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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61
    十二号楼的会客厅里, 有整面的玻璃墙。透过玻璃,周即温眺望远处。



    野云低压,云雾在青山间迢遥, 虚无缥缈。



    湿润的空气里温度更低,并未因夏日的临近而透出回暖迹象。



    看久了这样的景色, 便有种心如止水的感觉。但想起刚才沈绒的态度,周即温的心境就像被风吹动的水面, 漪沦一圈圈扩大。



    哒。哒。哒。



    脚步声的波动, 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他转过身。



    只见缓步而来的女子, 乌发雪肤,身着天青色丝绸和服,手持一把和风白扇。



    当她一步步走来,木屐落地时声响很轻, 优雅得极为冷淡。



    “幸子小姐,你好。”周即温客气道。无论对谁,他都是谦谦君子。



    其实他约见的人是苏嘉明,但幸子的出现也不奇怪。她是苏嘉明的助手之一。



    幸子开门见山“少爷有事,无法会见周公子,让我代他与您见面。您有什么话, 我可以代为转达。”



    周即温微微一笑。他当然知道,苏嘉明不是有事, 只是不想见他而已。从小到大, 因为沈绒,他与苏嘉明的关系很是冷淡,连虚情假意的客套都欠奉。



    玻璃墙外,天色渐渐暗沉,酝酿着雨意。山雨欲来, 风势渐起,树声如同潮涌。



    室内隔音效果极好,不闻外界声响,空气里却能嗅到低沉的气压与潮湿的余韵。



    既然对方直截了当,他便省略了客套,直陈来意“霍小姐这次意外遇险,本不该发生。”



    如果沈绒在这里,一定会惊讶于他的语气。在她面前总是温煦如春风的周即温,此时的声音更像墙外冷寂的天色。



    “苏公子是入赘霍家的女婿,从小养在霍家,如今开始接手霍家家业。但如果他连未婚妻的安全都无法保证,这场婚姻的合理性就值得怀疑。”



    他这话说得不留情面。



    虽然从理论上说,现代婚姻双方平等,并无地位高低之别,但现实与理想总有巨大落差。在这个圈子里,“入赘”从来不是什么好词,暗示了男方对女方家族的依附与卑微。苏嘉明幼时被人嘲弄为“童养婿”,大概只有沈绒这样的豌豆公主,才浑然不知这个词的贬低意味。



    幸子听了不恼,只是轻笑道“周公子这话说得奇怪。少爷与霍小姐是未婚夫妻,自古夫妻便是一体,他们的事情是夫妻两人间的私事。周公子又是以什么身份来兴师问罪呢”



    若是别的霍家下属,或许不敢这样冷言冷语。但幸子不同,她是苏荟的养女,自小性格孤高,目下无尘,并不会因为对方是周家继承人就礼让三分。



    周即温的喉结滚了滚,眸色转深,却没有立刻反驳。



    雨开始落下。雨丝飘洒着,在玻璃墙面留下氤氲水痕。



    幸子的表情似笑非笑“说起来,我一直觉得奇怪。以周公子的矜贵身份,无需讨好任何人,为何以前唯独对霍小姐百依百顺”



    沈绒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她生来就是公主,习惯了众星捧月,旁人对她惟命是从。所以她忽略了一个事实



    人人都可能伏低做小地讨好公主,但作为储君的王子不会。王子从小亦是众星捧月的那一个,即使对热恋中的爱人也不可能长时间百依百顺。王子与公主一样,都太自我,太骄傲,不会为任何人而磨平自身的棱角。



    而周即温对沈绒,总有无限的温柔体贴、无限的包容迁就。这未免反常。



    幸子的话无疑带着言外之音。但他不能确定,她是暗指他对沈绒的感情越界,还是质疑他另有目的。



    他平静道“周家与霍家是世交,我没有别的兄弟姐妹,从小把霍小姐当成自家妹妹。作为兄长,我虚长几岁,多包容关心也是应当。”



    幸子轻“呵”一声“原来如此。”



