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这一次行动实在猖獗。
他们组织了万人, 自上谷和渔阳侵入汉地,俨然拿出了一副搏命的架势,竟真的攻破了驻扎有守军的辽西, 杀死了被俘不降的辽西太守。
霍去病神色凝重地向曹盈说道“这一次匈奴来势汹汹, 辽西城破后, 他们不但劫掠了财物粮食, 还一并掳走了两千我大汉子民, 造成的损失巨大。”
曹盈目中水光波动,轻咬朱唇声如叹息“辽西怎么会如此轻易就被破城,匈奴摆出攻势应只是半个月前吧。”
两千这个被粗略估算出来的数字,其下不知隐藏了多少苦痛。
“确只是半个月, 且之前陛下就已吩咐边镇加强防卫以应匈奴军的报复。”
霍去病对军情了解更多, 因而愤恼更甚“但辽西太守只以常例判断初春匈奴攻势不强, 未及时向周遭守军求援,直到匈奴万余铁骑兵临城下, 才知一切晚了。”
初春时节正是匈奴马匹最疲弱的时候, 往年这时节一般少有侵边之事。
因此虽已被警示过加强防卫,但边镇守军上下都未太上心。
这才导致了今日的恶果。
“那舅舅预备如何应对这次匈奴的报复”曹盈颇有些忧心忡忡。
匈奴这次报复之举是想要重勾起大汉对他们的恐惧心,但怕是激起的只会是刘彻的战意。
果然这段时间在刘彻身旁听事的霍去病就道“陛下自然是要打回去的。”
见她担忧, 霍去病略放柔了自己的声音“总归咱们汉军是不可能惧了匈奴人的。”
曹盈却没法放心。
她知晓汉军强悍,有卫青统帅去战匈奴不会吃亏, 可是接连征战本身对于大汉的负担属实不小。
府库中是有汉朝几代积攒下的钱粮, 但战争消耗巨大, 朝内已隐约有了不认同的声音, 只不过是迫于刘彻的权威不敢言声。
且上一次刘彻为了筹钱粮,将铸币权和盐铁经营权攫在了手心中,得罪了大多数诸侯王。
一旦刘彻真的将怒火全部投注外敌, 国内那些虎视眈眈的诸侯王们怕是也要翻起浪来。
然而曹盈明白,这些事肯定不独自己能料想到,刘彻身边诸多能人,必然也预料到了未来可能面临的局面。
是否就会劝刘彻暂咽下这口气,先缓了征战,采取守势,让国内暂休养生息
实际暂缓脚步、与匈奴人讲和这样的观点也确实得了朝中不少人支持。
但无论朝臣是以匈奴这次报复来警示刘彻,还是拿国内未全安定来劝说刘彻,都改变不了刘彻的心意。
他就是要打得匈奴彻底屈服,再也不敢想着犯边。
所以辽西城破一事后,军营中操练更紧密了。
霍去病也没再居于宫内听事,而是被刘彻指派回到了卫青的身边,忙碌得几乎半月都不能与曹盈见上一面。
曹盈也难空闲去看望霍去病。
她如今名下有田蚡让渡的那许多铺面,总不好一股脑直接都丢给自家兄长去管理了。
于是除了入宫外的时间,她都在向曹襄学习如何看账。
她生性聪慧,从前没接触过,可学得却极快。
只几天工夫她就理出了田蚡那些铺子的许多糊涂账,罚走了几个贪墨抽成的管事,让账面上的进项多了两成。
也让曹襄扼腕,哀叹应该早教会她,为自己管理分忧。
当然这只是曹襄的玩笑话,他才舍不得让曹盈耗费心神来理这些烂账,否则从前曹盈主动提帮他忙的时候,他就已经应下了。
他只是看曹盈起了兴致才教她一教,并不需曹盈精研商贾之事。
实际这些曾经属于田蚡的铺子,如今执掌整个平阳侯府的曹襄也没太放在眼中。
等到妹妹不会再被手下人轻易糊弄了,曹襄便从自己手下抽调了几个得力的管事,安排着去帮曹盈去管理店铺。
曹盈也总算是在这帮着曹襄看账的过程中明白了平阳侯府的“家大业大”并不是一句虚言。
她库房中攒下的那些家底于侯府来说,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即便加上田蚡所赠,也不及十分之一。
曹襄还老神在在地向曹盈道“我听说了盈盈你上一次疏财购粮的事,但不知道你库房中如今到底多少银两,若是不够花用了就来我这里支。”
他心里揣了向妹妹表现一番的心思,可曹盈还是拒绝了他的好意,只道“我日常又没什么开销,不需要支用。”
那些银两存进她的府库也只有被放着的份儿,还不如让曹襄调用着为平阳侯府置产。
她说完,又想起自家兄长一贯关心军事,便道“若是咱们府内余银多,兄长不如为汉军尽些心,也购些粮食解军粮之忧”
