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广阔, 若非大汉国力强盛,以十万步兵保障粮道通顺,日常消耗巨大的骑兵断然不可能成功跨越行军如此之远。
以国家为底气, 霍去病和卫青都成功征服了崎岖难行的荒漠地带。
风扬起黄沙, 给周遭景色都蒙上一层朦胧, 然而霍去病却在影影绰绰间,清晰寻到了匈奴单于的踪迹, 见到了列阵肃然已待的匈奴主力大军。
双方相距不远,互相警惕着, 情状上到底是远行跋涉而来的汉军要看着狼狈许多,虽见得敌军面露兴奋,但也无法掩饰住面上的疲色。
反观匈奴人那边,即便得知汉军将袭来日日绷紧神经,总归是以逸待劳。
伊稚邪单于这段时间也未再吝啬自己的储备财富,将麾下兵马喂得十分强壮, 正是状态最好的时候。
让与霍去病汇合进发到此处的右北平郡太守见状心中咯噔一下。
他觉着此时大约不是进攻最好的时机,甚至有可能遭到敌人的反攻。
因而行马至霍去病身边, 斟酌问道“霍将军,既已寻到匈奴单于驻扎地, 是否暂退几十里安营稍歇,让咱们士卒修养一阵”
霍去病望着伊稚邪的旗帜飘扬,克制不住地嘴角上抬, 上下犬齿相接,双眼也微微眯起, 甚而一双瞳孔也如兽类追猎者一般放大,情绪正是最高涨的时刻。
倏忽听了同僚想要撤退,他心中不禁浮出了略带倨傲感的厌恶, 未作修饰的心里话直接自口中倾吐“蠢货,此时士气最高,正该乘势攻去,如何竟说出暂退的荒唐话。”
郡太守路博德多年来镇守右北平郡劳苦功高,很受敬重,以这样的语气对话明显不合适。
李敢在旁轻轻咳了一声,提醒道“将军,路大人也是一片好心。”
霍去病情绪稍平稳,思想也回转过来,诚心道了歉,却仍坚持自己的看法“咱们远赴来此为的就是征匈奴,一路势如破竹无可阻挡,现下见了敌人就退却岂不是自损士气,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是统帅,路博德虽仍觉着暂退稳妥,但也不能悖逆霍去病的意思,便颔首应承了霍去病的吩咐,让骑兵结方阵组成冲击攻势。
见骑兵以极快的速度集结列阵,路博德不得不承认霍去病说的对,一路期许攻打的匈奴单于军就在眼前,情绪陡然炸开,此刻大约会是汉军攻势最猛的时刻。
然而若是集结攻匈奴一波不得成功甚至反而受损,疲惫与挫败感大约就会反噬得汉军战力下降至最低,难有再起之力。
但在霍去病的指挥冲锋下,这个结果的前提都没有办法实现。
匈奴人的箭矢如雨般遮天盖日,却只是砸落在汉军重骑的盔甲上,发出叮当的碰撞声,未能造成多少杀伤,也完全不能阻挡汉军冲杀的脚步。
即便在几度战役后,他们已经完全知晓轻骑弓手无法对重骑兵造成多大的伤害,也别无选择,只能尽量维持阵型应对汉军骑兵的冲锋。
因为他们没有汉国的铜铁资源,也没有盔甲武器相应的开采、冶炼和制造技术,甚至就连他们已见识过厉害的马镫也是无法模仿的。
他们所能应用的就只是这百余年来将汉军步兵部队压制得死死的骑射。
风水轮流转,这些游牧侵略者的骑射技术曾经让无数守土汉军将士濒临绝望,铁蹄踏过城乡,过去属于那里的闲适与繁华都成了昔日泡影。
送去的财宝满足不了他们的贪婪,秉持和亲之念远万里嫁去的宗亲贵女也无法教化凶蛮之徒爱好和平。
商君书云,以战去战,虽战可也,既然屈膝换不来怜悯,那么就用铁与血的战争来叫他们知道疼知道怕,然后彻底覆灭他们。
让他们成为一个象征旧日伤痛的印记,只配存活于史册书本与遥远不可及触的传说里。
自汉高祖受困于白登之围,汉家百姓就只能生活在随时可能被匈奴攻破的恐惧阴影下,吕后叱咤朝堂拿捏诸臣也只能卑微应答单于的羞辱。
文景盛世,也仅仅是盼望着匈奴不要大举南下,年年来犯时少抢取些财物,朝廷节俭又有百姓辛劳,这才艰难攒下了家底。
看似一片祥和的休养生息下,实际是近乎麻木不仁地选择忍让。
忍一忍,让一让,再苦一苦边城的百姓,生活便这么过去了。
垂衣拱手无为而治,难道真的是因为文帝景帝不想作为吗,治下百姓的痛楚屈辱他们难道就真的无从得知吗
当然不是,他们只是无能为力,所以用“不需做”的名号来代替“做不到”。
然而他们的忍让也不是毫无价值的,堆积满满的仓廪成就了怀雄心壮志的刘彻,几代积攒的仇恨支撑着霍去病此刻以长戟将一个个面目可憎的敌寇杀落马下。
完全无需怜悯心,这场战争的胜利将换来长久的和平。
霍去病昂起头,向远处还支着飘扬的可汗旗帜望去,想着匈奴的可汗大约就在那旗帜下观这场一面倒的屠杀,就略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沾了血气的肆意笑容。
