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 曹盈收到了一份礼物。
田蚡府上的管家指挥着仆从抬着个黑色的檀木箱子来到平阳侯府。
箱子里放着的是田蚡名下所有长安铺子的店契和地契。
管家将这些契约从箱子里一卷卷拿出放于桌案上,然后低眉敛目站到了一旁,让曹盈能走过来仔细看看这些契约。
曹盈才起床, 脑子还有些混沌, 瞧着这堆叠垒起的竹简更是茫然。
她行近抬手将最上方的一卷竹简解开, 粗粗看了一遍, 便发现这铺面是坐落于长安最繁华地带。
其余对店面的描述她没有细看, 因她不太了解店铺经营。
但且不说经营这些铺子能带来的的收益,单是这些地皮的价值就已经很高了。
田蚡拿出的铺面价值高未出曹盈的预料。
因自己这位外舅公好敛财,攫取权柄也是为了积攒更多的财富,这店面应就是之前他权盛时凭权势拿到手的。
论下来他作为外戚掌权至今, 不过十余载的工夫, 积攒的财富已胜过许多底蕴深厚的世家大族, 这一箱店契地契大约也就是他财富的十之一二。
然而自己这位外舅公虽非守财奴,却也只有逢年节赠礼会给曹盈这样亲密的小辈送些女儿家喜爱的物什, 或是对她身体有好处的滋补药物。
非年非节的, 这些店契地契又太过贵重了,曹盈琢磨一会儿仍是想不通田蚡怎忽地就赠来这样一份大礼。
“老爷这几日需为淮南王的翁主预备嫁妆,脱不开身, 嘱咐我先一步将这份礼物赠予安和翁主,他之后若得空会再来看望您。”
见曹盈已看过契约了, 管家出声略解释了一番。
然后他又从袖子里抽出一卷转让书, 向曹盈道“这份转让书老爷已经签署过了, 您签署名字后, 这些铺子就全部归入您名下了。”
曹盈立刻就抓住了管家方才话中的重点,隐约意识到田蚡赠礼的原因“刘陵将出嫁了,是舅舅的意思吗”
田蚡让刘陵住在自己的宅邸里, 是因为刘陵的要挟,也是想着将她拘在自己眼皮底下怕她乱说话。
如今让她离开,说明她拿捏的把柄对于田蚡来说已经没有用处了刘彻已知他曾与淮南王联络了。
“是,陛下感念这一次淮南王以身作则为朝敬忠,不忍刘陵翁主久在长安与他父女分离,特赐婚让翁主归国尽孝。”
管家一板一眼地回答了曹盈的问题,曹盈稍加斟酌,猜到大约是刘陵又撺掇着田蚡与刘彻执政进行对抗。
于是刘彻干脆就将田蚡所畏惧的事情揭露,让刘陵没法儿再用田蚡与淮南王共谋的事儿要挟田蚡。
田蚡忽来赠礼,想必就是刘彻已告诉了田蚡,他是从自己这里了解到缘由的。
想到这里,曹盈稍松了一口气。
看如今刘彻要送走刘陵的走向,他应当是如上次与自己商议的那样,决定将田蚡的事儿翻篇了。
毕竟刘彻想要在军政上大展身手,由田蚡做这个丞相最合适不过。
她当初得知前因后果后,确也有想过干脆当作不知。
甚至她也犹豫过,是否要帮这位待自己不错的外舅公将证据掩藏,毕竟这话一旦泄露叫刘彻知晓了,田蚡怕是要有灭顶之灾。
但这想法不过一瞬就被她自己给否了。
事情的关键在于田蚡确有错处,自己即便藏了证据,也改变不了田蚡被淮南王父女要挟的处境。
除非田蚡敢于直面刘彻得知此事的怒火。
田蚡不敢,所以他只能事事受制。
曹盈却认为让刘彻知道是解决问题的唯一途径,且有一定把握平和地解决问题。
她一直等待到刘据出生,田蚡那番荒唐言论的可能性完全落空,这才前往皇宫。
这个时间说,刘彻的怒火因卫青大胜和刘据出生这双喜临门而降到了最低。
虽然他仍觉得心寒,痛骂了田蚡,但是冷静下来倒是也明白自己的舅舅不可能真的加入淮南王的阵营去反对自己。
