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御史弹劾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上位者注意到了谁。
方煴被御史台弹劾,就像个一粒芝麻,事情本不大,但若把它扔进油锅,它也会炸上一下。
陆濯到宫里的时候,中和帝的御书房已经没有旁人了。
“陆先生,”中和帝仍保留着先前对陆濯的称呼,道“方才几位辅政大臣在此,对方煴的事又重提了起来。他们虽不明说,但朕觉得,有些人就是想严办他。先生对此事怎么看”
陆濯稍一垂眸,道“圣上以为呢”
中和帝道“朕以为,他们针对方煴,怕不是为了他什么贪腐受贿,而是因为他是方老首辅的儿子,他们想趁着方煴的事,把方洪斗倒了,就好摆弄朕了”
中和帝虽年轻宽和,却并不是傻子。
陆濯微微笑道“圣上既然明了,此事又有何难办”
中和帝皱眉,道“可若方煴当真收受贿赂,又该当如何朕又不能把已有之事给抹没了。”
此话一出,陆濯知道,在中和帝这里,方煴受贿之事不管有还是没有,事件基调基本已定性他不能出事,因为方洪不能倒。
想来,出招之人也知道,单凭此事,想动方洪是不可能的。方洪稳了,中和帝也就稳了。
那么,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也就明了了。
他给中和帝的法子就是“圣上是九五至尊,一言九鼎。您自己决定就成”
陆濯没有给中和帝想法子,却给了他莫大的勇气对呀,他是皇帝,任何事,只要他决定,就可以办。
从御书房出来,陆濯没有急着回家。
往内阁而去的路上,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才转过一座殿角,便遇上那位没什么存在感的内阁辅臣。
同阁为官,陆濯对他没什么好恶,对其点了点头,并未多话。
哪知辅臣竟凑了过来,边随着他的脚步往内阁去,边对陆濯道“陆大人方才被圣上召见了吧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能得先帝和圣上青眼,当真前途无量”
陆濯脚步微顿,看他一眼,见他五十多岁的脸上,尽是谄媚之笑,不免对他起了鄙夷之心好歹是阁臣,比普通官员不知高多少倍,竟是靠这般混上来的吗
陆濯拱了拱手,不想和他答话。
那辅臣又道“陆大人当初以状元之身入朝,能在短短一年多平步青云,当有治世之材”
陆濯扯扯唇,笑而不语,对于他这种没什么存在感,占着位置的阁臣,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哪知那辅臣又道“听说陆大人尚未婚配某家中有小女,今年刚刚及笄,正是大好年华”
陆濯站住脚步,抖了抖衣袖,看着宫墙上的四方天空,道“对不住,在下已有婚约在身”
“哦”那辅臣颇有些失望,“也是,陆大人青年才俊,自然是别人眼中的乘龙快婿,如何还能听说,大人家中还有妹子和兄弟尚未婚配”
陆濯收了笑容,道“在下的兄弟年岁还小,怕是配不上令爱,还请大人另寻良配吧”
“啊,呵呵,呵呵,”辅臣打着哈哈道“陆大人说得是,说得是”
见达不到目的,又在他这里碰了冷脸,不好随他往内阁去,忙找借口另拐了路,出宫去了。
陆濯停下脚步,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冷笑,心道此人愚钝至此,托赖当初启宣帝不用内阁,他才能混到此位,那些人弹劾方煴,又动不了方洪,只怕,盯的就是他这个辅臣的位置。
可叹他虽无能为,却有些警觉,想是嗅到了危险,却不能做更多,竟将裙带手段,使到了他这个新人头上。
可惜,人无能为,却腆居高位,能不配位,终究是不成的。
二人谈此事,并非甚么机密事件,自然也并未避人耳目。
恰值温铉巡视至此,因听陆濯说“已有婚约在身”,便觉哪里不对。
