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城入了夜格外冷, 虽然这个临时安排的住处燃了火盆暖着,空气也还是透着凉意。
曹盈整个人蜷在霍去病怀里,几乎与他贴合, 但却仍觉着接触被单的里衣冰凉, 睡得不那么舒适。
最后她还是就着这样半边身子发凉的状态入梦了。
今夜的梦非常古怪。
曹盈迷茫地在白雾中行了许久, 眼见一轮金日亮起,周遭的雾便跟着退却。
然后这金日投入了一看不清面容的华衫妇人腹内, 曹盈听得她娇声向身边人道“陛下,妾昨日梦得烈阳入怀。”
便有男子声音应答她说“这是显贵的吉兆。”
曹盈眼前的景色全部变化, 那金日化入处独剩下了一个眉目让曹盈有些熟悉的小男孩。
他提步奔跑着,似乎是在追赶谁,一边跑着一边道“荣哥哥,你跑慢些,我追不上。”
随着他的跑动,周遭一切也变得清晰可辨, 曹盈得以看清被男孩追逐的是位锦服少年。
少年站定了身,回过头来笑道“彘儿, 我可就等你这一小会儿。”
曹盈听他这声唤心神震荡。
她知道彘儿是自己舅舅的小名,便怀着这恐怖的猜测连忙行到那小男孩的面前仔细打量, 竟当真自这张稚嫩的面上寻得了刘彻的气质。
难不成她在看的竟是刘彻的过往
曹盈知道自己的梦境并不同于寻常人,所以前世才得以见霍去病所见一切。
但今生她已失了这奇异,如何现下又会在梦中见这样奇景。
可她既然已经身处其中, 又不知脱身之法,便只得看着这副兄弟相处融融的景象。
这景象渐褪, 穿着先前那华衫的妇人出现在曹盈眼前,教导刘彻道“一会儿见了馆陶公主与阿娇,你知晓要如何说的。”
曹盈明白, 这必然就是外祖母年轻的时候,她还被称为王夫人的时候。
男孩颇自信地拍了拍胸脯,向母亲保证“就是说我会对表姐好嘛,我知道,表姐对我不错,我当然也得对表姐好。”
于是曹盈便目睹了这一直被传唱的“金屋藏娇”真实一幕。
两个孩童间还只当是平日玩闹过家家一般互相许诺,两位母亲却已经计划好了他们的将来,互约定结亲家。
刘彻的形象在她面前又有变化,身量抽长不少。
他茫然地被换上了一身太子的服饰,向王夫人问道“荣哥哥不是太子吗,怎么如今换我来当了”
王夫人露出个有点冰冷的笑容,替刘彻将衣肩上的一个褶皱捋平“彘儿,你已经九岁了,不是孩子了。你身在皇家就没有什么兄弟,只有会与你争皇位的对手,可惜你荣哥哥怕是已失去这资格了。”
刘彻懵懂间明悟了什么,却仍记挂着兄长,便又向母亲追问道“那失去资格的荣哥哥会如何”
“谁知道呢。”王夫人敷衍了他的问题,刘彻有点失望地低下头。
但曹盈望着王夫人那双蕴含恶意的眼却遍体生寒王夫人知道,她一定知道。
太皇太后曾经提醒过曹盈王夫人不是个简单的角色,但曹盈见到的只是个殷殷期盼个孙儿的妇人,又因外祖母对待自己惯来不错,所以几乎将太皇太后的提醒遗忘。
可回忆起来,如果不是窦婴借刘彻之手献上那篇景帝欲诛杀王夫人的遗诏,未受恐吓的外祖母是否就会安于后宫之中不问政事
曹盈来不得深想,眼前景色再次变换,刘彻已然知晓失去资格的皇位争夺者会是怎样的结局已是临江王的刘荣被检举犯罪,自杀于中尉府。
他脸上一片漠然,未有流泪,仿佛兄弟情已经被他摈弃,唯独眼中透出一片悲凉的感伤之意证明他并非不在乎。
白雾再次涌动,这回出现在曹盈面前的刘彻明显就让她熟悉很多了,他已长成十五岁的少年。
景帝在临死前提前为他行了加冠礼,刘彻自失去父亲的悲伤中勉力走出来,站在百官面前,张目眺望这一片已属于他的天下,到底露出了些想要大展身手的兴奋。
然而之后的事曹盈哪怕不看也知晓,她所见得的景象也变得连贯。
