桑弘羊, 他市井商贾出身, 骨子里就带了些顽气,见李敢这模样,便起了逗一逗李敢的心思。
近夏, 正是行到一天最炎热的时候。
一上午的兼程奔波,队伍里的人面上都流露出了疲色,只李敢仍神情熠熠行在前方,完全没注意到旁人的劳累。
桑弘羊便出声叫住了李广。
他克制住自己的笑意,故装出严肃的表情,向李敢问道“李小将军知道咱们这一路是要往哪里去吗”
李敢被他唤回神思,对他的问题觉着莫名其妙,但也认真地答道“自然是送你去淮南王封国宣读陛下的两条政策。”
“辛苦你还记得啊。”桑弘羊指了指天,再压不住笑意“李小将军一直望着天上看,我还当我们这一路的方向是错了,该往通天路走呢。”
不等李敢反应过来恼怒,他就又接着自己的话道“若不是赶赴天路那般迫不及待,咱们停下来歇歇应也无碍吧。”
李敢的怒气便又因他一句话打住了。
他自己年少精力充沛,还未觉出累,不过环视队伍里的其他人都已经累得佝偻,一双眼期待看向自己,他就只能顺着桑弘羊的意思应了休整。
也是时候用些食物了。
不过到底被嘲笑的是自己,李敢的威严扫地,心情就不那么美丽了。
念着确实是自己得意忘形了,他没想与桑弘羊再分辨,只捡了个远离桑弘羊的位置坐下,吃着干粮,不想与他再进行交流。
桑弘羊本已坐定拿出了干粮,瞧见刻意远离自己的李敢便又来了劲,主动凑了过去,搭讪道“李小将军这是第一次出远门吧,还专配了仆人一道。”
他一边说一边啧啧了两声,让李敢的心情更差了。
这次确实是他首次离京担差事。
母亲对自己这个小儿子诸多担忧,于是就从府里选了位习马术的老仆跟着,负责他的衣食起居。
李敢觉着根本用不上,还有损自己的形象,但又没有理由拒绝母亲的好意,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现在又被桑弘羊揭了短,李敢真的已经快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了。
他收紧了拳头,在心中又默念了三遍“这是陛下的近侍”,这才胸口堵着一口气,勉强平静地问道“桑大人有事”
桑弘羊觉出了他口气中的威胁,晓得李敢的意思是“有事说事,没事找事把他逼急了,他就让自己出事”。
估摸着自己也快踩到李敢忍耐的底线了,桑弘羊不敢再赌李敢在少年心性下会不会真对自己挥拳头,便笑着拿干粮堵住了自己的嘴。
接下来的路程,桑弘羊不时就要去触李敢的耐性。
逼得李敢忍无可忍,当着众人的面揪住了这个比自己还高一个头的文雅青年衣领,拳头几乎已贴在了桑弘羊的面上。
不过猛吸一口气,念起刘彻对自己的殷殷赞许,他不想首次外派就落下暴揍使者的名声,又颤抖着手臂将拳头给放下了。
再度启程之后,桑弘羊就别想再拿言语点燃李敢了。
只要他一接近李敢,李敢就会用非常大的声音背诵起兵法章程。
他的声音大到完全压过桑弘羊,且桑弘羊不走,他就背完一遍又重头继续背,非叫桑弘羊说的话一个字都涉不入脑海才行。
桑弘羊对李敢这种反击方式颇感好笑,但也没别的法子了,没再去逗李敢。
只这一趟下来,全队的人都晓得使者与护卫的关系不好了。
安全抵达淮南王封国,李敢估摸着以淮南王的胆子,应该不敢明目张胆在他自己的地盘让桑弘羊出事留下把柄。
于是他就带着队伍将桑弘羊丢在了淮南王王府前,自去选了个离王府很远的客栈住着,誓要拒绝桑弘羊的打扰。
