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铉近来有些头疼,自从被先帝派往南安国起,他就再未有一刻停下来。
先是被南安黎氏追杀,为西北军救下来;后随先帝征战南安,拿下了南安府;又在先帝临终时被委以重任,为新帝赢得夺权之隙;最后,还在新帝为先帝送殡路上,护其周全。
此零零种种几月下来,几乎没有一刻停歇,也使得他从一个满怀志气的少年,在种种磨难中成长起来。
如今中和帝已登基,朝中有方老首辅坐阵,时局渐稳,他才有了些许空暇。
这一日回到家里,照常被温夫人抱着又哭又笑地说了一回,他是家里的嫡生小儿子,向来被温夫人看得跟眼珠子似的。
先前被先帝派往南州时,就这么哭,后来派往南安,也这么哭,如今虽不得回家,却日日在宫里,回来还是这么哭。
温铉无奈,收起少年时的逆反之心,耐心地安慰她,叫她莫要多想。
温侯爷也劝道“儿子如今出息了,能建功立业,你还愁什么该替他高兴才是。”
温夫人却冷哼道“他是如何出息的,你当我不知道我虽是妇道人家,可朝中种种,如何凶险,我尽是晓得的,哪一回不是用命换来的我的儿子再如何建功,我当母亲的不知有多心疼,疼他无人照拂,你不心疼儿子,我如何能不疼他”
边说又边掉下泪来。
温侯爷无奈辩解道“我如何不疼儿子”
温夫人却反驳道“哼,你自然是疼儿子的,你疼的是你和那贱人生的儿子,却不是我的儿子我铉儿从小如何长起来的,你看顾了他多少只怕还没那贱人儿子的一成”
“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话”温侯爷见夫人在儿子面前竟提起这话来,不由又羞又怒“我如何不疼铉儿你也别贱人长贱人短的,你是妻,她是妾,要如何还不由得你”
“父亲母亲”温铉无奈打断了他们的话,“莫再吵了”
温夫人听儿子的话,不好再提庶子,却将话题转到了温铉身上“如今都十八了,还没个知冷知热的人,你当父亲的,从不为孩子的事操心,难道,只有那一个是你的亲儿子,我铉儿就不是了”
一句话说不完,又来了
温铉皱眉,他的父亲和母亲,只要碰到一处,一开口,三句有两句都在争吵。他长到快二十岁,就看了快二十年,真真被这些弄得烦恼无比。
其实不怪温夫人,温侯爷虽不至于宠妾灭妻,但确实对妾室和庶子极好;温夫人心内失衡,日日年年对其冷嘲热讽。
可任何事都有应有度,车轱辘话一遍又一遍,任谁都无法忍受。
近来因温铉渐渐为新皇倚重,温侯爷在他面前被揭短就十分尴尬,想走,又怕儿子心里起龃龉,只得敷衍道“都是我的儿子,如何能不操心。再说,铉儿的事,不是有夫人管着吗我找的又不合你的意你不是把谢家的小丫头叫来了吗我觉得就不错,夫人的眼光向来是好的”
“什么谢家”温铉直觉不妙。
果然,温夫人道“就是你谢家表妹”谢皇后的亲妹妹
说到最后,居然是要给他订亲。
“不行”温铉断然拒绝。
“为何不行,难道,你看上那姓陆的妹子了”温夫人早已知道他给人送银票的事了。
向来面不和心也不和的夫妻二人,竟齐声道“绝对不成”
温铉急道“你们听谁胡说八道的”
温夫人道“不是最好,若是,也不成听说他妹子并不是亲的,更何况,她出身乡野,如何能进得我们侯府”
温侯爷却道“你身上担着京畿宫禁重任,陆濯如今已进了内阁,又是圣上跟前的红人,我又是先帝的托孤之臣。若咱们家和他联姻,圣上该作何感想快快打消你的念头,绝对不行”
总之就是不成,温夫人又张罗着让他赶紧见见谢家的小女儿。
谢家的小女儿他早就见过,这样的京中贵女他见多了,并不想见。
温铉烦躁极了,又和他们说不通,只好趁空儿溜了出来,却又无处可去,骑着马在京中溜达一圈,竟不知不觉地来到陆家小院外。
哪知却被老沈告知,陆濯和钱钏都不在,具体去哪儿了,何时回,都不知道。
他一时茫然,要走,却不愿再回家,踌躇半晌,只好返回宫中当差去了。
温铉方离开,钱钏和陆濯的马车便回来了。
她仍穿着那件红面狐裘,手里举着一把红梅,打算带回来插瓶。
在陆濯的搀扶下,她稳稳地下了马上,回到陆家小院。
将红梅分了一半给出来迎接的嫣红,并问“邹大哥呢”
嫣红一怔,道“未见到他的人影,想是有事吧”
钱钏皱皱眉,正要问,忽听陆濯道“串儿,你随我来一下”
钱钏抬头,便见他转身往书房去了。
嫣红朝朝她挤挤眼,钱钏倒不忸怩,也挑眉朝嫣红一笑,大大方方随陆濯去了。
书房内,陆濯随手拿了个圆口瓶,等她把花插进去,一起前后左右欣赏了一回。
最后,陆濯牵了她的手,让她坐到身边,道“我说了要将全部财产给你的,但我想,如今那边院子和婚事都要张罗,现下给你倒多有不便。不如等办完婚事,再交给你”
