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人也追到了林似的卧室。
他们在看见地上的东西时面如死灰, 是最后一根稻草被毁灭的后怕。
林似哭了好久,哭到嗓音灼痛,哭到眼泪都流干。
她从霍行薄怀里抬起头, 布满血丝的眼眶发红, 望着李英芝, 望着林仲君, 望着巩秋韵。
她痛苦、憎恶、疑惑,她不能理解。
“为什么”
“小似, 跟你想的不一样, 奶奶已经快七十岁了,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自己,只是为了林家。”李英芝还想像往常一样,企图再用从前的方式打动她,“你是林家最优秀的女儿”
“为什么”林似嘶吼打断她。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做错了什么, 我哪里对不起你们”
“你回答我啊”
他们都沉默地不说话。
她说“刚搬进来的时候,子绮和子扬接受不了我, 我一个人哭,我去讨好他们。你们说你们喜欢听话的孩子,我就听你们的话。我很讨厌吃芹菜, 但是你们往我碗里夹, 我就咽下去了。我喜欢坐秋千椅, 我坐不到就想闹就想哭喊,你们说小孩子要温柔安静, 我就安静下来,守在一旁看子绮坐上秋千椅。”
“子绮抢我的饼干,我刚要去抢回来, 你就说小似最乖了,小似当姐姐当得最懂事了。你奖励我一本琴谱,你在子绮和子扬面前夸我,就是要把我塑造得温柔、懂事、听你们的话把我捧到高处,然后杀死那个原本的林似吗”
“你们一早就是这么打算的,是吗”她痛苦地望着李英芝。
她渴望他们承认对她的罪行,又很害怕他们承认。可现在她只想求一个明白,一份道理,为什么
李英芝保持着沉默,布满皱纹的眼里看不见对她的愧疚,这更像是一种默认。又仿佛看见林似的痛苦,她就会很痛快。
林似感觉到冷,从世界最美好处跌入尘埃,这个从前对她只有慈爱的老太太竟然可以在瞬间这么淡漠无情,他们都太恐怖了。
霍行薄一直都在给她力量,他把滚烫的胸膛撑在她后背,他想给她撑起一切,但她明白她现在只能自己撑过来。
她眼眶通红,望着李英芝“我生化之后你突然血压升高晕倒,我带了行薄的私人医生过来看你都没查到病因,你是装的,是吗”
联想起之前,这一刻她忽然就回想起了很多东西。
其实一直都有破绽。
生化之后,好像他们只是想把她留在林家,也一直都想让霍行薄也跟她住在这边。
想用那些根本没有安全效果的避孕套让她再次怀孕,是吗
那天她撞见老太太和林仲君在书房谈话,老太太说鲁迅先生的花边文学,她现在想起来,她好像也读过。有一则骂杀与捧杀是不是
那天在书房,李英芝紧张地站起来说她脸红,可她没有啊,那只是他们自己的心虚。
她又笑又哭,回头再去看那些,更加赤裸地明白。
“你对我的一切,全部都是捧杀,是吗”
她痛苦地质问“为什么啊你说啊,为什么”
巩秋韵有些动容“小似,是我们养的你,为了林家你付出一点,不是应该的吗我们三个大人为了林家拼死拼活,从前的卢市谁不围着林家转现在的林宅只是一个空壳子。我知道我们做这一切你难过,但你想想奶奶也失去过一个儿子,而你失去的只是一个生化的宝宝啊,他又没有缘分”
“你再说一遍”霍行薄目眦欲裂,那是他和林似的痛,他恨不得亲手毁掉林家,“你们信不信,我让你们三个都去坐牢”
巩秋韵愣了下,这一刻完全变了从前慈母的嘴脸,但她不敢对霍行薄撒气,只盯着林似“你别忘了一开始你是要嫁给温余白的,是我们你才能嫁去霍家”她来拉林似的手,“我有话要单独跟你说,过来”
“你动她一下试试”霍行薄抬起手臂挡在林似身前。
巩秋韵不敢动,恼羞地去看林仲君。