    他勾起唇角,忽然反问“我与霍小姐青梅竹马,难道苏公子在吃醋”



    语气轻松,尾音上扬,仿佛只是玩笑。若她认真应对,反而不合时宜。



    “周公子说笑了。”



    “是啊,只是玩笑。不过苏公子对霍小姐的心思,的确深得很。”



    幸子的眸光暗了暗,不再言语。刚才的话题点到即止。



    墙外浓云低垂。隔着雨幕,远处的青山蒙了层雾。厚重的玻璃阻绝了风声雨声,隔音效果极好,室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周公子还有什么话需要我代为转达吗”她漠然询问,暗示这场谈话即将结束。



    “订婚宴会的请柬我收到了,感谢邀请。”周即温恢复了以往的温文尔雅,语速不紧不慢,“既然霍先生安排苏公子与霍小姐订婚,希望苏公子好好珍惜,善待霍小姐。”



    “我会转告您的祝福。”



    他很浅地笑了一下“那幸子小姐呢,也会衷心祝福他们吗”



    她睫毛一颤,语气冷冷“我不知道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含笑不语,仿佛只是讲了个无伤大雅的笑话。



    幸子对苏嘉明的仰慕,他早已看得清晰。



    她当然不会祝福这场婚姻。在她眼里,苏嘉明完美得宛若天人,只该身在云端,不应降下凡尘。这世上无人能匹配他,世俗的婚姻只会亵渎他。



    “劳烦幸子小姐转告,我先告辞了。”



    周即温给这场交谈画上句话。



    玻璃墙外,天光清冷,山雨浩大。



    十二号楼内,有一层空间极为特殊。整层楼宛如巨大的摄影棚,被打造成一座日式庭院。



    庭院深深,这是其中一间净室。



    壁龛上挂着名家山水的尺幅。白石覆盖的青松盆景,小小的一盆,幽幽翠翠。



    隔扇门外有个小池塘,波光映在纸门上。榻榻米纤尘不染,阳光在其上铺洒了一层浅金,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无声浮动。



    如果沈绒看见,应该能认出,在她童年时被软禁了一年的庭院里,有间净室与这里一模一样,分毫不差。比之记忆,这里甚至没有时光流逝的痕迹,仿佛一切被凝固在琥珀里。



    但她不会看见。



    唯一能进入这里的人是苏嘉明。



    榻榻米上放着一张棋桌。十九纵横的棋盘之上,黑白二色棋子纠缠交错,是一盘残局。



    白子势弱,已失半壁江山,看上去无论怎么挣扎都逃不出山穷水尽的命运。



    棋盘前,苏嘉明独自跪坐,推演棋局。



    他修养极好,独处时坐姿也自然端正。宽松的纯白家居袍被他穿出了冷淡禁欲感。



    两指间拈着一枚白子,他垂眸打量棋局。那样专注,仿佛世间万物皆与他隔绝开来。



    伸出手,白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极轻的一声响。



    熏炉内的清香袅袅升起,四下里静得只能听见落子之声。



    直到ai电子音响起“来电提醒。霍白希望与主人视频通话,是否接听”



    他轻轻嗯了一声,眼皮也不抬,又落下一子。



    墙上的屏幕瞬间亮起,霍白的身影出现在屏幕上。男人似乎身在一片巨大的盐沼上,身后是水天相连的辽阔风景。看天色,应是黎明或黄昏,明显与国内有时差。



    溟濛的天光照在他的脸上,没有多少岁月的痕迹,模糊了年龄的界限。



    这个沉静儒雅的男人,的确很有魅力。不仅由于权势和地位,单凭他的阅历和视野,世界上绝大多数人便无法企及。时间沉淀了他的气质,就像贝壳里的珍珠。纵然感情凉薄,也无损于这种魅力。