他和陆濯自一同下南州起,不说同食同宿,也差不离了。竟不知他何时有的婚约那辅臣问他弟弟和妹子,他却只说兄弟
待那辅臣离去,温铉踱着步走了过来。
“陆大人”温铉道。
“温指挥使,许久不见。”陆濯拱手。
自从温铉护送新帝送殡回来,陆濯便一直未见到这个新帝最最信重的人了。
“倒也不是未见,”温铉道“只是在下身负重任,不便和陆大人招呼罢了。”
这倒是,温铉现在身负宫禁乃至京城安全,自然比陆濯这种文官更忙得不得了。
陆濯微微一笑,并不争辩。
温铉又道“方才听说陆大人已经婚约不知是何时定下的”
陆濯微微一顿,随即笑道“是,在下年幼时,便被家里定下婚约,所以,一直有婚约在身。”
温铉皱眉,又问“恕在下冒昧,从前怎么没听大人听说过。定得是哪家的女子想必是位钟灵毓秀,宜室宜家的姑娘了”
说完,他不错眼地盯着陆濯,看他如何说。
陆濯深深回看他一眼,随后笑道“不错,与我定下婚约的,确实是位极好的姑娘”
温铉看着他,看着他面上刺目的笑容,忽然不敢再问下去,怕他下一句就提起心里想的那个人。
“在下还有事,就此别过。”温铉一拱手,转身匆匆离去。
他要去弄清楚,到底是不是他所想的那样。
温铉并不关心陆濯和谁成亲,他只关心陆濯的妹子钱钏如何了。
从宫里到陆家小院儿,温铉快马加鞭,用不了两刻钟便到了。
不待马儿停稳,他便飞身下马,将马鞭随手一扔,上去拍门。
听老沈说钱钏在家,他心内一热,等被老沈引进陆家小院儿的正厅,见到许久未见着的钱钏时,他更热切了。
只见她站在主位上,穿件家常袍子,和先前见她时一样不施脂粉,未戴首饰,又似乎哪里有些不同是了,她比先前长得越发明艳,也越发成熟了。
他快步上前“钏儿妹子”
“温指挥使”钱钏站着不动,指着客座笑道“请坐”
温铉微微一怔,知道不能造次,便止住脚步,坐到客座上。
他觉得她的态度有些疏离了,难道是因为婚事是了,她马上十八岁了,必定又被官府催着成婚,是不是又被罚银了
都怪他,没有早些想到,竟让她煎熬这么久。
“你”
“温指挥使近来可好”温铉正要开口,偏钱钏问道。
温铉忙道“还好,还好你呢可还好京郊的庄子,如何了”他努力寻找她感兴趣的话题。
提起庄子,钱钏就有话说了,她道“还要多谢你呢,那里我已经想好要盖什么产业了将来必定要赚大钱的。你先前让人送的银子,我就算你先期的投资,到时候算你股份,如何”
温铉看着她一说起这些就眉飞色舞的脸,笑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钱钏以为他对这个有兴趣,便又将打算如何盖成风情小镇等等,和他说了说。
温铉此行目的不在此,虽听她说的热闹,心里却在盘算着该如何开口问她的婚事,这样一想,面上便带出几分心不在焉来。
钱钏说了一会儿,终于发觉不对。她止住话头,试着问道“温指挥使此行,可有别的事”
温铉将话在口中嚼了又嚼他亲自问,实不算好;但若不问,又何必来终于还是问出了口,“钏儿妹子,你近来可被顺天府寻过”
钱钏不解,道“是,几个月前寻过一回,怎么了”
温铉故作轻松道“是又要交罚银了吗”
他语气轻松无谓,眼睛却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表情,看她如何说,若她说是,又被罚了,那便好了。若不是
“不”陆濯不知何时站在门外,他一边掀着帘子进内,一边说道“串子不用交罚银了,以后都不用交了”
温铉站起身,看看他,再看看钱钏,觉得心里所想怕是要印证了,颤声道“这是为何”
陆濯大步进门,坐到钱钏身边的交椅上,道“因为她要成亲了,自然不用再交未婚罚银”
温铉头有些发晕,他用微抖的手撑住客座旁的高几,道“和谁什么时候的事”
陆濯扯扯唇,昂起头,道“我们的婚期订在明年三月,因如今国丧期间,不便张扬,到时,陆某自会给温指挥使送请柬。界时还望指挥使莫嫌弃寒舍简陋,来喝一杯水酒”