桑弘羊被这么干脆撇下倒也没有生气,只望着李敢一骑绝尘的背影低低笑出了声,笑得整个人都颤了起来。
可转过身面对王府来迎自己的三个淮南王谋臣时,他却是满面泪水呜呜哭泣。
哭得叫人肝肠寸断,泪水都糊在了他自己的衣领上,一点清朗的形象也没有了,叫预备试探朝廷施策坚定态度的谋臣们都不知如何开口了。
他们面面相觑,干巴巴地说了几句客套话,反叫桑弘羊哭得更厉害了。
而桑弘羊一边哭一边说出的话更是含糊不清,根本不知是什么意思。
谋臣们只能从桑弘羊唇齿中吐露的几个辨得清的“王爷”判断出他应是想要去见淮南王。
反正已无法再问出话来了,三个谋臣只得应了桑弘羊的话,领着他去见淮南王。
使者一行入城时,就有守城将疾驰报与淮南王听。
淮南王悬心于刘彻提出的两条方略,但也不愿在姿态上低了使者一等。
因此他故作姿态,只穿着常服,搂着稚幼的孙儿逗玩,摆出一副并不在意的模样,等着自己的谋臣领使者来见。
这样一来,无论是使者假意讨好自己或是摆冷脸下命令,他都可以先装着是心在孙儿身上,不明使者的意思,然后再从容应对。
可是出乎淮南王预料的是,桑弘羊没有摆出这两种态度,刚一入门就拜倒在地大哭不止,声音如雷,吓得自己怀中孙儿也是哭闹了起来。
一大一小的哭声交相呼应,闹得淮南王太阳穴直跳。
他不心疼桑弘羊的嗓子,自己亲孙子的嗓子还是要心疼的,只得将孙儿交了奶娘带下去。
与自己的谋臣们对了个眼神,谋臣们却也都耸肩摇头表示完全不晓得桑弘羊这是在伤心什么。
淮南王不想失了主动,又默默等了一会儿,想看桑弘羊到底什么时候会哭完。
哪晓得桑弘羊一副自己不问话他就不罢休的样子,匍匐跪在地上几乎要哭昏过去。
淮南王见他都已翻了几次白眼了,终于忍不住问道“使者你担着圣恩往孤的封国宣旨,怎会如此伤心啊”
“王爷啊王爷,我委屈啊”听淮南王已经问话了,桑弘羊终于扯着嗓子说人话了“我并非肩担圣恩,而是小人进谗欺瞒陛下让我来害您啊”
他声音嘶哑难听,说的话却正踩在了淮南王的心坎上。
这段日子以来他一直心忧刘彻两条政策的颁布会断了自己的财路,还搅得自己整个封国不得安生。
且其他的藩王都还没有使者宣旨,第一位使者就往自己的地盘上来,也不知晓刘彻的真意到底是什么。
他的谋臣们给他好一番分析,得出的结论却全是悲观的。
到了要拿法子应对的时候,又是一片叹息。
一派婉转说如今朝廷势大还是顺着刘彻的意思来好,一派激进想着直接将使者干掉推说是路途上匪盗干的,看能不能拖着拖着将事情拖没了。
敌朝廷是敌不过的,要么顺着来,要么就只能拿使者开刀。
淮南王是偏向后者的。
他怀着期待想说不定使者没了之后,自己再拖着不执行,就能伙同其他藩王一起闹着将政策闹没呢。
反正这当下,许多人都等着看第一个接旨的自己是如何应对的,总不能直接软了骨头。
淮南王心中算盘其实已经打好,接见使者也就是想尽可能多地套出情报来,哪晓得桑弘羊见了自己就哭且不论,竟然还一副完全对自己交心的模样。
他心中颇为震惊,但并没有对桑弘羊多出几分信任,只试探性地问道“使者这话如何说起,他们让你如何来害孤”
“王爷不知道,陛下这一次颁方略时就已经决议一定推行了,但也晓得会面对多大的阻碍,所以听了小人的话,预备拿王爷开刀,出兵王爷的封国,借此警示其他藩王不敢轻举妄动”
桑弘羊的话如倒豆子般全部倾倒了出来,让淮南王整个人都听懵了。
