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朔一年的冬季格外寒冷, 入冬后不久就降下了大雪。
铺于地上的雪因气温过低一直不曾化开。
等到平阳公主欲携儿女往宫中参加除夕家宴时,积雪已可没过脚踝,而空中的雪也未停。
好在往皇宫的道路因着朝臣们每日需上朝, 已被清扫过了, 否则怕是马车都无法乘坐。
等马车备好, 平阳公主又蹲下身向曹盈确认道“盈盈身子真的没有哪里不适吧如果难受一定要说出来, 家宴不强求你出门的。”
今冬的寒意太甚, 曹盈的身子虽然已经调养得很不错了,仍是没受住。
入冬后不久,她就感风寒病倒了,将整个侯府上的人都吓着了。
还是已经老眼昏花的周先生被请了来, 给她把了脉, 含笑说只是普通风寒, 并没勾起她自母胎中带出的病症,才安了人心。
但即便只是常人无需用药的小风寒, 曹盈也仍是在用药的情况下被折磨了小半个月才渐好起来。
咳嗽了那小半个月, 哪怕是现下风寒差不多好了,曹盈说话的声音也仍未完全养好,音低的字便喑哑地吐不出了。
然而怕平阳公主再为自己担忧, 曹盈便勉力开口道“没什么不舒服,倒是外头空气清新, 还有些爽利。”
平阳公主仍不放心, 又嘱咐着为曹盈取些保暖的物什来。
将她裹得只剩一双眼露在外头了, 这才勉强满意。
曹盈有些无奈地任母亲动作。
自己久未染病了, 这一次病倒发作得就严重了些,让家里人都如临大敌。
但据她自己的感觉,风寒也就是让她脑袋昏沉些, 即便咳嗽也只是喉咙痛痒带得肺被磨得有些疼。
相比这些她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症状,平阳公主将她拘在屋子里养病、不许外人来访的举动才让她心中恐惧被勾动。
所以病疾稍缓,她就借口屋内焚炭太闷,让戴雪扶着自己在院子里走走。
适应外面的温度,也好叫自己摆脱被拘着的烦恼。
眼下好不容易赶上了除夕家宴了,曹盈怎么可能再因着已差不多好了的风寒躲在家中不去呢。
“可别勉强了,你要热闹也不必强求这雪夜往宫里去的。”
曹襄伸手触了触她葱白的手指,发觉妹妹手一片冰凉,连忙将她袖子又卷了卷,把她的袖子直接卷成了麻花,半点冷风都进不去了。
他倒是知道曹盈不欲寂寞待着的心思。
平阳公主吩咐守门的侍卫不许外客造访曹盈扰她休养,曹襄就带着李敢、霍去病两个兄弟翻了自家的墙摸进了妹妹的小院。
因周先生确有说曹盈染病的日子里身体格外虚弱,最好别见外人,三个少年就与曹盈隔着纸窗说了会儿话。
室外的温度低,说到后头他们三牙齿都打了颤,却仍控制着不想叫曹盈发觉。
然而打喷嚏就不是能控制的了。
曹盈脑袋昏沉归昏沉,可听李敢打了个喷嚏也意识到外头是一片冰天雪地,不能叫他们冻坏了。
她心中感动他们特意来与自己说话,但是更不想他们同自己一样病着了,就与他们约定等病好再见面,没让曹襄再领他们来见自己。
现下曹襄劝她,也是想隐晦提醒她,他能领人来,不必曹盈自己出门。
曹盈却仍摇头,坚持要去参加家宴“真的已经好很多了,除夕本就是去疫的节日,许是我去观礼了,明年也就不再病了呢。”
这说法终于是说动了平阳公主,让曹襄扶着她登上了往宫中与宴的马车。
兄妹两同乘一架马车,平阳公主则另有一架马车。
除夕夜里,家家都在庆祝,因而虽是夜里,周遭却并不黑暗。
那些燃于各家各户中的灯火光照在了雪地上,倒是让这雪也晕了层温暖的光。
曹盈没能多看,曹襄就怕她被冷风吹得头疼,将厚厚的窗帷给放下了“我知道你病没好全呢,可不许再冻着了。”
“哥哥如何晓得了,可不许告诉娘亲。”曹盈还以为自己应是瞒过去了,毕竟她方才已演得很真了。
其实她喉里确还有些痒,只是在忍耐着罢了。
“上马车前,戴雪偷向我说你昨夜梦里还咳嗽了好几声,让我照顾好你。”
曹襄没好气地道“若不是看你一心想要进宫瞧,我都不能让你上马车。”
“那我能偷偷咳嗽几声吗”曹盈见他心软了,就得寸进尺地提出要求。
若是一直忍着,怕是一会儿下了马车便要忍不住,叫平阳公主给抓住了。
曹襄还能拿自己妹妹怎么办呢,只得点头,忧虑地瞧着她。
还好曹盈只是轻咳嗽清了清喉咙的痒意,没再表现出别的病症,否则他怕是也要嘱咐车夫调转回府。