“是你”温铉脑中轰然,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又希望不是真的。
他左右看看二人,见钱钏也并不反驳。
果然,果然吗
温铉急道“不对不该是这样的”
他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一条自认为解释得通的说辞“必定是钏儿妹子急于成亲,所以你们要假成亲,对吗”
见陆濯不语,他转向钱钏,道“钏儿妹子,他是你二哥呀,就算你急于成亲,也不该找他来充数”
“我”钱钏想说不是,却被陆濯截住了话头。
“温指挥使慎言”陆濯沉声道“我和串儿从小就有婚约,何来充数之说”
温铉一怔“从小的婚约不可能,你当初不是说过,她是你的干妹子吗你们是兄妹,兄妹之情”
“温指挥使”陆濯面色越发地难看起来。
温铉哪里顾得他的面色,他看向钱钏,急道“钏儿妹子,是他逼你的对不对还是被官府逼的你若当真不想嫁,我可以和顺天府去说,让他们不要找你,你可以不用急着嫁人或者,我和圣上说,让他废了这条律法,你可以想什么时候嫁人就什么时候嫁人”
“真的”钱钏不由站起来,她心动了
“温铉”陆濯气得爆喝道“你可知道你在说甚么”
温铉哪里肯示弱,他道“我当然知道,不就是一条律法吗”
“只是一条律法”陆濯气极反笑“你可知道,我大梁朝丁口有多少适婚男女有多少每年新出生婴孩有多少夭折多少你可知每推迟一年成婚,我大梁将少多少婴孩你可知每年边关战损人口多少可知当初制定这条律法时,为的是甚么”
“我”温铉语结,他不知道其他具体数字,但却知道每年边关战损丁口不少,也知道作为朝中重臣,他绝不该说出这样的话。
是了,每一条律法的制定,都不是随意定下来的,每一项,每一条,都有它存在的意义。
如今虽说大梁朝还算太平,但就在北戎西羌,鞑靼等边界,各种小摩擦不断,不管是外敌还是内军,每年皆有不大不小的损伤。
若再加上先太祖皇帝时的征战,每年死伤无数,为了尽快恢复人口,才会出此下策。
如今虽说经历三十多年,但若说完全废掉这条律例,亦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可行的。
因为医疗手段不济,每年夭折婴孩人数也极多。
钱钏方才听温铉一说,确实激动了一下,后来渐渐冷静下来,也知道不可能为了她一个人,就把国策给改了。
她按下心情,重又坐回椅内,道“温指挥使,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罢了,为了我一个,废除律法是不可能的,也没必要为我单独开特例,免得你们在朝中为人诟病。”
温铉知道陆濯说得全都在理,自己先前的话确实说得过了,他无法反驳陆濯,只好对钱钏道“即使非嫁人不可,那也未必非得是他你还可以考虑旁人”
说完,目不转睛得看着钱钏,希望她开口,说要考虑旁人。即使此时陆濯黑着脸恶狠狠地盯住他不放,他也浑不在意。
哪知钱钏却笑道“罢了,我二哥人挺好的,再说,我们从小就有婚约,又如何再寻旁人去”
又道“我知道温指挥使是为了我好,多谢你的好意,我感激不尽”
温铉哪里肯罢休,急道“钏儿妹子,难道你真的要嫁给他”
“温铉”陆濯气得站起身,道“我对你一再容忍,你不要得寸进尺,欺人太甚来人,送客”
“你”温铉道“钏儿妹子,你可要想好了你并不是非他不可”
话未说完,果然外院被陆濯叫来的随从进屋,将温铉架了出去,只留下温铉急燥的声音“陆濯,你别得意”
钱钏想拦,想让他们客气些,却又哪里拦得住。
想劝,却见陆濯气得额上青筋直冒,也就罢了。
陆濯不是个软性子,肯任由温铉上门撒野而无可奈何。
主要还是因为,他怕钱钏生气想处这么些年他早就知道,她喜欢自由自在,若管着她不让见人,只怕比让她随意嫁人还要难以接受。
在她面前,他只能忍耐。
好在她说“二哥人不错”,这样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