刘彻成为皇帝后首先需承的义务就是迎娶阿娇让太皇太后和馆陶公主满意。
阿娇与压迫直接划上等号,本身性格又骄纵,直让刘彻想起肆意妄为的姑姑,心中更生厌恶之感。
他想要摆脱太皇太后的束缚施展新策,结果刚刚提拔了两个人,太皇太后就百般阻挠,将他提拔的人逼迫得自杀,还一并将助他的田蚡和窦婴免了职。
这些事都是曹盈已经听闻过了的。
之后便是刘彻在上林苑打发时间。
他回长安歇在平阳侯府,在平阳公主的安排下看上了舞姬卫子夫,带回宫中养着,却又因阿娇的阻挠,不得不冷落卫子夫。
曹盈看着舅舅面对的这一切,真切体会到了他被桎梏的愤怒与不甘。
这种状态下,对于身为桎梏本身的阿娇,他是不可能有一分一毫动心的。
所以两人互相折磨,阿娇的性格也从一开始偶尔争吵的傲然骄纵演变成了与刘彻不死不休的疯狂。
曹盈不知这位表姑过往的时候实在厌恶她行事恶毒,但旁观知晓她疯狂的原委后,又不禁对她生出了些同情。
只好在她听说这位原皇后因巫蛊被废于长门宫后,如今过得倒还不错,性情也平和不少,因有宫俸可拿又有窦太主接济,还时常聚戏班子于长门宫弹唱。
除却不可能再结姻缘,倒也没有别的什么可不满的了。
曹盈略作回忆,视线又被眼前变化的景象吸引。
她看见了自己还风华正好的母亲平阳公主穿着身宽大的华服,面上带着虚弱与刘彻闲话道“已定了我女儿的姓名,取的是个盈字,盼她一世圆满。”
“是个好寓意啊,怎么阿姐眼中含悲,我也不能得见见这个小外甥女”
平阳公主伤感再抑不住,直接垂泪与刘彻说道“她气息弱,便是哭起来也不如幼猫,医师说大约是继了父亲的体质,得精细养着才有可能命长。”
曹盈听着发愣,探出手想要拭去母亲的泪水,告诉母亲,自己的身体能够调养得好,她现在已经只比常人稍虚弱些了,都能往遥远冷寒的朔方城来旅行了。
可她的手未能接触到平阳公主的面容,那泪滴落下也直接穿过她的手坠在了地上。
这只是自己的一个梦,是自己不曾重生的前世,她如今只是借着舅舅的视角来看曾经的旧事罢了。
无法接触,也无法改变,只能旁观。
曹盈收回了手,退回了先前旁观的位置上,听见舅舅安抚母亲说平阳侯府富贵,难道还精养不起一个女儿之类的话。
她略垂下眸子,双手交叠于胸口,心中浮出浓重的悲伤。
前世舅舅身边发生的所有事都没有自己的参与。
但好在卫青依然被他看中选入了上林苑,卫子夫复宠,卫青最终还是成功在公孙敖的帮助下自馆陶公主处死里逃生。
可刘彻一直未能与太皇太后和解。
两人各有各的骄傲,没了自己作为桥梁,一直到太皇太后死去,刘彻都只能生活在她的阴影里,甚至连皇位都受到威胁,怨恨与厌恶无限增长。
直到这位把持朝政的老太太临死前,刘彻才抱着让往事仇怨都随死亡埋葬的想法来到她床边,被她告知了一个不敢置信的消息。
他荣哥哥的死是他父皇与母后共同作用导致的,为了让他的继位再无别的因素可左。
当初刘荣的母亲栗姬更是被王夫人亲手所杀,素来眼高于顶的栗姬大约也没想到最后会栽在了后宫中最温和易亲善的王夫人手上。
但是太皇太后知道。
她得到了自裁于中尉府的刘荣所遗书信,景帝曾经连这封书信都不想刘荣送出来,可最后太皇太后还是拿到手了。
而发生在她眼皮底下的谋杀,她自然也清楚原委。
只是太皇太后一直都不曾拿来告诉刘彻,因为这都只是旧事,王夫人也是刘彻信重的母亲,她不欲摧毁刘彻的信念。
曾经身为刘彻唯一的压力源,她可以担下所有事情,可她将逝去,被她压迫的其他力量全部都会作用在刘彻身上。
她放心不下刘彻。
这个孙儿一直悖逆自己的意思,她弄不懂他,便只能在临死时诉诸真相让他学会帝王的无情。