林仲君在这个家一向都是听李英芝的,他沉默了会儿“是我们对不起你,但这些年林家没亏待你,也为你选了个好丈夫。手段是差了些,可是”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林似的视线从林仲君身上挪到巩秋韵身上,又停在李英芝身上“奶奶生病,我和子绮子扬守在她病床前,他们姐弟俩困了就回去睡了。我一个人守着奶奶,给她倒尿袋,宁愿饿着肚子也要先给她喂饭吃。
你们说家里的条件不支持我考央音,那我就不考吧,我放弃了那么好的成绩。
你们说林家可能要联姻,子绮哭着说她还小,她不想联姻,你们都望着我。那我就帮你们去联姻吧,反正你们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没有父母,是你们把我养大的,我舍不得看你们为经济发愁。
我哪里做错了吗”
被当成一把利用的工具,是她不够好用,不够锋利还是他们本来就是那么坏
心上的痛苦像一座大山。
她渴求地望着李英芝,这个老人再也没有了慈爱的模样,对她的痛苦无动于衷。
“求求你,告诉我为什么”她嘶哑着嗓音,哽咽着那样无助。
林似忽然就想,在这个世界上她没有亲人了。
“是你做错了。”李英芝终于开口,深望林似一眼往她的书房走去。
林似跌跌撞撞跟在后面。
李英芝带她进了书房,老太太的书房有一扇古典的屏风,那后面一直都只放着些不用了的木椅木桌,很少有人进去过。但林似跟着绕进去,才看到一面挂满照片与画像的墙。
画像都是用玻璃装裱起来的,是晚清和民国的一些画像。
是林家的祖宗跟跟皇亲贵族的合影,官府的合影。男性都穿着盘扣大褂,女性都穿着刺绣旗装,或是精致旗袍。
另一面墙上的照片则是林家一代人的合影。
有太爷爷太奶奶,有爷爷奶奶,还有林仲君与林仲夜。
年轻的林仲夜,没有遇见甄夏之前的林仲夜。穿着西式马甲与衬衫,领口扎着蝴蝶结,修长高挑,阳光挺拔。眉宇间英气朗正,对着镜头笑得雅致大方。
李英芝的目光停留在林家一代人的合影上“看见了吗,这是你爸爸,你害死的爸爸。”
林似愣住,浑身僵硬,无法动弹。
“我知道你不记得了,那我帮你回忆因为你的提议,你爸爸妈妈就上了飞机,就死在了飞机上。你提议的什么”
林似脸色惨白,她瑟缩地往后退,撞在了霍行薄身上。
李英芝在问她“你提议的什么,是想去听钢琴演奏,还是想要吃当地的棉花糖”
霍行薄担忧林似这样的状态,他低吼“够了”
李英芝非要说下去“我的大儿子毕业自美国最高等的商学院,二十三岁担任集团的总裁,孝弟忠恕,敬上爱下。但在二十四岁遇见你妈妈,为了把一个戏子娶回家,放弃林家的基业,抛下了父母。在你爷爷过世时都陪在甄夏身边,没有回家看过一眼。
他娶了他最爱的女人,生了一个宠在心尖上的女儿,开了一家稳步上升的公司。他风光无限,忘了他妈妈对他的养育之恩,忘记林家的祖训。”
“没有,不是的爸爸没有忘记”林似大声地反驳,她明明想不起七岁前的童年了,但内心就是有一个坚定的声音在告诉她,林仲夜没有这样。
李英芝仍自顾自说“可惜他死在了三十三岁,天南海北地带着甄夏玩,因为她女儿的一句话,他踏上飞机,死在了飞机上。”
“你说了什么,让他上了飞机”李英芝猛地回头,犀利的双眼盯着她。
林似感觉到脸颊一片冰冷,愣愣望着李英芝。
老太太的话就像最锋利的刀,把她尘封的记忆全部剖开。
“你是要你爸爸带你去听演奏会还是买糖还是去买裙子林似,是你害死了我儿子,我又为什么会喜欢你。”
“我永远都不可能接受你。还有你妈妈。”
眼泪大颗地滚下,但林似感觉不到她在哭,她只觉得脸上很凉,心口有一把刀子在割她的心脏。
她张着唇,竟然喊出一声“爸爸”,她忽然看见在栀子树下背着她跑的林仲夜。
