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要以冠军侯封霍去病的事一经传开, 到底还是引来朝上哗然声一片。
仅仅一场战役而已,皇后母家卫家的声望竟是攀上了另一个高峰,这让许多老世家都接受不了。
卫青也就罢了, 没有人能够阻住他的脚步。
一步步成为如今的大将军, 世家大族们早料到了这一日, 虽仍觉着卫青晋升速度太快, 但也捏着鼻子接受了。
可霍去病一个才十六岁的少年, 将将能入军伍往前线的年纪,以一役封侯也就算了,得的封号算是什么功冠全军,压所有人一头吗
十六岁, 配吗
当他们于朝上向刘彻提出这样的质疑时, 刘彻点头告诉他们配, 而且只有霍去病配。
然后他还很平易近人地在朝上笑向面带不满的世家族长们道“他带着八百人往匈奴王庭取两千人的性命,你们如果觉着功冠全军还不合适, 可以从你们自己家族里选个子弟, 或是你们亲去上阵,证明这一点。
朕也不欺负你们,霍去病带去的是八百人, 你们有胆量提出来,朕给你们八千人。那匈奴国相和匈奴叔父已被霍去病捉了, 朕也不要求你们再多捉匈奴贵族了, 只需无损割两千匈奴骑兵的人头带回来给朕看, 朕就亲自再夺了霍去病的封号, 你们以为如何”
不如何,没人敢应,草原那边因连王庭都遭了冒犯, 如今已将警惕拉到了最高,谁也不敢带着八千人就往草原上去送死。
于是霍去病冠军侯的封号便彻底落实了下去。
当然,这一次除卫霍舅甥二人,这一次跟从卫青的许多将领如公孙敖、公孙贺、李息皆以战功封侯。
同去的张骞也为辨方向出了力,刘彻本就是感动于他十三年归汉的功劳与苦劳,便借着这次军功封赏的机会予了他一个博望侯的侯爵之位。
跟随霍去病杀去匈奴王庭的李敢也凭着斩获得以封侯。
虽然并不是有封国的列侯,仅是一个有号的关内侯,但是卫青在他这个年纪曾担的就是关内侯。
他的未来还长,继续晋升的机会还有的是。
李敢本人得知对自己的封赏时,愣了许久未接旨自己父亲争了大半辈子,至今未取得的成就,自己竟然只凭一役就获得了
直到使者言语唤他回神,他才起身将这绸布双手捧住。
过于激动下,他无法发出声音,只颤抖着将刘彻的题字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才又哭又笑地拜谢了皇恩。
霍去病向李敢实现了他曾经说过的话,李敢跟在他身后,当真为自己博了个爵位。
李敢捏着这绸布不敢松手,怕只一松手,这旨意就会叫风给刮走了。
抑了心中的激动心情,他向喜极而泣的母亲告了声罪,没有先去看仍沉浸酒醉中的父亲李广,而是径直要往平阳侯府去见曹盈与霍去病。
道谢。
霍去病早已从曹盈口中知道了刘彻欲给自己的封号,他的封爵旨意也比李敢更早下达到了手上,此刻正旁听两位母亲商定自己与曹盈的婚事。
其实他不很在意这个冠军之名,只实现建功业来向曹盈心意的承诺便可了。
一个名号带给他的激动远比不上他亲手杀敌时的兴奋,也远比不上他听曹盈答允自己求爱时的欢喜。
不过看曹盈非常喜欢这个名号,他便也觉着这个名号确实再合适不过了。
至于自己年少、配不配之类的问题,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过。
他与刘彻的脑回路如出一辙,早放了话谁不服就与他约见比武场单比,能胜得过他,他就将名号相让。
军中有能之士都因他这一趟勇谋闯匈奴王庭而心服,自然不会来挑战,只皆怀着看笑话的心思想要看是否会有丑角蹦出来。
被他们当做丑角候选的世家子弟大都本事平平,长辈在刘彻那里吃瘪的事他们已听说了,便连提出一比的胆量都没有了。
怕这边刚给霍去病下了战书,那边刘彻就要给他们下调令。
因而即便霍去病已嚣张作出了宣言,也未激起任何波澜,只能略失望地放弃了活动筋骨的想法,转头就由母亲带着,欣喜地与平阳公主商议起了和曹盈的婚期。
平阳公主越看他越觉着满意。