    与此同时,身在千万里之外的他,也通过屏幕看到了独自对弈的苏嘉明。



    只需一眼,很多东西不言自明。



    譬如这间净室,或者说整座日式庭院,对苏嘉明而言的特别意义。



    又譬如,苏嘉明习惯在情绪不稳定时一个人下棋,因为博弈是最冷静的计算。



    不过这样的情况非常罕见。他的情绪远比普通人稳定得多,甚至过于稳定,如机器般不偏不倚,不冷不热。



    “这次意外让你失去了掌控感。”霍白一语中的。



    而苏嘉明恍若未闻,摩挲着一枚黑子,放上棋盘。



    霍白的声线低柔,令人想起红酒或丝绸



    “人类早已无法在围棋上赢过机器”



    曾经人类引以为傲的桂冠,彻底跌落在地。如今,即使是世界上最顶尖的围棋选手,也是与对机器对练,用机器复盘。



    “如果世事就像围棋一样,只是完全信息博弈中的计算,那么人类必将被机器淘汰。”



    人脑的算力远不如机器,机器还拥有无限扩展升级的潜力。



    苏嘉明依然沉默,长睫遮住清冷的目光,再次落下一子。



    白子又被吃掉一小片,他一枚一枚地捡起那些已被围死的白子。



    棋盘上,白子完全被黑子压制,气数已尽,十步以内便是必死之局。他却似乎仍未放弃。



    霍白继续道“但世事并非如此。理性人的古典假说早已破灭,人类的行为往往不被理智左右,而受本能和情感驱动。绝对的理性,会让人丧失目的。”



    多年以前,在苏嘉明还是幼童时,霍白曾担心他缺乏正常人类的感情。



    那时的苏嘉明有高功能自闭倾向,智商极高,擅长计算,却对人类毫无兴趣。就像一座无边绵延的冰雪城墙,屹立千丈,墙外的人进不去,墙内的人出不来。



    当时的霍白已经不抱太多希望,但奇迹发生了,源自他的一个偶然想法把苏嘉明带到沈绒身边。



    女孩竟能毫无阻碍地通过这座冰雪城墙。



    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所以对于人类世界,即使机器也不可能用计算穷尽所有,总有超出预料的事情发生。”



    依旧沉默的苏嘉明,右手伸向棋笥,修长的手指拈起一枚白子,向棋盘送去。



    中指轻轻一提,便把莹润的白子送到棋盘中央,天元之位。



    “嗒”一声轻响。



    棋局的方寸天地,顷刻间天翻地覆。原先占据大片江山的黑子被围剿殆尽。



    至此,必死之局已破。但他的神色依然静无波澜,仿佛赢与输一样不值一提。



    他终于开口“你在安慰我”



    说着,他微微垂眸,用一尘不染的白色绢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本就十分干净的手指。



    “不,我只想陈述事实。你在保护绒绒,之前的事态发展都在你的计划之内。但这次意外脱轨,失去控制,于是你的情绪状态出现了小小的不稳定。”



    苏嘉明放下绢帕,抬眸看向对方,长睫在眼睑处投落淡淡阴影。



    隔着千万里的遥远空间距离,两人的目光似在虚空中交汇。



    “你想说什么”苏嘉明漠然问。



    “虽然我常常希望你能多一些情绪,但在这件事上,情绪只会影响全局,导致事与愿违”顿了顿,霍白强调,“无论如何,现在你不能把她关起来。”



    说出最后一句话时,霍白试图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一丝失望或不满,但他失败了。



    一如既往,苏嘉明的眸中并无情绪,那里什么也没有,空空荡荡。



    “我明白。”



    语气依然不温不凉,像一块石头扔进静止的水面时溅起的水声。



    所有不稳定的情绪已然被压制下去,沉到最深的海底,只剩冰川似的寂静。



    两人交谈片刻,关于他们的计划,关于沈绒



    最后,苏嘉明淡淡提了一句“苏荟替施助理求情,如何处理”