只要足够无情,他无论要做什么、遭遇什么,都可以有他人来替他负担错误,就像景帝腰斩晁错让他背负七王之乱的罪孽一样,只要推了过错他就永远不会犯错。
这是她最后能馈赠给刘彻的礼物,成功让刘彻学会了无情。
但她也一道带走了刘彻对母亲的信任,甚而对所有人的信任。
这便是赋予帝王无情的附加品,多疑。
因无情对他人,所以常猜疑他人也会无情对自己。
曹盈坐在已失去气息的太皇太后床榻边,明明腹中有千言万语想要道与舅舅听,却难出一词她无论说什么,刘彻也是听不见的。
所以她只能看着刘彻被笼罩在一片灰暗中,脊背弯折头埋在肩间,缓缓向带走他一切正面情感的祖母磕了个头。
他脚步沉重地离开了长乐宫,曹盈跟在他身边,仰望着舅舅没有一丝光亮的眸子,心中陡生出了陌生感。
原来自己舅舅前世与今生的差别竟有这么大。
之后发生的事与今生相似又不似,王恢与韩安国依然在刘彻的安排下去试图埋伏剿杀军臣单于。
前世这是在太皇太后死后,由才拿回兵权的刘彻一力主导的事情,所以晚了几年。
可仿佛冥冥之中有天定一般,结果一样是失败。
军臣单于未入包围圈就逃离,王恢依然没有选择追击。
没有了太皇太后为刘彻担起胜负结果,刘彻就需自己给出一个交代。
他已学会无情,轻易就命令用王恢的死来为败局收场。
军事上不顺,而朝上同样不顺,他不再被祖母拘束,却多受自己的母亲与舅舅制约。
甚至连黄河决口都因为涉及田蚡的利益,刘彻只能在母亲的干预下选择视若无睹。
田蚡的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还是因他与窦婴的矛盾,窦婴的好友被田蚡害得陷入死狱,窦婴孤注一掷将先帝遗诏拿出来一搏,却棋差一招被王太后和田蚡先发觉。
尚书处无法查得档案,窦婴便被判了伪诏的死罪,刘彻亲自去了一趟死狱,叹息窦婴行事不密,有遗诏竟也不先提交于自己。
窦婴死,田蚡竟也陷入了惊惧疯狂的状态,刘彻终于收回了权柄。
也正是这一年,曹寿于封邑病逝。
刘彻前往拜访平阳公主,却见她悲伤之外更有愤恨。
平阳公主扑在刘彻怀里痛哭道“他身体真实的状况竟瞒我多年,最后宁愿孤独死在封邑,连叫我见他最后一面都不肯”
她过于痛苦,刘彻不明所以,为安抚她情绪便将曹寿曾经为她细致图谋未来安排的事情说出。
哪知平阳公主听了却愈见疯狂。
“他竟连为我改嫁的事情都已盘算好了曹寿他好啊,他好啊他就是连死后都不想与我归葬在一处是不是”
平阳公主双眼红肿,满面是泪,最后竟是在曹寿的牌位前就答允了让刘彻为自己谋改嫁的事情“那就如他所愿”
刘彻离开,平阳公主瘫坐于地,望着曹寿的牌位一时哭一时笑。
曹盈坐在母亲身边,虚虚拥住身体一直颤抖的母亲,一遍遍告诉她,父亲真的很爱很爱她,他犯了错可他在自己的今生纠正了他的错误。
若情深可寿,曹寿绝不愿意离开平阳公主半步。
但隔着前世今生,她的话平阳公主无法听见,曹盈眼前的平阳公主也消失她必须追随着刘彻继续去看其他了。
悲伤一重重沉淀于曹盈心中,几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但终于可叫她见到欢欣的景象了。
这回时间提前了些,卫青取得了龙城大捷,被晋关内侯,刘彻终于向所有曾经反对他的臣民证明汉军有本事胜过匈奴。
曹盈望着刘彻脸上明朗的笑容,才觉出这真的是自己那位英武的舅舅。
只是到底前世的舅舅性子里已埋下了无情和多疑,即便此刻明朗开怀,一旦遭遇挫折,黑暗的情绪怕也会抽芽生枝。
曹盈揣着这不安继续看着,好在之后的景象都多与她今生所见相似。