她忽然看见年轻漂亮的妈妈,看见甄夏跪在地板上哄她,她不起来,甄夏就陪她跪着,还嘻嘻哈哈地追着她捉迷藏。
她看见她原本的家,华丽又温馨。
林仲夜从来不会参加无意义的酒局,从来不会带酒气回家,他每次回到家都会第一时间放下公文包,把她抱起来举得很高很高。
他会给甄夏买珠宝,买漂亮的衣服。也会给她买各种各样的玩具和小裙子,给她买钢琴,请最好的钢琴老师。
很快爸爸挣到好多好多钱,给甄夏买游艇买私人飞机,也带着她与甄夏回林宅。杨妈接到命令,冷漠地过来关门。
他们被拦在门外,她会抬起头问甄夏,奶奶不喜欢我吗
甄夏笑着挼她脑袋“没有呀,奶奶只是没见过宝贝,她见到就会喜欢你的。”
在李英芝生日那天,他们一家三口又回了林宅,照旧还是被拦在门外。
她那天穿了最漂亮的裙子,精心打扮成芭比娃娃的样子,想讨奶奶欢心。
林仲夜见她垂头丧气地嘟嘴,蹲下身对她讲“别难过,奶奶很忙,她总有一天会见我们,也会喜欢小似。”
林仲夜穿着挺括的西装,朝林宅大门跪下,也耐心地对她说“跟爸爸一起给奶奶磕个头,祝奶奶生日快乐,好不好”
那是她的爸爸,最爱最爱她的爸爸。他比任何人都温柔,不会严格要求她什么,做什么决策都会问她,好不好。
她点着头说好,跟林仲夜一起跪在林宅大门外磕头。甄夏也会什么都不说,跟着他们一起磕一个头。
她的爸爸妈妈也没有像李英芝说的那么不孝顺。
相反,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爷爷过世的那天,她刚好出生,甄夏难产,顺转剖生的她,林仲夜根本不知道林家的情况。
甄夏一直都得不到李英芝的认可,只是因为在李英芝眼里她只是个戏子,是个工人家庭出生的普通人。
那天,是燥热的八月。
她最喜欢在家里爬楼梯玩,也喜欢坐电梯。尤其是在高兴的时候。
她从一楼到三楼,又从三楼到一楼。电梯门每在一楼开一下,她就瞅着坐在沙发上的甄夏讲“妈妈,快到我生日了哦。”
甄夏会笑着问她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她找到了一个生日礼物。
她最喜欢的青年钢琴家捷伊莎弹过的钢琴。
在当地拍卖,竞价高者得。
她还想要一张捷伊莎在她琴谱上的签名。
后来好像是林仲夜联系过了,钢琴已经被人内定,不再进行拍卖。甄夏便说就不去那边了,让她另外想一个礼物。
她难过得回琴房边练琴边哭,甄夏哄了她好久都哄不好她。
最后是林仲夜过来哄她“那爸爸妈妈带你去见捷伊莎,咱们请她给宝贝签名就回家,不要钢琴了,好不好”
她开心地点着小脑袋,扑在林仲夜怀里蹭。
但是要出门的那天她竟然发烧了,烧得起不来床。
甄夏要取消行程,她难过着不肯。林仲夜也要留下来照顾她,她也不肯。
她发脾气地大哭“我想要捷伊莎给我签名”。
她很少哭,但总能用哭这招杀手锏换来甄夏和林仲夜的妥协。
在林仲夜和甄夏面前,她从来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
他们把她送到私人医院托朋友照顾起来。
然后他们踏上了私人飞机。
林似全部都想起来了。
她眼前是甄夏温柔的眉眼,妈妈担心她,舍不得走,又是捏她脸蛋又是亲她额头。
林仲夜俯身来吻她额头,说“小似听话吃药,爸爸妈妈很快就把签名给你带回来。”
他们再也没有飞回来。
林似痴痴望着照片里的林仲夜,痛苦地摇头后退。她后背撞在霍行薄的胸膛,他喊着她的名字。
眼泪像决堤的河,她转身逃出书房。
作者有话要说
章节名是舒曼的钢琴套曲童年情景中的梦幻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