毕竟整个大汉国也再找不出第二个十六岁就凭自己本事封侯的人了。
他又是在自己眼皮底下长大的,平阳公主熟知他的性情和对曹盈的情谊,放心能将女儿托付给他。
然而曹盈到底还未及笄,身子骨又不比寻常健康的女子,依周先生说的话,最好还是养到十六岁再出嫁。
考虑到这个因素,最后平阳公主也只是和卫少儿约定了儿女亲家,定下了小辈要结亲的关系,预备等曹盈满了十六岁,再谋成亲的良时。
商量完了这些,两位母亲就又半玩笑半认真地说起了回头迎亲时应布置多少抬彩礼,婚堂应如何布置的琐事。
两边皆是当朝极富之家,考量的自然不是花费,而是如何风光又能让小辈也欢心。
因而她们不时就要问起曹盈的意见,让原就极不自在、已拖着木凳坐到角落去的曹盈如个蒸熟蜷缩起的虾。
光脸红,说不出话。
霍去病一直在她身边站着瞧她,先前看她挪凳挪得费劲还给她搭了把手。
见她实在害羞不愿听,就干脆牵起她的手带着她走到两位母亲面前“娘,你与长公主商议着,我带盈盈出去透透气。”
卫少儿不好直接逗曹盈,便笑向他道“都已约定亲事了,怎么还叫长公主呢,是不是该预备着叫岳母了”
“盈盈可还没被我迎进门呢,现在就改口,回头婚上可就没有敬茶称岳母的仪式感了。”
霍去病也没忍住笑,察觉被自己握着的小手羞恼地在自己掌心挠了挠,这才端正了态度劝道“盈盈脸皮薄,娘你可别再当她面开这种玩笑了。你尽与长公主说着,我带盈盈先离开了。”
卫少儿和平阳公主才答允,曹盈立刻就牵着霍去病逃也似的跑离了。
当然,对于曹盈来说是跑,对于霍去病不过是稍加快脚步便能轻松跟上。
眼见已穿了游廊到了花园,不可能再听见两位母亲的哄笑声了,霍去病这才拉住了曹盈“好啦,可别再跑了,小心一会儿心悸。”
曹盈一边小口匀着自己的呼吸,一边为自己辩解道“我许久没犯心悸了,跑这一小会儿无事的。”
霍去病听出她那股羞恼劲还没全散了。
所以他没应声,怕再激起她的情绪,只目含柔情地看着她。
曹盈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偏心里又不服气怎么商讨婚事只有自己觉着羞,就凭着这股恼劲反看了回去。
于是在这暮春时节盛开各色花朵,画一般图景的花园里,除花与风之外,便独这一对样貌极佳的少男少女相视了,似他们也是这画中人物一般。
一会儿,这场面终于叫寻踪来通知他们有访客的戴雪打破了。
曹盈的心悸差点都被霍去病看得发作了,听了戴雪的声音,连忙移开目光去问戴雪是谁来了。
听说是李敢来寻霍去病,曹盈面露了疑色“今日不是舅舅对他们这些功臣封赏的日子吗,他不与家人们庆祝,怎么有空来找你”
霍去病倒是猜出了些内情。
这一趟攻匈奴王庭,李敢就是自己的副将。
既然自己的功绩可以说是功冠全军,作为副将的李敢能斩获百人,得个侯爵之位就是情理中事。
只不过刘彻到底已因自己这一次封自己的事与世家起了矛盾,大约也不会往高了封李敢,一个以军功论的关内侯便是了。
毕竟他的父亲两度受挫买醉家中的事已传得几乎人人都知了,若因李敢跟随自己立功就给他封个列侯,许多人怕是都要不认可他。
以李敢敏感的个性,大约受不住那么多流言蜚语。
为不折他,一个关内侯尽够了。
至于他接旨就往平阳侯府来寻自己,无非也就是得爵激动想要和自己道谢罢了。
果然一会儿戴雪领着李敢到了,李敢与霍去病开口说了自己得封关内侯的事,拱手就要拜谢。
霍去病却抬手阻止了他拜下去,平淡道“不必拜我,在战场上我可没因你是朋友就偏袒用你,任你作副将是因你的骑射功夫可掩护我冲锋。你有功,陛下赏你,你要拜就拜陛下去。”
李敢眼光波动一阵,终于还是回归平静,笑道“我特意来一趟谢你,你这态度也过于冷淡了。”
“大可不必,你要谢我,另约个时间咱们抓上曹襄一道去喝酒庆祝,你买单就是了。”霍去病比划了一下自己和曹盈,道“你现在来这儿找我,就是打扰,你知道吗”
曹盈原本安安静静听着,正为李敢高兴着,怎料到霍去病忽地又将话题引到自己和他身上,咬着牙一跺脚,伸手在霍去病腰上拧了一把。