顶多也就是从前在低谷时耍小聪明,试图结交淮南王,说了不该说的话。
因此他听完了曹盈的分析。
刘彻当然可以废了田蚡的丞相之位,甚至不顾王太后的脸面,以参与谋逆杀了田蚡也不是不行。
但是丞相这个位置是不能空置的。
处置了田蚡,刘彻就需另选一个资历深厚、家世昌盛到可叫朝野信服的人来担这个职务。
这种人好不容易当上丞相,自然会有他想要做的事情,为了他的家族,为了他自身,未必会与刘彻同心。
说不定还会处处被掣肘倒不如继续用着田蚡。
总归田蚡作为王太后的亲弟,荒唐到夺人土地都无人敢出声,无所作为也不过是被人道一声庸常。
拿捏着他的旧事,由他担任丞相,刘彻自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行事。
曹盈的这番话成功说服了刘彻。
不过他记仇,即便已决定不处置田蚡,也没有立刻传田蚡来说,仍叫他被刘陵胁迫着惶惶不可终日。
现下刘彻向田蚡说明一切,大约就是刘陵行事触及他底线了,干脆将人逼离长安。
只是这处理方式,当真是要打落淮南王父女的牙齿,还逼着人家往肚子里咽。
用孝道将刘陵赶走,简单粗暴,但却也有效。
曹盈收了心神,没再细思后续的可能,总归淮南王父女不太可能再翻起多大的浪了。
她的视线重落在这垒如小山的契约上,一时有些胸闷。
自己外舅公这份赠礼或许有感激自己的因素在,但是更多应还是出于不安作出的赎罪姿态。
只是直接向刘彻献上这些财富,很容易就叫旁人发觉他是行错了事,于是便赠与自己了。
虽然所属他的长安铺子全部易主成了自己动静也不小,但是旁人是猜不出缘由的。
曹盈轻呼出一口气,思绪在脑中转了一圈,到底还是决定帮这个忙。
她在转让书上签了名,然后询问管家道“这些店铺账面上可用的银子还有多少”
田蚡遣来的管家自然是专负责这些店铺事宜的,因此只略回忆盘算了一会儿就给出了答案“今年的收益应已超过了十万两之数,不过除却维持店铺运营的银两的话,能提出来的大约不到八万两。”
“那就将能能提出来的银两都提出来。”曹盈转脸看向戴雪,问道“我自己的私库应能拿出两万两银子吧”
她私库中多是珍宝珠饰,但曹寿遗赠给她的田产地产被曹襄经营着收益也不少。
只是她自己不太关心这些,所以不清楚。
“当然,小姐你开销小,我上次去瞧,账面上银子都逾四万两了。”戴雪眨眨眼,不知曹盈是预备做什么。
“好,那凑凑添作十万两。舅舅想着今秋就要出征,据上次出征间隔太短,粮草怕是难题。外舅公既然将这些铺面赠我,刚好可拿这十万两银子去寻粮商购置粮食,配给军中。”
她一拍手就决定了这十万两银子的用途,见管家瞠目不言,又犹豫一下问道“我不太清楚购入粮食的流程,如果可以,你能负责购粮的事宜吗”
管家没想到曹盈刚拿了这些契约,没想着别的,开口就是要将十万两花费在军队上其中还有两成是她自己原本的存银。
等于说她受了田蚡的赠礼不但财富未增,反而少了不少。
他原本平静的表情终于破裂,向曹盈确定道“翁主真的想要将十万两都去购入粮食”
“啊,你也可以去问问外舅公的意见,毕竟这店铺原都是属于他的,他要是不愿意的话,我拿自己的存银买也行的。”
曹盈理解错了管家的犹疑,怕自己的想法得不到田蚡的认同,便又补上了这一句。
“铺子已移交给您,自然不用再问我家老爷意见。”管家神情有些复杂地道“只是您真的要将十万两全部购置粮食赠给军队吗这又没有什么好处。”