他的面容被甲盔所覆,伊稚邪根本无法见他这带着嘲讽意味的笑,但却生出一种玄妙的感觉,仿佛遥遥撞上了汉军主帅的视线。
那视线太冷,伊稚邪陡然生出了被刀刃刮身的寒意,如同在草原上被狼群头狼锁定,本能发出疯狂的警告,让他在追猎者接近前逃离。
但他好歹也是这片草原的霸者,不愿相信自己这段时间精养勇士还是无法在疲倦的汉军面前无一战之力,便强撑着无视笼罩心脏的恐惧,几近嘶吼地命令麾下勇士不许退,继续与汉军正面相接。
因为一旦骑射手乱了阵型开始逃离,那么他们就会成为等待着被收割生命的可怜羊羔。
只有正面迎击有可能对汉军造成尽可能多的杀伤。
可是并非人人都能如他一样在死亡阴影的压迫下维持冷静的。
当周身相熟的朋友亲人一个个惨叫着落马,脆弱的心防被撕开的口子越来越大,匈奴骑兵的溃逃还是开始了。
他们争相想要逃向远离汉军的方向,甚至互相之间都起了冲突,混乱越演越烈,伊稚邪终于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他所率的主力将不可避免地走向败局。
而且他再不趁着战局未结束带仅剩的手下逃,便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了。
怀着等待一日东山再起的希冀,伊稚邪狠狠咬牙,放弃了再指挥作战。
他手握成拳,将予他痛苦的霍去病身影拓印于眼眸深处,便拽着马缰绳命令着手下人向北撤离。
霍去病望见了他逃离的身影,没有着急率人追赶。
他如今是一军的统帅,不能不管不顾战局去行追击之事,因而只是记下了伊稚邪逃窜的方向,便重杀入场中。
这场战役开始于正午悬阳头顶的时分,直到斜阳残落只余余晖时才告终结。
路博德主要负责的是后备军粮配置,只杀了几轮便退下来了,因此还有精力能够带人打着火把清扫战局。
当然,主要也是这场胜仗过于激动他肺腑,才让他的心情压过了身体的疲倦。
至天光重现,最后统计的结果也出来了,汉军这次正面交战是以一万人的代价斩获了匈奴七万人,俘虏中身份贵重者还没有细论,战绩实在喜人。
可以说是将匈奴的主力剿灭了绝大多数了,虽然伊稚邪逃了,也顶多只带走了千人,难以对大汉再构成威胁。
他难以抑制喜悦,直接执着写有数据的书简冲进了霍去病休息的营帐,想要向他汇报情况。
霍去病在战局结束后就回了营帐歇息,路博德来的时候,他刚洗漱完。
于是他就一边听着路博德汇报战损斩获情况,一边将衣衫穿好“损失了一万人”
年轻的将军觉着这数字实在多了些,双方战力相当,他还没吃过这种亏。
即便比起七万人的斩获来说,一万人的损失完全是可接受的,可他还是拧着眉道“伊稚邪支撑的时间比我想象得久,头一次领兵正面交战,果然这种战役不是我擅长的吗。”
路博德刚想要笑着让霍去病不要再谦辞说这样的话,就发现霍去病已在一边说一边穿戴期间,将一身盔甲都穿好了。
连头盔都已经托夹于手臂预备戴上,像是还要来一场战役。
可明明战役已经结束了啊。
“我要与副将带一万人去追逐伊稚邪。大军暂时在此休养,需劳路将军你照看了。”霍去病平淡地道。
路博德呆愣住了,回过神来连忙说道“那伊稚邪昨日就往荒漠更深处逃去了,将军如何能在今日追上,还是不要再行险,就此班师吧。”
“我看见他是率人马往东北方向去了。大约是还抱着重造霸业的梦想,连带粮车、牛羊之类的辎重都未落下,想来也无法逃得太快。”
霍去病将头盔正正戴上“路将军无需担心我,正面交战我许是不擅长,但是纵深追击我可太擅长了。”
他说着语气忽地温和了不少“而且我答允了陛下要将贼首带到他面前,也与妻子约定要抓了匈奴于高山祭天地。伊稚邪如今逃窜的方向正合我心意,自然是要追上的。”
发觉霍去病心意已定,路博德没有再行劝说,只得道“那将军稍待,我这就去安排粮草供应。”
“不必了,我不需粮道支援,那样于追击匈奴速度不利,一万人各带些干粮就够了。他们也不是头一次随我纵深追击了,昨日我让副将通知了,现下应该都已准备好了。”
霍去病的话音刚落,李敢就已经在帐外问了“去病,预备出发了。”
路博德便只能看着这还不及加冠的小将军拍拍自己的肩,飒然走出了营帐。
他僵在原地好一会儿才追了出去,却只见霍去病已跨上马远去。
曾追随冠军侯远征河西的一万骑兵跟随他身后,将要远行去追捕已无踪可觅的匈奴单于。
明明是件希望渺茫的事情,但是站定原地的路博德心中的不安却消弭了霍去病既然说要去追击,那么便笃定能够抓住伊稚邪。
在他回来之前,自己就需在这里安定军心了。
明明是第一次合作出征,路博德却已对这个还只是少年的将军满怀了信任,重打起了精神欲处置战后的各项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