卫子夫诞下三个女儿后为刘彻生下了刘据,刘彻大喜,阿娇被贬斥长门,卫子夫升为皇后。
后宫有子嗣之喜,前朝也有卫青出战雁门关,领三万骑兵取得了胜迹。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卫青接连大胜,刘彻所需烦忧的只有国库不足封赏。
只是曹盈也瞥见了另一桩隐忧之前因田蚡而耽搁下的黄河失修,因如今专注对外作战,一直没有遣人修理,黄河年年泛滥灾民愈来愈多,收成也一年不如一年。
但被对外征战的胜利蒙蔽双眼的刘彻不愿来看这种会让他烦心的奏报,拖延得越久花费就需越多,可他需得将钱粮花费在军队上,当然不能来管黄河。
撇去这桩隐忧不言,其余皆是好事,甚而曹盈都觉得眼前所见之景明亮了许多。
然后她也终于得见了自家的小将军。
她前世还从未见过霍去病,却不料如今竟有机会得见。
曹盈背着手走到他的身边,视线描摹他的眉眼,只看着他都可以叫她展笑颜舒心意了。
霍去病这一世是十七岁才得了准出征的,他讨了刘彻的允许,就还给了刘彻惊喜,师徒二人相对,面上皆是不掺任何杂质的自傲与欣喜。
但是刘彻也就独独对为自己挣来荣耀的卫家人和霍去病有这番好心情了,期间淮南王谋反的事情败露,连带田蚡曾与淮南王密谋的话也一并暴露。
田蚡这个时候已经死了,原本按曹盈对舅舅的了解,他不会再置评死者,可刘彻却是看着回报冷然道“如果田蚡还活着,朕该剿灭他全族了。”
原来还是不同的,曹盈被吓住,挪着步子远了刘彻一些,但立刻又挪了回来。
她的舅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明明全都看在眼里,不该逃离的。
漠南与河西意料之内地被卫青和霍去病收复,刘彻大多数时候还是笑着的。
曹盈与他共欢笑,每有霍去病出现,笑容就会越发灿烂。
只是可惜,一切终于在漠北远征休止。
前世漠北之战的结果还是很不错的,虽然是卫青对敌伊稚邪单于,让他得以逃出生天,但是也打出了“漠南无王庭”的局面,大汉边城几乎不会再受匈奴危害。
只是损耗也太大了,刘彻计府库所有钱粮和所得赋税,也不足满足供给战士的费用,无奈之下选择了设立武功爵。
卖官鬻爵的开始不是好兆头,但坏的还在接下来,已知会发生什么的曹盈唇抿成一条线,生出了想要逃离的冲动。
果然,不到一年,李敢得知父亲在漠北之战后自杀有卫青的原因,击伤了已是大司马的卫青。
虽然李广自杀只是因为误会了卫青,但卫青对于李广的自杀确实心中有愧,所以他并没有声张这件事,只是准备养好伤略过这件事。
然而他忍得,霍去病忍不得,甘泉宫狩猎,霍去病一箭取了李敢的性命。
曹盈与刘彻一同看到了李敢的尸体,霍去病就站在他尸身旁边,毫不作掩饰地告诉刘彻“是我射杀了他,他敢伤我舅舅,我必取他性命。”
刘彻颤抖着唇半天说不出话来,曹盈也慢慢跪倒在李敢身旁,悲伤溢出不可控制。
她知道这就是霍去病的性格,可霍去病与李敢明明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甚至兄弟,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李敢是被鹿撞死的。”刘彻对霍去病无奈又痛心,最后还是替他说了这样一个谎言,并说“为避受李家恩惠者的报复,你往边城驻守吧。”
霍去病拧着眉,并不欲这样逃避惩处,但又听刘彻疲惫道“你这样肆意妄为,都不为据儿考量的吗,他是你的表弟,你行杀人罪,也会动摇他的太子之位的。”