抵达皇宫时,夜宴还没有正式开始。
曹盈才被兄长搀着下了马车,就远远瞧见了领着三个表妹的霍去病。
刘玥和刘朦正互掷雪球。
刘玥顾忌着妹妹小,便只团个小小的雪团朝刘朦扔,也没太用力,只在刘朦衣服上印了个湿印。
刘朦却是玩得极其投入,但她人小手小,团起的最大雪球也没比刘玥团的大多少,还总不能扔中,又气又想接着玩。
而刘菁看似乖巧陪霍去病候着,一双眼却还是粘在自家姐妹的这场打雪仗上,似有些羡慕想要参与又不想弄湿了衣服,没有过去。
霍去病没看这场没胜负疑虑的雪仗,反正安全还有旁边的宫人们照看着。
他这段时日和表妹们相处,实在已心累了,宁可在脑内演算与匈奴作战,也不想被她们三祸祸着一块玩闹。
分心二用,于是他几乎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平阳公主这一行的到来。
当然也就望见了被裹得格外严实几乎辨不出身份的曹盈。
但能走在平阳公主与曹襄身边的少女,也就只有曹盈了。
霍去病原就担心曹盈感风寒,因不得亲见她的状况,更是平添忧思,眼下见她能来除夕夜宴这才放下心来。
可惜他们两也没能说上多少话,只刚互问了好,那边夜宴的场所便有宫人唱着开席声了。
且当着平阳公主的面,霍去病总觉得许多从前自然能说出的关切说不太出口。
所以他也只是走到了曹盈身边,陪她一起往目的地走。
倒是平阳公主视线在他与曹盈之间转了转,露出了个笑。
曹盈被她瞧得不自在,连忙低低喊了声“娘亲”。
平阳公主不想让女儿气闷,便收回了目光转回身去,只是仍低低笑着。
转头望见刘玥,平阳公主又招呼着她来到身边。
这回她就不再只是态度上揣摩了,直接问了问刘玥与曹襄的相处状况,将这对已订了婚的少男少女闹红了脸。
为了避平阳公主接下来的问,刘玥就掩饰般地挤到了曹盈与霍去病中间,与曹盈说起了话。
两人都被平阳公主激出了些羞,说起话来没个停,倒是让两位兄长只能落后几步为她们留出空间。
而刘菁也牵起了感觉被抛弃而含泪的刘朦,默默跟在了他们的身后。
但这状况也没什么不好。
刘玥与曹盈商量起一会儿用过宴,应该去哪里寻欢乐,让被拘了许久的曹盈也认真考虑了起来。
而曹襄一直忙碌着家事,心中念着的却仍是北征匈奴的国事。
能从霍去病口中获悉状况,当然比别的途径了解更详尽。
得知这场胜仗卫青一路攻势的顺利,曹襄心中慨然“可惜我至少需后年才能亲自见识汉军杀伐了,被囿于族内之事当真比不上杀敌的痛快,”
霍去病也烦恼因年龄小上不得战场,与曹襄同病相怜了一阵,忽地意识到比自己大两岁的曹襄还是能比自己更早杀敌,便又收了与曹襄的同情心。
但是他也不吝告诉曹襄“今冬这样冷并不是全无好处的,寒冷将带走更多匈奴人的性命。等到明年开春,他们的垂死一搏的力度就会轻很多。”
“如何就能确定他们定然会搏那一次”曹襄听他说的确信,便多问了句缘由。
“因为军臣单于快死了。”
霍去病原也想细致和曹襄解释的,但听军事听得头疼的刘玥回过脸来打断了他俩“除夕夜,咱们就别谈会死人的事儿了,一会儿还有锣鼓的热闹,你们赶不赶去看”
她一壁问着,一壁又嘟囔道“你们不去才好,我们女孩子家一道去嬉笑最快活。”
曹襄与她相处大多数时候都是让着她的。
但像刘玥这么故意挑事儿,他也会与刘玥斗斗嘴“你可别为我家盈盈擅自做主了,从前盈盈喜欢的热闹,可都是我们哥几个整出来的,不信你问盈盈今年愿跟哪边。”
刘玥却不上他的当,不去试曹盈的心思,只道“从前是从前,今年总归是聚在一块儿了,你们若有什么本事,也别吝添彩嘛,菁儿和朦儿还等着看呢,两位表哥。”
曹襄说不过,只得道“点爆竹声音大,你们可别被吓坏了才好。”
刘玥只向曹襄做了个鬼脸,气得曹襄决定今年爆竹一定要挑那种巨声的,好叫刘玥知个教训。
可惜他没能如愿,宴后放爆竹,只有最小的刘朦被吓哭了。
她难得真心实意地哭闹,哭声撕心裂肺,惹得宫人们纷纷来哄,一阵人仰马翻,当真是热闹起来了。
而这一年也在这种热闹中走到了终点。
元朔二年方一开春,匈奴就裹挟着忍耐一冬的恨意,席卷了大汉的边镇,将刘彻的怒火激发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