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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63
    事情发展得很顺利。



    程安的调职申请迅速通过, 他与沈绒的签证也办下来了,毫无波折。



    沈绒开始收拾行李。



    别人出国,或许只是短期旅行。但她这一去, 可能再也不会回来。即使如此, 她要带走的东西也不算多, 堪堪装满两个待托运的行李箱。



    一切都是身外之物, 对待它们就像对待一段失败的感情, 她能轻易地断舍离。唯一令她有些不舍的是闺蜜崔小圆。但沈绒担心自己可能连累周围的人, 或许走得远远的, 对崔小圆更好。



    看着手机上的预订机票信息,她还有点恍惚。再过几日就要离开这里, 前往远在地球另一端的国度。



    计划进行得如此顺利, 本应心情愉悦,她的心底反而生出隐约不安,宛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她安慰自己或许她对苏嘉明没那么重要, 或许霍家并不重视有名无实的大小姐,或许她真的可以与程安一道在异国开启崭新的生活



    到了这一步,就像搭上了一艘已然启航的大船, 只能往好的方面想。



    临行前的最后一个周末, 沈绒已经辞职,退租了公寓,暂住到程安这里。与他在一起,她心中的不安感就显著减轻。



    早上,程安接了个电话, 说他有事需要出去一趟,但会回来吃午饭。



    “出门注意安全。”沈绒把他送到门口,抬手整了整他的领带, “早点回来,我备好午餐等你。”



    他垂首轻吻她的额头“绒绒辛苦了。”



    他离开后,室内空间就显得格外寂静。她行走其中,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为了防止自己胡思乱想,她忙碌起来,提前准备午餐。



    平常往往是程安下厨,他的厨艺比她好太多。她只负责洗碗,偶尔做两个简单菜色。



    但这次,她特意做了比较复杂费时的热菜。



    一道鸡肉奶油浓汤,是她从程安那里学来的。鸡骨都融化在汤里,汤色呈乳白,异常香醇。粳米蔬菜粥也熬得细滑,盈着一点香油,淡淡的碧绿色引人食欲。



    虽然比不上程安的手艺,但超出了她平日的水准。



    可以用来庆祝即将出国,她想。



    “喵喵”



    胖乎乎的橘猫凑了过来,乖巧地蹭着她的裤脚。



    即将出国,宠物不方便带走,会送给程安的朋友,这是与猫咪最后的相处时间。



    想到这里,她便蹲下身揉了揉它的小脑袋,又取来逗猫棒玩闹了一会儿。看着猫咪一边转圈圈一边伸出小爪子努力去抓逗猫棒的样子,她的心情也变得晴朗。



    逗完猫,看看时间,中午十二点。饭菜都已备好,空气中弥漫着鸡汤的香醇气息,但程安还没回来。



    她拨打程安的手机,却无人接听。再打,仍是如此。



    开始她很淡定,但随着时间流逝,依然联系不上,不安感如潮水般漫了上来。她安慰自己别着急,也许他正开车上路,手机调成震动模式,没有听到。



    突然,手机响起一声新信息提示音。她下意识以为是程安,心中一松。低头看去,却发现那是一条垃圾广告。



    快到两点了,桌上的热菜渐渐凉透。



    程安向来细心周到,从未在没有预先告知的情况下突然失联这么长时间。一想到苏嘉明的话,她就感觉心跳加快,不敢往下深想。



    实在按捺不住,正要翻查程安的朋友与同事的联系方式。这时手机铃声响起,是陌生的号码。她立刻接通电话。



    “请问是沈小姐吗”男子问道。



    “是我。”



    对方自报姓名。沈绒知道这个人是程安的朋友,程安带她与此人见面吃过一顿饭。



    “怎么了”她握紧手机,睫毛不安地眨动。



    对方道“程安托我转告,说他有事要办,没法回去吃午饭。你先吃,不用担心他。”



    这很奇怪,程安为何不自己打电话通知她,而要让朋友转告



    “他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她问。



    对方想含混过去,她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继续追问。



    他依然支支吾吾,她只能道“如果你不肯告诉我真相,我只能往最坏的可能去猜。难道程安遇到了生命危险”



    说到最后,她的一颗心都被揪紧,声音微颤。



    “不是不是,你别胡思乱想啊,没那么严重唉算了,我还是告诉你吧。”对方终于吐露实情,“程安他遇到了一些经济上的麻烦,正在处理。他怕你担心,不让我跟你说。”



    “什么麻烦”她恳求,“无论什么情况,都请告诉我。”



    对方叹了口气,解释情况大概三个月前,程安被熟人设套,签下债务担保,卷入一桩经济纠纷官司。现在欠债的人跑了,法院判决程安需要承担责任。



    “债务人欠了多少钱”沈绒问。



    对方犹豫“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挺多的”



    “没事,你说。”