少年将军的脸白了白,他只想罪过由自己一人担下,未料竟会连累到太子,因此手攥成拳片刻,终于干涩着嗓音认错道“是我对不起太子,对不起陛下,我 我去边城。”
他情绪低落下去,大约以为这一去再也回不来了。
刘彻面露不忍,但很快又冷下心,未再多出言宽慰他。
别让他走
曹盈的泪止不住地往下落,她望着这对几近决裂的师徒,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口好不叫自己的悲呼溢出。
她的小将军回不来的。
实在忍不住,她明知道自己做什么都是无用功,还是站起挡在了霍去病离去的道路上。
但只是徒然,霍去病穿过了她的虚影,颓然离开了。
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为了太子上书,以大司马之身请刘彻将其余皇子都立为诸侯王,使他们无法再动摇刘据的地位。
曹盈看着这书简上的字句实在心酸他怎么说得出来待罪期间暴骸中野无以报的话
这就像是一个诅咒,而且真的实现了。
曹盈悲伤得过了头,心中只剩下一片悲凉荒芜,漠然地看向同样动容的刘彻,合上了眼,不想再了解接下来的其他。
可她到底还是忍不住知道相关霍去病的所有事,即便是会让她心神俱裂的,他的死讯。
刘彻欲对不肯称臣的匈奴动兵,动员全国再次举兵,然而在准备途中,他心属的统帅霍去病死在了回归长安的途中。
霍去病仅仅二十三岁,可每有战事都不顾己身冲杀敌阵,又怀悲情绝望在边境驻守两年,身心皆受创,竟英年早逝了。
曹盈站在刘彻的身边,见刘彻闻讯极悲怆地弓下腰剧烈咳嗽起来,慢慢地垂下了头。
她向自己默念“这只是前世,是你再不会接触的过去,盈盈,这只是你今生的一个梦,醒来去病还在你身边呢,你不许太伤心,若是犯了病,会惹他难过着急的。”
勉强用这种暗示的方式说服了自己,曹盈听到了刘彻给霍去病的谥号“景桓”。
很合霍去病功绩的谥号,景意远志大图,桓意武定四方。
曹盈听到刘彻让霍去病陪葬茂陵,将霍去病的坟冢修成祁连山的样子,还将由匈奴人组成的军队调来列阵自长安排到他的坟冢,勉强抬了抬嘴角。
这也是自己的舅舅能为霍去病所能尽的最好哀思了。
随着霍去病的逝去,所有事情都不顺遂了。
曹盈参加了自己的葬礼。
是了,得知小将军死讯后自己也不过多活了三个月便坚持不住了。
她望着自己曾居住很久的槐树院落,槐花盛开白茫茫一片,花瓣落在母亲平阳公主的发上,与她的白发共为一色。
曹襄站在她身旁,同样神情悲切却需得保持作为家主的镇静,一边柔声安抚着平阳公主,一边自掐着自己的大腿依靠疼痛来避免泪落。
曹盈心生愧疚,她知道自己前世突然病逝对于母亲和兄长一定是很大的打击。
可她无法宽慰他们,她只能坐到那棵槐树下,看着刘彻去安抚平阳公主,下颚微昂起望着一树槐花,等待花雨结束。
然而她的死亡并不是悲剧的终结,因为这是属于刘彻的世界。
所以曹盈知道了,原来在自己死后不到两年,兄长曹襄就因春寒得了一场大病逝去,刘玥与平阳公主共着白衣。
他担的负担实在太重了,心理负担也过重,忧思体虚,所以未能扛住。
平阳公主向到来的刘彻平静道“夏侯颇与他父亲的姬妾通奸,阿彻,我要和离。”
这是她早就知晓的事情,只是她根本不在意夏侯颇,只汲汲于政事,所以懒得挑破。
可是如今她承受不了了,一双儿女在两年内都先她而去,她无法再忍受生活再有不平,怕自己因此疯掉。
这门婚事是刘彻配给平阳公主的,所以他愧疚至极,点了头。
汝阴侯夏侯颇丑事曝光被迫自杀,封国也被撤销,可平阳公主已经没有了归处,她的孙儿是她在汝阴侯家时诞生的,从未与她生活过,也并不亲昵。