疼是一点不疼,就是有点痒,不过霍去病还是顺着曹盈的意思闭嘴没再谈。
于是曹盈终于能出声恭喜李敢了“我也听说了,你光是凭弓箭就遥在百步射杀了六十余人,能得关内侯之封实至名归。”
这下霍去病不免起了点醋意。
想着自己回来曹盈就夸了一句好厉害,却是连李敢射杀多少人都知道,他便在曹盈身后握了她的腰肢,将她直接托抱了起来。
“好呀,盈盈你出息了啊,连李敢的战果都了解得这么清楚,你说说,我这一仗是如何的战绩。”
曹盈能了解李敢战果那么清楚,当然是因为相关霍去病的战绩全都背了下来。
但是当着朋友的面被这么突然抱起来,她还就不肯说了,只红着脸压着霍去病的肩膀让他将自己放下。
李敢看着他们两在自己面前闹腾的模样,想起方才侍女领路时说到今日是曹盈与霍去病商定议亲的事,忍不住有些羡慕之意。
果然曹盈的心上人就是霍去病。
眼下是最后一个能询问的机会了,李敢因着曾对曹盈怀着的一点思慕问道“盈盈,你愿嫁的对象是非霍去病不可吗”
这下霍去病看李敢的眼神就趋危险了,他可没忘了眼前这家伙抢了自己第一个向曹盈表白的次序。
竟然还当着自己的面来问自己的未婚妻是不是愿嫁自己这不是讨打吗
不过在霍去病真动拳头前,曹盈却是拍了拍他的胸口,让他放她下去,预备作答。
她认真的模样让霍去病只能让步,放她着了地,怀着点紧张等待她的答复。
“其实我原一直没想到我有一日会和人成婚。”柔和的嗓音用叙述的方式说出这样一句话,让霍去病更提了心这不会是因为自己闹得太过想要反悔了吧
反悔也不成
但他思绪还没有转到应怎么办上去,曹盈就继续了自己的话道“但后来我明白了,那是因为我一直不敢想象霍哥哥有一日会愿意来娶我。我认定了的人是他,除他之外谁也不可以,所以你问我是不是非他不可,是的,非他不可。”
曹盈一开始怀了要气一气霍去病的心思,报复他刚刚忽然将自己抱起来。
但是说到后头她就代入了真情实感。
曹盈想起了自己上一世缠绵病榻的时候,是梦中见他征伐,才让她灰暗的世界重拥有了色彩。
这一世更是。
重生后她一直想要帮助他,实际上他根本也无需自己的帮助就能取得傲视其他所有人的功绩。
反倒是自己在他的陪伴下,身子一点点康健了起来,拥有了比上一世更深厚的亲情和从未尝过滋味的友情。
甚至还有他给与的爱情。
其实这一世并不是自己拯救他,而是他拯救自己,他是医好自己一切病症的良药。
曹盈被自己的想法感动,喉咙都有些哽咽之感,便只能暂停了话。
霍去病也没让她再说出话来,他忽然大力将她揉入了怀里,却又顾虑着没让她撞疼了。
曹盈懵了一会儿,被他闷在胸口,声音也闷闷的“怎、怎么了”
少年叹息一声,嗓音低沉甚至带了点沙哑感“你知道自己身子骨弱,都需晚一年成亲了,就别说这些会激得我热血沸腾的话了,挺痛苦的。”
小姑娘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话里的弯绕,差点原地跳起来,连带声音都有点尖了“你你拿话欺负我是不是”
霍去病正忍着呢,可不想再和她闹起来了,便主动放低了态度讨饶道“好,我不说了,就静静抱你一会儿好不好”
曹盈犹豫一会儿,果然没再动。
李敢听曹盈说完就已放下了最后一点心事,见状没有再出声打扰,连告辞的话也没说,便将空间又还了他们独处,自回家中去了。
连曹盈都有勇气完全吐露心意,积蓄自己内心中对父亲的话,也应当说给父亲听了。
回归李府时,李敢望见母亲正笑着安排张灯结彩来庆祝,没有凑近打扰,而是往父亲的居处行。
越行得近了,酒气便越重。
实际若不是李夫人日日来这里收拾打扫,李广的居处怕是已是臭气熏天了。
李敢却未对这种情况表露任何情绪,在院中石井打了一桶水,面无表情地推开了李广屋子的门。
还未到午膳时间,李广起得晚,但已饮了酒,此刻正瘫软桌上。
亲眼看见自己曾视若神明的父亲如今烂醉如泥,李敢到底不能完全不被触动。