    对方终于报出数字。



    若是普通人听到,恐怕会倒吸一口凉气,这是倾家荡产也还不起的巨大数额。程安虽然收入不低,但所有财产加起来也抵不过债务额的五分之一。



    “偿还不了这么多钱,对他有什么影响”她平静地问。



    对方惊讶于她的冷静。一般人听说恋人欠下巨额债务,就算不崩溃,也不会如此镇定。



    但对沈绒而言,这其实是个相对好的消息,令她隐隐松了口气。她担忧的是程安遭遇不测,他平安无恙就好。至于欠的债,即使是天文数字,她也不会大惊小怪。



    据对方解释,由于欠债,程安被法院限制出国,存款和投资都被冻结,房子也不一定能保住。



    不仅如此,沈绒还能推想到其他后果。程安刚被公司总部调职到国,工作已经交接,现在却突然不能出国,他的事业也会受到很大影响。



    “你们都还年轻,钱可以慢慢还”对方试图安慰她,却心知这话过于苍白无力,根本不切实际。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何况宛如一座大山的巨额债务。



    在他看来,沈绒一定会趁着还没领证结婚,与程安分手。谁也不能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她什么,因为就算不分手,她也只能白白把自己送入火坑。现实就是如此残酷,就连夫妻也是大难来时各自飞,何况他们还没有结婚。



    但他猜错了。结束通话时,沈绒平静道“谢谢你告诉我。请转告程安,无论什么麻烦,我们都可以共同面对。我在家等他回来。”



    室内重新归于寂静,这次显得格外空荡,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她看着放在墙角的行李箱,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几个小时前对出国的期盼就像一场幻梦。



    梦很美,也很短暂。当她从梦中惊醒,蓦然发觉她是多么不自量力,竟妄想躲过霍家的罗网。她早该知道的,但她偏偏不信,反而害了程安



    窗外的天空还是那么晴朗,呈现少见的澄蓝色。阳光有些刺眼,她却觉得身上寒浸浸的,仿佛阳光只是照在另一个平行空间。



    她静静坐在客厅里,等待程安回来,反复思量着该对他说些什么。最终等来的是一通电话。



    “你还好吗”她先问。



    对方沉默须臾,方才开口“抱歉,绒绒,我们分手吧。”



    分手。



    这两个字犹如一个魔咒。她握着手机的手指渐渐收紧,指节处泛着白。



    然后她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为什么”



    耳畔传来他低哑的声音“是我的错,我骗了你,其实我一直忘不了姚思思我这样的人渣,不值得你喜欢。”



    她静静听着,出奇的镇定。



    金色的阳光照进来,填满了空荡荡的客厅。墙上有个作装饰的简约挂钟,秒针走动的响声在此时显得格外清晰。



    嘀嗒,嘀嗒,嘀嗒。时间像电影慢镜头一样延长。



    她缓缓眨眼,心知他的话不是真的。他只是编造了一个拙劣的借口,为了让她死心。



    “对不起,是我把一切都搞砸了,幸好我们还没有领证绒绒,忘了我吧,你值得更好的人。”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然后是电话挂断的提示音。



    以往他们通话,他总会等她先挂断电话。这是第一次,他主动切断通话,就像结束他们的关系一样决然。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



    她当然不会怪他,只怪自己。



    就在他们出国的前两天,灾难从天而降。这当然不可能是巧合。而且程安做事向来谨慎求稳,投资不走高风险高收益的路线。能让他签下巨额债务担保的,一定是针对他而精心设计的骗局。



    最合理的解释是,苏嘉明为了胁迫她,对程安出手。程安深陷泥潭,为了不让她分担债务压力,不得不提出分手。



    自始至终,他没有请求她的帮助。他明明知道她的出身背景,只要她肯回霍家求情,所有债务都能在刹那间消失。但他没有,他不仅没有怪她连累他,还选择独自承担巨额债务,也不求她向霍家低头。



    沈绒放下手机,静静坐在原处,脸上无喜无悲。



    原以为会难过、会绝望,但真到了此刻,最后一只靴子终于落地,她反而彻底平静下来,甚至还有一丝果然如此的解脱。



    犹如站在悬崖上,前方无路可走。她只需等待,等待来自霍家的消息。



    不到十分钟后,手机铃声再次响起,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无声地闪烁着。她看了一眼,不意外。



    “大小姐。”沉稳的声音,是谭信。



    她心中已有答案,只是程序性地一问“是苏嘉明做的,对吧”



    对方却道“恐怕您误会了,程先生身上的债务与少爷无关。”



    她一怔,随即轻嗤“苏嘉明竟然敢做不敢当何必呢。偏偏在我即将出国时发生这样的事,要说这是巧合,三岁小孩才会信吧。”



    谭信平静道“的确不是巧合,但也的确不是少爷所为。”



    “那是什么”她冷笑,“难道是程安故意让自己负债”



    对方沉默。



    她明白,谭信作为霍家下属,很多事情必须守口如瓶。与她一样,他也身不由己。



    所以她不会迁怒于他,尽量压下情绪,就事论事道“如果这事与苏嘉明无关,你为何联系我”