“怎么会没有好处,士兵们不用担心军需补给,士气都会提升不少。他们前线用命拼胜利,总不能让他们再忧虑后方供给不济吧。”
曹盈眨眨眼,觉得管家问的都不算是个问题。
她初听闻今年入秋要北征时,就已经有了要去购粮的想法。
只是刘彻开口就是三万骑兵北征,她担心自己的身家不够支持那么多粮食,还预备着和自家兄长商议能不能将自己私库里用不上的珍宝摆件都变卖了。
现下田蚡将长安的铺子都赠给自己,倒是不用劳兄长再费心了。
“我明白了。”曹盈都这样说了,管家也没再继续探究,只是深深看了曹盈一眼道“我与许多粮食商人相熟,您将这事儿放心交代给我吧。”
听他愿担起这件事,曹盈脸上浮现出笑容“我想着外舅公应也会支持我这种能向舅舅表忠心的做法,你与他说一声,他应会同意让你去的。”
田蚡眼下最想要的大约就是刘彻的好感了,自己这做法应很合他的心意。
管家点点头,便带着来时带着的人回田蚡的府邸报告去了。
见外人已经走了,戴雪才露出肉疼的表情向曹盈道“小姐,两万两可不是小数目。你这是几年省吃俭用才存下了四万两,就这么将一半划走,你也太大方了些。”
“我哪里有省吃俭用,我日子过得好着呢。”
曹盈见她为自己苦恼嘟起了嘴,起了些玩心,伸手捏住了她腮上的软肉“况且银两花出去就该让自己开心,那些华裳宝饰不也是动辄就是百千两银子我对那种东西没兴趣,能为战事都添一分胜机,我才开心呢。”
“是是是。”戴雪痛恨匈奴人,其实心里也支持曹盈为军购粮。
见曹盈没有半点后悔的意思,她便也散了眉间愁云,顺着曹盈提起的战事问道“那这次秋季出征,霍少爷会一同去吗”
“不知道。”听她提起这一桩,曹盈瘪起了嘴,露出担忧的神情。
刘彻突然宣布北征,她就忧心起了这件事。
按说霍去病才十二,年纪还远不能随军征战,但是他本人定是不想错过这次战事,怕是会去磨着刘彻同意让他去。
“去不去都好,反正他肯定是闲不下来的。”
曹盈忧虑只维持一会儿便重又开怀“今儿既然起得早,我一会儿便入宫一趟,昨儿卫娘娘就传讯问我怎好几日未入宫了。”
“还说呢。”戴雪听了,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霍少爷没回来的时候小姐你日日都去宫里等消息,皇后娘娘都习惯了。你这一不去,可不就来问是不是出事儿了。”
曹盈被她这么一笑话,没忍住闹红了脸。
她粉嫩的拳头捶在了戴雪的肩上,却无甚力气“你越发伶牙了,可不准往外传,上次就是你长舌说我看落叶,闹得整个府里的人都取笑我”
因着病弱,曹盈的肌肤白得几乎透明,此刻心中热浪翻起的这点羞恼堆于颊上,倒是如上好的胭脂更修饰了她少女仍透着青涩的面容,流露出自然的媚气,让戴雪看着都呆了一下。
“我不向府上其他人说。”戴雪板正了面孔,将手放在曹盈的肩上许诺,倒是让曹盈奇怪她怎么忽地认真起来了。
然而不等她将疑惑问出,戴雪就继续道“可不能让随便谁都能瞧见小姐你这么好看的模样,我就单去和霍少爷说吧。”
曹盈没能立刻反应过来戴雪的意思,戴雪也不等她反应过来,一溜烟就跑了“我去给小姐准备一会儿进宫的物什。”
曹盈站定原地望着她跑离的背影消失,这才想明白自己又叫戴雪给取笑了。
她脸蒸得更红,只得拿自己的双手轻拍击在自己颊上叫自己清醒,嗔道“可恶,她真性情竟这么恶劣,我还不如不来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