但他还是抑了这情感,无情地将一桶冷水直直淋在了父亲的头上。
李广打了个寒颤,睁开了眼,晕晕乎乎地辨认了一下眼前人“儿、儿子”
“嗯。”李敢见他还未完全清醒,又转身去将封窗上的黑纸都撕了下来,终于让这间久违阳光的房间透亮了。
刺骨的井水和刺眼的阳光终于刺激得李广暂时摆脱了混沌,费力地撑着桌子坐直了“怎么了你这是”
“我出征归来了。”李敢声音很平,没有先前听封侯的激动“现在已经是关内侯了。”
李广反应了一会儿,笑容才延后出现在了脸上“好啊,我儿子封侯了 这一仗,是卫青将军领军吧”
“是。”李敢听出父亲含糊的话语中还是颇为有些自傲,咬唇握紧了拳头,才将话继续了下去。
“我见识了卫将军领军的本事,确实比父亲你强,他这一役后已被陛下封了大将军。我这一趟跟着霍去病去匈奴王庭杀了一回,霍去病的决断力和对军队把控力也比父亲你强,他被陛下封了冠军侯,连只是副将的我也得了关内侯的封赏。”
李广垂下了头,似是醉意重新涌上,难以再维持对话,声音已几听不见“卫青和霍霍 当然比我强,他们封侯了,我没有 儿子,你也比我强。”
“我没有比你强”李敢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揪着李广的衣领迫他看向自己“我这一役取得的战功全靠的是骑射,你听见没有,是你教我的骑射我只学了你八分的本事,我已是关内侯了”
李广像是突然被儿子给吼得懵住了,嘴唇翕动却没发出声音。
李敢合了合眼,然后仰起脸,不叫泪水完全流下,让自己的情绪重新恢复平静。
“卫青和霍去病都是一流统军的将军,父亲你只能算是二流,甚至三流。你的性格太不适合掌兵了,你做不到将军的周全大局。”
李敢话说得艰难,但他还是说了下去“而且咱们骑射手已经不再是军中主力了,已不是父亲你抱着我在马上学骑射的年代了,重装铁骑可以轻松碾压轻骑兵,现在军中新兵习骑射术的人很少了。父亲,时代已经不同了。”
李广浑浊的眼里似乎闪过了泪光,本能地排斥再听儿子说下去,但是李敢没将话说完也不肯放开他“父亲,你到底还想不想上战场,还想不想杀匈奴,还想不想觅封侯”
趁他动作稍停顿的一会儿,李敢将最后的话说了出来“重骑有效,但没了箭矢掩护,受的损伤也会重。骑射虽不及冲锋,但仍必不可少。父亲你还有机会的,你将那些你不擅长的东西全撇了,不要再掌兵了,就凭你的骑射本事,你也可以封侯的。”
李敢将别在腰间的绸布举向父亲,如同要证明自己的话“你看我,我都已是关内侯了”
回应他的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接着才是李广声音低哑的质问“你想要让我做个卑贱的裨将,完全听命行事”
李敢听父亲这样形容副将,眼中闪过受伤,不过他还是点头道“不错,我希望父亲你重拾了骑射本事,以副将的身份听从指挥,建立功业。”
李广没有要应允下来的意思,李敢有些失望。
但他还是怀着最后一点自己这番话能打动父亲的希冀道“明日我要往军营继续习骑射,我在府门外等父亲你。”
揣在他心里的话已全部倾尽,李敢离开了这里。
李广仍正坐着,像是在想方才儿子和自己说的话,又像是什么也没有在想。
他伸出手,习惯性地想要去抓放在矮桌旁的酒瓮,但伸到半途又停了下来。
室内沉寂一会儿,他自己对着空气呵呵一声“我儿子已封侯了,了不起啊。”
醉意再度上涌,他一脚将还剩不少酒液的酒翁踢翻,直接就着一身湿衣服又睡在了桌上。
次日清晨,李敢骑着马没有能等到父亲。
不过李夫人满面喜色地来见了他,说李广已起身在自己院中练起了跑步,还要自己往后不必把酒瓮送去他那里,只道烈酒消磨身体,他现在腹上赘肉,手臂无力,都已经拉不开弓了。
李敢略微怔神,但很快就明悟了父亲话中含义是要花些时间振作,便扬起笑容与母亲告了别,自往军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