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靳城为数不多的童年记忆中, 浮油鸡片是父亲的一道拿手菜,他也特别爱吃,每次他说想吃鸡片了,不管回到家中的父亲有多累, 都会重新系上围裙, 下厨为他做这道菜。
后来,他跟着鱼连海学艺, 烹饪技术大成后, 试着凭记忆去复原父亲的做法, 如今已经能有九成的相似,可是那一成的缺失的味道,却是怎么也找不回来了。
他的祖上不似鱼莜的家族那般显赫, 创办靳家酒楼的曾祖父母当初只是海边普通的渔民,菜谱都是一代代口口相传。父母本想等他大一些, 再慢慢教他烹饪的,谁料人算不如天算,靳家突然间倾覆,还未来得及传他, 这条传承就断了。
在餐饮界, 没有传承的厨师就像是没有根的浮萍, 只能凭着花期绚烂一时, 却永远不可能傲视群芳。顾传璋如果不是靠剽窃孔府菜谱,只怕现在还会在人家的后院里刷碗。
虽然鱼连海并不吝啬自家传承, 想把北味宫廷菜的菜谱传给他, 但是靳城说服不了自己,师父照顾抚养自己长大,已经是他一生都难以回报的恩惠了, 他怎么能得寸进尺,再去学鱼家的技艺传承呢
毕竟,鱼家最正统的接班人是鱼莜,他也有自己的姓,他姓靳。
鱼连海知道靳城心里的坚持和过不去的坎,也没有强迫他,所以这些年,靳城看似跟着师父学了很多,但涉及到鱼家独门菜谱的技法,他一样也没有学。
这道浮油鸡片,或许是靳家能够得以保存下来的,唯一一道菜谱。
所以,靳城才会不顾节目组的规定,做了这道浮油鸡片。
这才是他的根,他喜欢的一直是中餐,只是命运的指南针,一直在把他往另一条道路上面引。
当时他刚刚成年,正是站在选择未来方向的十字路口上,鱼连海问他,是选择留在这里,还是彻底放下过去,选择一条全新的路。
靳城选了第三个选择,他既想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去闯一条属于他自己的路,但同时他也不愿忘记过去,终有一日他会回来,替靳家讨回公道。
他很清楚,他若一直呆在中国,哪怕他有着超乎常人的烹饪天赋,只怕也难以和那些有家族传承的天骄们比拼,而且顾传璋在烹饪圈里的势力不小,若他得知自己迈入这行,势必会打压他。
所以他义无反顾地去了国外,他一个学了十年中餐的人,来到法国,就如同满级玩家屠戮新手村。他使了一个小计谋,见到了当地最有名的大厨,在他面前用仅用了三十秒将一根完整的黄瓜切成了蓑衣状,可以拉扯到近一米长,却不会断。
那名法国大厨像见到了魔术般惊叹不已,当场就收了他做了徒弟。
于是乎,他从厨工做起,再到能掌控全局的主厨,再到餐厅合伙人,他的身价水涨船高,同时烹饪技艺也日渐醇熟。当时,他在报纸上看到鱼莜夺冠的新闻,同时也看到了季军顾明礼的背景介绍。
他知道回国的时机到了,果断地辞职,并且去当地的美食协会咨询了一下国际赛的事。美食协会的人正愁没有厨师愿意参加,主要是因为有名气的法厨都很忙抽不开身,这比赛要漂洋过海前往中国去比,本来他们都打算婉拒一场国际赛了,正好靳城站出来替他们解决了这个麻烦。
靠着多年在外的影响力,靳城顺利争取到了国际赛的名额,即刻动身回国。
此时此刻,靳城回顾自己这一路走来的艰辛,发现其实都是他的必经路,哪怕再给他一个机会,他还是会那么做。
靳城当着所有评审、现场上万的观众以及十几台摄像机,把为何会做这道浮油鸡片的缘由,娓娓道了出来,包括当年,靳家被人陷害,酒楼被封,靳家夫妇被捕入狱的往事。
全场观众们听得屏住了呼吸,没想到这一道普通的鲁菜里,竟然藏着这样一桩不为人知的过往。
评委也听得入了神,忘记了打断他。
最后靳城的一句话,更是如同平地一声惊雷,炸翻了全场。
“我就是故事里的那对主人公的孩子,而当年陷害他们的罪魁祸首就在现场”
靳城一字一顿地念出那个名字。
“他叫顾传璋。”
大部分观众并不知道顾传璋是谁,疑惑地交头接耳。而在场的本国评委们,自然都对这位鲁菜大拿的名字很熟悉,心里震惊的同时,不约而同地看向观众席里的某个方向。
顾传璋双手交握在龙头拐杖上,冷冷地目视台上,岿然不动,淡定的神色似乎靳城口中说的人根本不是自己一样。
他的孙子顾明礼先站不住了,他原本已经下场在等待最后的评选结果,看到法国厨师的评分比自己高,直到自己和冠军已经无缘了,本想继续等着看看鱼莜的分数,只要赢了鱼莜,他也不算白来这一遭。
没成想会遇到这样的变故,顾明礼最重视自己和顾家的声誉,哪里容得一个从未见过的人在台上对顾家大放厥词,当即冲到台上,一把揪住靳城的衣领“你在这胡言乱语什么,我不允许你这么侮辱我爷爷”