恰逢卫青丧妻,刘彻为了弥补平阳公主,问了她与卫青的意见后,让两人结亲了。
单纯地再为卫子夫和曹家续上纽带罢了,毕竟曹襄已经逝去。
可不到十年,卫青也逝去了,同样陪葬茂陵。之后平阳公主逝,请陪葬卫青。
刘彻终于全部失去了他引以为傲的帝国双璧,国中无将可用,不得已下了求贤诏。
多可悲啊,曹盈彻底成了旁观者,她望着这个已不似自己舅舅的颓唐又疯狂的男人,他曾经抓住过辉煌,所以拼了命地想要重现辉煌。
可他还是需要时间,所以卫青逝去一年后,刘彻将一位宗室女封作细君公主嫁乌孙和亲,使得乌孙能够与大汉国结盟。
曹盈知道刘彻曾经不耻于和亲事,但他无奈下还是选择了和亲结盟。
又一年,刘彻有了属意的将领人选,李夫人的兄长李广利。
李广利是昌邑王的舅舅,刘彻大约是想要利用他重新造一个同卫青一样的传奇。
可传奇之所以是传奇,就是因为它不可能再依同样的轨迹重塑,曹盈想,自己的舅舅大约精神上已经到极限了。
否则他不会在宫廷见过投降霍去病的休屠王太子牵马过,就因回忆起卫青与霍去病而启用了他,还赐名金日磾。
他甚至连带也宠爱上了金日磾的小儿子弄儿,因为弄儿从不畏他还格外活泼。
曹盈看着,觉着有点幼时霍去病的感觉。
她望着笑意里都透着空虚的舅舅,也不知是否要和他一样期待这些人能够担得起他的信赖。
很可惜的是,李广利是个废物。
他率军几度攻匈奴没有特别大的建树,还将汉军几乎掏空,最后一次,汉军七万人全部折损在他手里,甚而连他本人都兵败投降了匈奴。
刘彻的愤怒足燃尽一切,他族灭了李广利一族,就必须面对汉国的现状了。
国库亏空,实力大损,黄河泛滥,民不聊生。
他的儿子刘据无可奈何地求到他面前,说如今的局面只能休养生息了。
刘据受儒家教导,温和知礼,但刘彻以浑浊的双眼看去,发觉他对自己只有惧意与无奈,没有一丝一毫的崇慕。
怎么会这样呢,他明明是个征伐匈奴果决勇武的帝王,怎么就落到了这种境地呢
刘彻看着自己曾最疼爱的嫡长子,理智告诉他刘据说的没有错,但是情感上他接受不了。
他曾经向刘据许诺,征战攻伐这样的苦差事由自己替他担,刘据只需享安逸就好了,结果原来自己只留下了一个烂摊子。
不过刘彻还是同意了,他将政事都托付给了刘据,自己则出游看看天下到底因自己这些年的作为变成了什么样子。
曹盈看着这个老人放弃了般授权柄于刘据,便追随他的脚步看到了饿殍遍地,难民四逃的恐怖景象。
且时时都有小人来向刘彻告刘据的状,因为刘据不喜用刘彻曾用的酷吏。
初时刘彻并不相信,但是听得多了竟沉默着思索了。
然后一件事爆发了,原本觉着自己已经可以无视这些惨剧的曹盈再坐不住了。
丞相公孙贺和卫君孺的儿子公孙敬声犯罪,为了替儿子赎罪,公孙贺请去抓捕一个迟迟未归案的逃犯朱世安。
朱世安被抓住,却在狱中上书诬告公孙敬声和刘朦通奸且以巫蛊诅咒刘彻。
刘彻听了,信了。
曹盈愣愣听着这场几乎滑稽的巫蛊案,不敢置信刘彻的判处。
春,公孙贺和公孙敬声在狱中死。
夏,刘朦被巫蛊判死,刘菁与她关系亲密,同死。
卫青的长子卫伉、曹襄与刘玥的儿子曹宗也被连累其中而死。
不算完,一场席卷汉国的巫蛊案开始了,数百妃子与臣子死于这一案中。
与刘据有仇怨的江充趁机陷害刘据,在他宫中挖掘出桐木人偶,说是因他诅咒才导致了刘彻的病症。
刘彻不在宫中,刘据无从为自己洗清嫌疑,又被师傅点明扶苏受害的故事,听从建议矫诏抓捕江充,却不幸有人逃离欲往甘泉宫向刘彻禀报。
因已犯下了矫诏的罪过,刘据在不知刘彻于甘泉宫生死的状况下寻到卫子夫面前,请领兵诛杀江充。