他张着嘴愣了好一会儿,然后才结巴地问道“孤 孤又不准备与朝廷作对,自然会完全按陛下的意思执行,如何能拿孤开刀”
“王爷啊”桑弘羊泪眼朦胧,已有些自暴自弃地哭道“你准备按陛下的意思执行方略也是未来的事啊,陛下手身边小人环绕,不久他们就可拿了把柄出兵你这里,坏了陛下与王爷的亲缘之谊啊”
听到自己有把柄被拿捏,淮南王坐立不安,连忙亲手去将还跪坐在地上的桑弘羊亲手扶起“使者你是姓桑是吧,你仔细与孤说说,可不能让陛下叫小人蒙蔽了”
桑弘羊似是没想到淮南王会亲自来扶,感动得满脸涨红“我全都告诉您”
淮南王托着他的手臂,承了他半个身子的重量有些吃力,但是为了听仔细,还是点头依着这个姿势认真听。
“王爷的翁主在京原是想要维系与陛下的亲谊的,可偏就有人闲话说翁主长袖善舞是因为王爷要和陛下臣子图谋不轨,竟将陛下说动了,选了王爷做开刀的对象。”
桑弘羊讲了起因,打了个哭嗝,让内心忐忑的淮南王也随之弹了一下。
“他们谗言将我选派到王爷这里来,就是因为陛下的近侍中我是身份最低的,又是这次政策提议者郑当时郑大人的手下,可以蒙骗王爷。”
桑弘羊说到这儿似是压抑不住心中委屈,泪又一次淌了下来。
“我一直被外派各地,明明只会些算数本事,体力甚至不如寻常人,却得劳心劳力,甚至治水都要我去。好不容易回了陛下身边,没过多久好日子,他们竟就想我死,将我的死嫁祸给王爷”
淮南王的心脏又是猛地一跳,一时不知道桑弘羊是说真话还是在试探自己会不会真的以意外杀他。
他只得也装样子道“我怎么会敢杀朝廷的使者且有几十人的队伍护送,领头的还是李广李大将军的幼子,根本也不会有人敢出手杀你。”
李广的名声极大,就算是按淮南王原本的计划也只是想法儿找机会将李敢给诱开,借机杀了桑弘羊。
桑弘羊听了他的话却反应特别激烈,声音嘶哑地想要挣脱淮南王的手,喊道“王爷你错了”
他这一动弹就踉跄了一下,直接栽在了淮南王身上,将淮南王压倒在了地上,痛呼一声。
桑弘羊消瘦,但怎么说也是个成年男子,体重在那里。
而淮南王都已年过半百,被这么一撞,只觉得胸腹疼痛不已。
他的脾气其实很不好,但是眼下有求桑弘羊得知刘彻的打算,只能忍了疼和怒,摆手对连连致歉的桑弘羊表示没关系。
桑弘羊红着眼极为感激,被谋臣们扶着站起身,将完整的计划和盘托出“这一趟要杀我的正是李将军的幼子李敢,他受陛下的秘旨,就要在归程将我杀死,然后伪装成是王爷干的,朝廷再以这个理由出兵,警示其余藩王”
淮南王大受震撼,完全不敢信,偏桑弘羊一副真情实意的模样又不似作假。
他只得问道“既然是李敢受的秘旨,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桑弘羊瘪着嘴悲叹道“李敢毕竟年幼,知道我是将死之人,来时就对我诸多不敬。他避着我,我笑颜去讨好他,他甚至不耐烦几乎对我大打出手,我自然奇怪他的态度,就偷听到了他和他府上家奴讨论如何杀我的话伪造现场。”
见淮南王依然不太愿意相信,桑弘羊灰心垂下眸子道“王爷不信我的话也是自然,我与王爷毕竟今日只是初见。”
淮南王倒也不直说自己不相信,只是道“你这一连串说的话实在叫我无措,唉,使者要不暂歇在府上,我至少能保证你在我府上的安全。”
桑弘羊却是一副被怀疑真心恨不得当场死去的模样“那李敢恨不得我就这么死在王爷府上最好,都不用他动手了,要不他能住去离王府最远的客栈去”