“这”其实,钱钏说全部财产之类,就是后世常说的誓言,没真的想把他全部财产交拿过来。
她忙道“不用给我,我是说,如果你对我不起,我就要你净身出”
陆濯忙打断了她“不会的”
钱钏又道“还不能纳妾,你肯吗”
陆濯捏了捏她的鼻头“不纳妾”
“还不能有通房,暖床丫头,什么都不行”钱钏越说越多。
陆濯先失笑,又整肃面容,认真看着她的眼睛,道“放心吧,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这还差不多”钱钏皱皱鼻子。
由于大梁朝的律法,作为女子,钱钏不得不和人成亲。
她想过很多次,找个看起来人品不错的,能看得顺眼的男人就成。她会赚银子,不缺钱,只要那人还算安份,日子就可以平淡地过下去。
或许那个人会有一两个小妾,或者还要再生两个庶子,这都没关系,只要她不动心,两人就能搭伙过日子。
但现在忽然不同了,那个人是陆濯,是她曾经叫了好几年的二哥,是书里的大反派。
他说我要娶你
他说除了你,谁都不要。
他说财产全部给你。
她知道,他是认真的
钱钏心里酸酸胀胀的,忽尔有了些甜蜜。
也许,她可以期待一下,不用只搭伙过日子了
见她发怔,陆濯打断了她的思绪“咱们成亲的日子定在三月初,那边院子还有些收尾要做,还有婚礼诸事需要忙,近来怕是脱不开身了。”
钱钏忙道“那我能做些什么”
陆濯笑了笑,从书案抽屉里取出两个匣子来,一个是普通的酸枝木匣,盒外并无装饰,另一个则是红木螭纹匣,看起来富贵无比。
他先打开酸枝木的那个,道
“这是几块绿翡,成色极好,是上回去南安府时得的,我本来想拿去给你镶整套的头面的,却不知你喜欢怎样的式样,如今拿给你,你自家去选。”
说完,又打开镶螭纹的木匣,道“这一匣里是几块红宝石,是圣上赏的,也是拿去镶了首饰”
钱钏这才知道当官的好处,有些东西,光有钱是买不到的。
她惊叹地抚着红绿宝石,不住地点头。
陆濯又道“你这些日子别的不用管,除了镶首饰,就在家把绣品做一两样就成”
说起绣活儿,钱钏又撅起了嘴,这种活儿,根本不是她能干的,太细致了。
陆濯近来吃准了她的弱点,知道她向来吃软不吃硬,见她苦着脸,忙轻声安抚道“别的都不妨,盖头总要绣上几针”
这倒是,盖头的寓意不同。
他还要再温声劝她,忽闻门外道“大人,有内侍求见”
朝中近来波云诡谲。
因今年是外放官员的三年考核期,却恰逢先帝国丧新帝登基,许多考核之事并未周全。
依内阁的意思是,只要未出大问题的,暂且再加一到三年任期,少数官员另有调派的,便调回京重新分派。
方家的二老爷方煴,也是这个时候回京的。
他在南州的任期已满,因政绩斐然,吏部将其调回京中做官,这其中自然有方老首辅的意思。
就是这一调,出了问题。
在方煴回京之后,早朝时,御史台的一位小官,便参了他一本,说他为了任京官,不折手段,又有某些人,任人唯亲云云。
说其在任期时,为了出政绩,刚愎自用,不顾百姓死活,乃至在任上,纵容家眷收受贿赂,等等。
说到此,朝中肃目而立的陆濯,眉头微微一动家眷受贿
这大约就是说得方煴的那个爱置产业的小妾杨夫人了。
他侧目看了一眼,见是御史台的一个小官,并不识得,知道只是别人用来打头阵之人。
如今方煴才回京,并不在朝上,那他针对的,自然是方煴的爹,方老首辅了。
只不知,他们针对方老首辅背后,对的是中和帝,还是首辅这个位置。
其实,不管针对的是哪个,除非有趁乱摸鱼的,否则,便只能是景王一派无疑。
其他人,不可能针对中和帝,至于首辅之位,若方老爷子下去了,还有谁有资格坐上去呢
谢次辅是不可能的,身为后族外戚,除非皇帝无法支撑朝政,否则,任何一个皇帝都不会将朝政压在他身上。
剩下的辅臣中,那一个毫无建树,不过是占个位置,而他陆濯,在他人眼中太过年轻,也不足为虑。
陆濯心内轻蔑一笑,狗咬狗
唯有一件,那人所弹劾的“家眷收受贿赂”,是还有别的事在,还是指当初钱钏卖给他的那套宅子。
那日下了早朝,回到内阁衙门,方老首辅居于首位,一见陆濯,便笑道“陆大人,关于朝中弹劾方煴一事,你怎么看”
陆濯挑眉,道“此事必是是无稽之谈,方大人是老首辅的爱子,自然不会做出弹劾中所说之事的。”
方老爷子微笑着听他说完,道“承你吉言”未再多话。
其实,一个小小的御史弹劾并不算什么,朝中每日都有人被弹劾,这是御史们的工作,似乎每天不上几本,便不能证明他们在工作一样。
但许多事,就是在这些小小的事中促成的。
如今中和帝宣他进宫,怕就是为了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