卫子夫立刻应允,为他调来军队诛杀奸臣。
刘彻闻听消息原是相信太子的,认为刘据大约也就是被江充逼急了杀江充罢了。
然而他派遣去探情况的使者未敢入城,回来就告诉刘彻,太子确实已经造反。
愤怒上头,刘彻的理智消失,下命捕杀叛逆者。
刘据当然敌不过刘彻,逃亡在外。
家中妻与子女俱死,他逃亡后为不被奸臣捉拿羞辱,自杀。
两个跟随他逃亡的儿子也死去。
而卫子夫早在刘彻归长安的那一日就自以三尺冷兵终结了生命,以死明志。
曾经让刘彻骄傲的一切都在他死前归为尘土,就连与他辉煌记忆相关的人物也都被他一一屠尽。
刘彻开始求仙问道了,他想要延续自己的生命,自己亲手覆灭的一切无法回来,他想要活得长久再创盛世。
但最后他也没有成功,当桑弘羊请戍兵轮台时,刘彻拒绝了,他说出了与刘据相似的话与民休养生息。
即便无情,他也没有可以归咎错误的存在。
他下了诏书,公开向天下臣民自承犯下的错误,最后颓然坐在了只有他一人的空殿里。
忽然,他有些模糊的视线落在了在自己对面,察觉那里似乎有一个少女的身影。
曹盈见他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聚焦,犹豫一会儿问道“你看得见我,听得见我说话吗”
刘彻点了点头,就见她虚影直接略过桌椅来到了自己面前,疑惑道“难道真的有神仙存在”
他已不信求仙问道。
曹盈摇摇头,告诉他“不,我只是做了个梦,所以来到这里。舅舅你大约没见过,我是曹盈。”
她已从悲伤中脱离出来,太多荒诞无稽的事情发生,让她将之后的事都当作了陌生事,会有感触,却难感同身受。
起始她会因两个表妹的死对刘彻生出过恨意,但到目睹刘彻罪已诏后,原先的恨意到底还是落在了空处。
她的舅舅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啊,最后竟需向天下所有人承认错误。
对他来说这就是最大的惩罚了。
如果她的前世真的走向了这样的结局,所有人都可悲,包括造成许多悲剧的刘彻本人。
“曹盈”刘彻就着她的姓氏在记忆里翻找了许久,终于想起自己的阿姐在早年间曾经说过,她生有一个女儿取名为盈“你应该许多许多年前就死去了吧。”
他到底是老了,说话缓慢又迟钝。
“是,只是我又重生了,重生在了我出生的时刻。”
曹盈略翘了翘嘴角,如同安抚般地与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道“我嫁给了霍去病,他与卫青舅舅元狩二年已经灭了匈奴人。我梦时是元狩三年,天下都在共同传唱舅舅你剿灭匈奴的盛名。”
念起她先前看过的诸多悲剧,她沉默一会儿又道“玥儿才嫁给我兄长曹襄不久,菁儿还是个有点羞涩的小姑娘但已在议亲,朦儿常于你膝上撒娇。你是据儿最崇慕的父皇,是他觉得不可逾越但是努力在追赶的榜样。”
“元狩三年啊 ”刘彻眯起眼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笑道“那我的据儿应当才刚刚八岁对吧。他是个好孩子,是我误会了他,也负了子夫。”
老妻与他无多少爱意,但他看着她沾血的尸身时,他还是觉得心脏空了一块。
“我失去了太多东西了,应当也快失去生命了。”仿佛回光返照一般,刘彻说话多流畅了许多“你的时代、你的世界都非常好,我这儿不好,你快回去吧。你嫁给了霍去病,那小子应该也在等你吧。”
他说的“回去”两个字让曹盈浑身一松,仿佛梦境对她的桎梏已经不复存在,她随时都可以离开这里。