    沈绒落水之后,关于她的一切都被仔细筛查,甚至查到了施助理。这次事故虽然与他没有直接关系,但他曾试图利用高翰,把楚星鸾与沈绒都算计进去。这就犯了大忌,当受重罚。



    但苏荟是霍白的妻子。她很少干涉霍家事务,这次却亲自为施助理求情。



    霍白是否会顾及夫妻之情



    “照常处理。”霍白没有犹豫,神情全无波澜,仿佛苏荟之于他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



    苏嘉明一点也不意外。



    他们就像隔着一面镜子的本体与镜像。



    霍白了解他,他同样了解霍白。



    影视基地里,楚星鸾仍在剧组拍戏。



    崔小圆取消了原定今日返回c市的机票,改期到明天。机票本是楚星鸾的助理帮忙预订的,助理询问缘由,得知沈绒失足落水,被人救起,正在休养。



    楚星鸾从助理处听说这个消息时,心剧烈一跳。无法否认,她对沈绒的感想很复杂,不乏微妙的羡慕嫉妒,但她还不至于冷血到希望沈绒遇险。



    何况之前施助理专门提醒过,让她接待好前来探班的沈绒。若是沈绒出了什么差池,她难辞其咎。



    幸好沈绒及时获救,据说没有大碍,这让楚星鸾松了口气。



    她试图联系施助理,却被告知今后施助理不再负责与她的联络沟通,全部事宜改由一名姓颜的女助理接手。



    对于霍家的这次人事变动,楚星鸾没什么感觉,毕竟施助理对她的态度从来都不友好。



    这时,圈内消息灵通的朋友十分隐晦地告诉她,高翰完了。具体怎么回事,谁也说不清,连高家的人都对高翰的去向含糊其辞。



    明明前两天在娱乐会所里,高翰还那么春风得意。



    这太突然了,毫无预兆。



    联想到沈绒的突然落水,楚星鸾心底浮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当然那只是猜测,无法查证。但高翰如此下场,恶有恶报,皆大欢喜。



    片场休息时,她亲自在网上订了一束白菊花,让店家送到李雪埋葬的墓园。



    若有来世,愿你向阳而生,身上再无阴影。



    休息室外响起敲门声,继而是她助理的声音“楚姐,要上戏了。”



    “好的,我这就来。”楚星鸾关掉手机,定了定神,打开门迎着阳光,露出明媚的微笑。



    翌日傍晚,沈绒在k市机场与崔小圆碰面,两人一道乘坐经济舱返回c市。



    航班降落在c市机场,是夜里九点多,程安与陈方都来接机了。在停车场,与崔小圆道别后,沈绒跟随程安上了车。



    两人系好安全带,程安启动引擎,打着方向盘将车驶出停车场,驶上主车道,然后循着导航语音进入高速。



    车窗外,高速路两旁的路灯如流星掠过视野,车内忽明忽暗。



    沈绒心不在焉,苍白的脸隐没在光影交接处。一颗心像是悬在半空中,飘飘荡荡没有着落。



    “绒绒,你脸色不太好,是这次玩得不开心吗”



    程安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他从后视镜里注意着她。



    “没,片场挺有意思的,拍戏也很好玩。”她如实道。



    令她担忧的另有其事。



    车顶用红线悬挂的一枚平安符,随着汽车行驶微微晃动。这是先前她与崔小圆去城外爬山时,经过一座寺庙,到庙里求来送给他的。



    平安二字,普普通通。但此刻看在她眼中,忽然显得格外珍贵。她只愿他能平平安安,无病无灾。



    “有些事,我想回去之后告诉你。”她低声道。



    这句预告格外郑重。程安有些意外,若有所思,但语气依然温柔“好的,等会儿到家,你告诉我。”



    车内再次陷入寂静,唯有导航语音不断更新路况。



    长路漫漫无穷无尽,昏黄的路灯在窗外飞掠而过。整个世界只剩下四周的小小空间,只剩下她和他。



    她忽然希望这条高速路就这样一直延伸下去,永无止境,因为终点处潜藏着最坏的可能性。在那里,她将把一切都告诉他,再无保留。



    当真相彻底揭开面纱,露出阴暗的内在,她不能确定他会有怎样的反应。但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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