曹盈原以为曹襄思考一会儿会同意的,毕竟平阳侯府确是富贵。
但曹襄却是摇摇头道“这事儿我不能做。”
曹盈眨眨眼还没表露出疑惑,又听曹襄补充道“盈盈你也不能再做这样的事,你若要花销可以随意来我这支取,但是只能用于你自身的事,不能用于汉军。”
这就完全出乎曹盈的预料了,明明曹襄都愿担性命的风险往前线去亲杀匈奴,怎就不肯出些财富呢
曹襄难得见妹妹露出这样不理解的懵懂表情,便曲指在她额上轻弹了一下,笑道“盈盈,汉军是属于大汉,属于陛下的兵,咱们出钱粮养兵不合规矩。”
“什么规矩,国库紧张,咱们出钱不就是为舅舅分忧吗”曹盈有问题就问,倒将曹襄问住了。
曹襄哽住了。
这规矩从不成文,要曹襄细说还真说不出。
他只得顺着曹盈的问题道“那这一次的钱粮咱们侯府出了,下一次呢其他世家是否要学我们一样出钱粮”
曹盈捂着自己的前额,愣愣没答上话来。
曹襄说的问题确实存在,用兵征战向来没有让世家出资的道理,平阳侯府总不好做世家大族中那个异类。
就像诸侯王所养的私兵也不可能用在战场杀敌一样。
“你上一次献粮未引起太多反馈,是因为大家都知晓那实际是外舅公行错了事,通过你的手向舅舅表态。这种行为是赎罪,性质上和真的供钱献粮是不同的。”
曹襄坐稳平阳侯的位置,眼界也和从前有很大不同,心思也不较从前单纯。
见曹盈额上被自己先前轻轻一弹竟留了个红印儿,曹襄生了些愧。
伸手替她揉了揉,曹襄柔声劝道“你若想赠玥儿她们些宝物倒是无妨,但咱们不能无缘无故去分陛下的忧。”
曹盈乖巧地“喔”了一声,叫曹襄心中愧疚更甚,觉着自己将些曹盈不必知晓的黑暗讲给她听了,琢磨着赶紧挑开这个话题在别处找补。
然而曹盈本人却并没有要反对这项所谓规则的意思,也没觉得落寞难过。
她平静地接受了曹襄说的这个规矩,然后按照曹襄的逻辑、刘彻的性格继续推算着。
当下国库还负担没那么重,刘彻应还不会如何。
但如果真到了没军饷可发的时候,他哪怕为着圣名,也不会选择提高耕者赋税来为国库增值。
毕竟文景两朝赋税极低,在民间广有美名,刘彻可不愿意将自己与苛税联系在一起。
“舅舅如果真得急需用钱了,一定找有钱的拿,咱们家的底蕴舅舅肯定也了解,哥哥得想着那一天,到时候主动解囊,别惹了舅舅的恼。”
富户里自家也算一户,曹盈思虑着自己既然已经想到了这种妄灾,总得提醒兄长一声。
“什么”这下轮到曹襄不明白了,他愣愣听完曹盈的描述,还是没能搞懂,问道“哪一天”
“我也说不上具体什么时候,只如哥哥所说,舅舅为了军饷,应会找个缘故直接从世家大户拿。”
曹盈思索一会儿,向曹襄讲了故事作比方。
七王之乱时景帝为筹措银两抗敌,让后妃把珠饰拿出来拍卖,让世族们以高价竞价购买,终于是凑足了军费。
“既然世家有规矩不会无缘无故钱粮,那皇帝应也会有办法合情合理地从世家拿到钱粮,就像外祖父竞卖珠饰。”
曹盈微仰头,认真向兄长道“但舅舅脾气大约不如外祖父好,比起售卖后妃的珠宝,许是冠个罪名,让世族们以钱赎命来得简单。”
毕竟若连妻女的饰品都拿出去卖了,也太过凄惨了些。
曹盈以平淡的口气揣测着刘彻的想法,并没想刻意吓唬自家兄长。
但是曹襄却因她描述的未来打了个颤如果国库真的不足支撑征战,刘彻确实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儿。
“离那一天还远着呢。”曹襄心情沉了下去,只得用这种话把心中曹盈勾起的恐怖阴影暂时驱离了。
“如果没走到穷途末路,舅舅应也不会做得太绝。”曹盈却点头肯定了曹襄的这种自我安慰。
即便刘彻看不上世族,觉得世族是掣肘,他也不会轻易打破势力间的平衡,因为那样会闹出更大的乱子。
见兄长脸色回暖,曹盈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的意思是,咱们能帮的时候还是想法儿多帮帮舅舅,无论怎么说,咱们与别的世勋贵族也不一样,我们和舅舅是亲人啊。”
最后还是绕回了让自己给刘彻帮忙这一项上,曹襄叹了口气“直接献钱粮肯定是不行的,我琢磨琢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