怀着最后的希望,桑弘羊掏心掏肺地道“王爷如果不信,自然可以去问我们这次队伍中的许多人,他们都看到了李敢是如何对待我的。李敢这趟本也没准备完成保护的职责,只是杀我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之人,这才出游般携了老奴,王爷也尽可去看。”
即便他不说,淮南王也自会去查的,只是他说了,也让淮南王对他的话更信了一分“使者为孤与陛下的亲谊告知孤这些,孤都不知如何谢你的好。”
桑弘羊听了他的谢,连忙摆手不敢受,道“我其实也并不全是为了王爷,主要也是我自己不想死,只要回了京都完成使命,我就能求郑大人保住我的命,还能证实王爷不欲和朝廷相抗。总不能我丢了命,王爷也污了名声,被欺上封国来。”
他将话都说完,似乎是将压在心上的巨石放下,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向淮南王一作揖,跟着王府的仆从往给自己安排的住处歇息。
淮南王气喘吁吁地坐回自己位置,抚着还隐隐发疼的胸口,面沉如水,问三个谋臣“你们觉得这个姓桑的小子说的是真是假”
“虽话语和动作中有许多夸张的做作,但他结合他最后为着保命的言论倒也合情合理。”其中一位谋臣分析道“当务之急应去多买通几个这次使者队伍中的人,核实这次来路上是否有使者所言情状。”
“那就快去”
谋臣领命离去,剩下两人围到了淮南王身边。
一位问道“王爷,如果使者所说是真,你预备怎么办原本安排下的杀手是否还要行动”
“行动”淮南王掀了眼皮看了他一眼,然后蒲扇大的巴掌直接扇在了他的脸上“你是想我死吗咱们的杀手行动,李敢都不用脏手了如果不是你跟了我这十余年,我都要怀疑你是刘彻那混球派来的奸细了”
谋臣被他这一巴掌扇得摔坐在地,脑袋一阵嗡嗡作响,几昏厥过去。
另一位见淮南王盛怒,不敢发声,却也惹了淮南王的怒火“我养你们是当饭桶的吗谋臣谋臣,到了该谋的时候,你个问我怎么办,一个完全说不出话你们真是废物”
挨了骂,剩下的这位只得硬着头皮道“如果真如使者所说,那我们就必须保证他安全回京了。”
“废话刚刚那姓桑的小子自己都说了,我是问你该怎么做”
谋臣梗了一下,努力思索一会儿才道“既然是李敢想要谋杀使者陷害我们不听令,那我们就该抓紧时间让使者颁了命令,再避李敢的耳目,另派队伍送使者回京证王爷的清白。”
这方案终于让淮南王满意了些,仰靠在椅背上一阵后怕“刘彻这害我的谋划抓住我的心理真是可怕,所幸他百密一疏遣了个年幼的李敢被使者知晓隐秘,否则说不得我这王位与性命真的都得丢了。”
“但命令颁布后,咱们的收入怕是从此便少了一大来源,封国上本已安抚好的富商豪强怕又会闹起来。”谋臣忐忑地道。
“少了铸币的钱,我也还有大片土地来源,钱比不上命要紧。至于那些不愿听令的人,你带着咱们的兵,以违抗朝廷旨意的罪名,该压的压,该杀的杀,剿来的钱入我王府库中,说不得也能赚一大笔。”
淮南王扶额叹息一声,只觉得今日所费脑力太多,额上都有些发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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