思及梦境外自己的小将军,曹盈已经有了离意,但她几乎可以说看了自己舅舅这一生,到底还是生出了不忍,便又向他告道“舅舅,说不定你也会有重生的机会,说不定 ”
说不定他可以带着这些教训重新开始。
“不了,多谢你了。”刘彻伸出颤颤的手虚虚在跪坐于自己面前的少女发顶抚了抚“我需承担自己的错误去见那些我对不起的人。如果说我有什么想实现的愿望 ”
他沉默一会儿才道“希望你那个世界的我,能够对身边人都好些。”
“他很好的。”曹盈下意识地说道,看着老人又换了称谓“你对我们很好,不用担心。”
老人没有再说话,只嘴角上提向曹盈挥挥手,让她离开。
曹盈便走了,梦醒了。
迷糊地睁开眼睛,外头已是大亮天光,她略眨了眨眼,似乎还没有从那漫长又痛苦的梦中完全脱出来。
然而下一刻她就被大力捁在了怀里,霍去病声音里满是慌乱“盈盈,你总算醒来了。”
如今已是正午时分,先前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唤醒曹盈,实在是被吓着了。
他放开了她,细细打量她的神情,细问道“你身体上可有哪里难过的,医师就在旁边,可以立刻给你看的。”
“都难过。”曹盈总算是摆脱了梦境的余韵,心中原本积攒的恐惧与悲伤全部都化作泪水自眼眶中涌出。
她呜呜地抱着霍去病哭了起来“我梦见你死去了,还有大家,全部都死去了,我就只能和舅舅看着,真的太难过、太难过了。”
霍去病先是被她吓了一跳,听她说完全句才松了一口气。
他一下下地抚着曹盈的背安慰道“只是个噩梦,盈盈不难过啊,我在呢,都好好的呢。咱们不久就要回长安了,你想见谁我就带你去见,大家都好好的呢。”
“将军还是立刻预备回程比较好。”
先前替曹盈已诊了脉又不明白曹盈不醒原因的医师悠悠开了口,立刻叫霍去病提了心“怎么,盈盈脉象上难道有什么不好吗”
“不,虽然我仍是琢磨不透夫人为什么叫不醒,但是就脉象来看 ”医师略作停顿,然后向霍去病露出了个笑容“是喜脉,夫人与将军将有子嗣了。只是夫人体虚,还是回长安那样气候适宜的地方养胎合适。”
“什么”霍去病先是糊涂了般地又问了一遍,听医师不厌其烦地重说了一遍,狂喜才出现在脸上。
“盈盈有喜了好事啊盈盈你听见没,这一趟是不能带你再四处看了,为着你和孩子着想,咱们先回长安。等你生下孩儿后,若你还想来,我再带你来。”
他想要将曹盈搂在怀里一道喜悦,但是想着曹盈如今有孕,又怕给碰碎了,犹豫了许久只是以手背在她面上轻贴了贴“好不好”
“好。”曹盈未犹疑地点点头,她也实在想要回到长安去看看那些在梦境里皆悲剧了的亲人们,想要一一确定他们的平安。
霍去病便立刻又拉着医师出去问有孕的女子需注意什么,然后安排回程的事了。
曹盈将他披在自己身上软和的外衣拢紧了些,完全沐在他的气息中,这才安心了下来。
此世才是现实,梦境皆是虚妄,但大约她的梦不是全然虚假的,只是因为那些痛苦太过真实所以才距离她遥远。
毕竟她如今拥有最多的就是幸福。
听先贤庄子曾一梦为蝶,便拥有了蝴蝶一世。
她梦过已与自己无关的前世过往,大约也是化一只蝶与重生前的自己做一次完整的告别吧。
毕竟如今她腹中也在孕育一个她与霍去病的孩子了,这是前世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
梦境中那么多的可悲死亡,现实却是她将诞育新的生命。
所以她满怀感激。
作者有话要说 出游的番外大约也就到这里了,养包子我看看还要不要写吧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