“是不是侮辱,你敢不敢让顾传璋自己来说”
靳城看着满脸怒容的顾明礼,目光像锋利的餐刀,不避不闪。
顾明礼被他的目光震慑,手不由得逐渐放松,靳城不客气地攥住他的手腕,轻易地甩开。
只见所有的摄像机此刻都对准了他俩,顾明礼被闪光灯晃得眼花,口气又硬了起来“你也配和我爷爷说话,导演保安工作人员呢你们就任凭这人在这口出狂言,扰乱赛场的秩序”
靳城没有理会叫嚣的顾明礼,而是目不转睛地直视着台下那个老人。
然而,主办方负责人此时并没有空处理,他正在应对警察的问讯。不知道怎么会有几位警察忽然从赛场的侧门进来,给他看了一张照片,问在今日的观众里有没有看见这个人。
负责人一眼就认出来照片上的人是顾传璋,以他在烹饪界的地位,若非是他年纪太大,味觉退化,婉拒了当评委的邀请,不然主评委的位置哪里轮得到朱会长坐。
负责人告诉警察,顾传璋就坐在第一排的贵宾区。
因为观众太多,过道太窄,几位警察只得避开人流,缓缓朝观众席的第一排移动。
“顾传璋,你连承认当年之事的勇气都没有吗”
靳城直接对台下的顾传璋喊话。
所有的摄像机此时纷纷调头,对准了顾传璋。
“我老朽没做过的事,为什么要承认”顾传璋双手借着拐杖的力,坦然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他的语气里有几分语重心长,又有几分痛心。
“靳城,我也算看着你长大的,当初你父母出了事,我也很难过,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谣言,说我设计陷害你父母,你有证据吗”
靳城刚想说什么,就被顾传璋打断“如果你有证据,为什么当年不拿出来,如今你父母早已逝世,你旧事重提,就算把这些事都扣在我头上,也无法让他们起死回生啊我想你父母如今最大的心愿,是看着你成材,而不是陷在以前的悲痛里。”
顾传璋苍老的嗓音里满是对逝去好友的可惜可叹,望向他的目光里没有怨恨,只有满满的同情和长辈的怜爱。他已是风烛残年的年纪,走路要靠拐杖,任谁也无法把这个面善的老人,和靳城口中那个为了利益陷害好友的恶人联系在一起。
方才还陷在靳城的故事里,对那位“罪魁祸首”口诛笔伐的观众们,此刻已经被顾传璋的演技打动,纷纷怀疑起靳城所说的真实性。
或许,这个年轻人真的是因为急于给父母洗清冤屈,而冤枉了一个无辜老人呢
前阵子,还有新闻爆出说有些卤味店,为了吸引回头客,在料包里添加罂粟,谁能保证当初不是靳城他父母利益熏心,为了剩那几毛半分利,采用那廉价的毒豆芽
现在的人啊为了利益,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可不能听信一面之词。
而有些观众因为听说过顾传璋在鲁菜界的地位,而彻底相信了他,从而责怪靳城怎么这般无礼,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欺负诽谤一个老人
顾传璋此话也是说给靳城听的,意思是就算你找到了什么证据,现在这么多年过去,申诉期已过,法院也不会受理,何必闹得这么难看,他因此错失了比赛的机会,而顾家并不会为此损失半分。
靳城站在台上,对台下的变动一览无遗,他看见那几个离顾传璋越来越近的警察,眉尾挑起一丝弧度,又被他压下去。
台上的年轻男人沉默不言,似是被说服了,听着台下观众的议论声越来越大,顾传璋知道风向已经彻底倒向自己这边。
顾传璋心下冷笑,混迹了这么多年,他从一个无名小卒,到如今身价过亿、名利双收的连锁餐饮掌权人,只有他坑别人的份儿,从未翻过船。连靳家夫妻都不是他的对手,这个小狼崽子竟看不清自己几斤几两,还想动他
突然有几个穿着警服的人来到他面前,挡住了顾传璋的视线。为首的警察再度和照片上的人确认了他就是顾传璋,对其他人说“就是他,带走。”
顾传璋眼睛里闪过慌乱,挤出一个良善而无辜的微笑“警察同志,你们是不是抓错人了,靳家的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什么靳家”为首的警察一脸问号,不耐烦地说,“抓没抓错人,先到局子里再说吧。”
顾传璋大惊,警察见他磨磨蹭蹭半天不动弹,看他拿着拐杖,念他腿脚不好,给旁边人使了个眼色,两个身材精壮的警察干脆一左一右,直接把顾传璋给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