    “少爷认为您此时或许需要帮助。”



    帮助不过是用程安来胁迫她罢了。她问“代价是什么”



    沉默了两秒,谭信道“少爷说,他希望面谈。来接您的车,就在您楼下的停车场。”



    她一怔,再次笑了。谭信的措辞委婉,但苏嘉明的心思昭然若揭现在轮到她来求他,自然该她主动前往求见。



    “好,我这就下楼。”她的语气平静得仿佛不是在说自己。



    挂断电话前,她忽然道“之前落水,是你救了我,非常感谢。”



    她本想当面向他道谢。



    对方停顿了两秒钟,声音依然平板无波“那是属下职责所在。”



    这样的回应,她毫不意外。



    “霍家有你在,大概还不算太糟”她苦笑着轻声喃喃,然后挂断。



    无心准备什么,她乘电梯直达底楼的停车场。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她面前,司机拉开车门“大小姐,请上车。”



    她一言不发地上车落座,司机也一路沉默。



    望着车窗外,快速移动的街景似幻灯片放映般在她眸中掠过,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



    直升机降落前,沈绒就远远望见了那座楼。



    这里远离都市尘嚣,人迹罕至。青山终年白云缭绕,宛若蓬莱仙境,不似人间。



    直升机越飞越近,周围的雾霭随之流转。穿过山间层层叠叠的云雾,视野越来越清晰。



    山风渐起,松声一浪漫过一浪,有如潮汐。



    潮涨潮落之间,有琼楼玉宇。云雾深处,一座白色高楼若隐若现,高处不胜寒。



    仙境般的美景,看在沈绒眼中却犹如梦魇。



    她再次来到这里,十二号楼。耳畔响起记忆中ai冰冷的声音



    “主人说,游戏结束了。您这次离开,不久之后会自愿回来。”



    是的,她又回来了。



    螺旋桨哗哗转动,直升机降落在楼顶的停机坪上。



    舱门刚一打开,山风随即涌来。清新的空气吸入肺里,留下丝丝凉意,让人清醒。



    站在楼顶高处,面前是一片云海。



    “霍小姐。”清冷的女声随风传来。



    沈绒转身,只见一名年轻女子站在不远处,身着菖蒲纹素色和服,裹着足袋的脚下踩着一双木屐。乌黑的长发盘起,露出雪白的颈项。



    看见她,沈绒并不意外。



    幸子淡淡道“霍小姐,请随我来。”



    说完便径自转身,进入楼内。



    对方态度冷淡,沈绒并不在意。小时候她就知道幸子不喜欢她,但也相安无事。



    她跟随幸子走进电梯。楼层数字不断变化,四壁纯白的空间安静而平稳地下降。没人出声,唯有寂静。直到叮一声提示音,楼层到了,电梯门在眼前无声滑开。



    幸子正要走出去,电梯内忽然响起冷冰冰的ai电子音



    “准入提醒。主人吩咐,外人不得进入限制区域。”



    闻言,幸子不自觉地收紧了掌心,随即便恢复自然“那我就不进去了。霍小姐请自便吧,少爷就在这层楼。”



    沈绒点点头,心中有异样的感觉一闪而过。如果连幸子都算“外人”,她肯定更是,苏嘉明这是纡尊降贵地破格接见



    就在她踏出电梯时,身后传来幸子的声音“霍小姐,您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沈绒茫然,今天不是任何她有印象的节日、纪念日。



    她转过身,还来不及得到答案,电梯门已然合上。在合上之前的刹那,她捕捉到幸子脸上冷冷的笑意。那笑意似无声的嘲弄和指控你果然什么都不知道。



    沈绒蹙眉,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很重要吗



    没有太多时间思考这个问题,因为她很快惊讶地发现自己身处的环境是多么熟悉。



    这是一座传统的枯山水庭院,很古旧的模样。



    白沙上印着浅浅波纹,须弥山石组宛如小小岛屿。



    她记得在白沙上跑过,踏出一串脚印的触感



    一对老旧的石灯笼,被湿润的青苔覆盖。



    她记得肌肤触碰青苔,露水很凉



    洗手钵上的竹筒渐渐积满了水,轻叩在岩石上,嗒的一声响。



    她记得自己在百无聊赖时,用手拨弄竹筒,就像玩着一个小型跷跷板



    庭院里的每一件事物都在唤醒童年记忆。



    当然,这不是她小时候被软禁了一年的地方,而是一座完完整整、一模一样复制品。



    她不懂,苏嘉明到底在想什么那段记忆对她而言只有苦闷无聊,他却似乎把它珍重收藏。



    四周空无一人。她扬声“有人吗”



    ai语音传来“电子管家系统为您服务,请根据指示前往目的地。”



    她按照ai导航穿过庭院。前方是两层楼的木制结构建筑,面向庭院的木门打开着。走过传统日式建筑特有的幽深檐廊,她踩着咯吱作响的木地板进入门内。



    一切都一尘不染,比她记忆里的场景还要整洁。



    扩音系统藏得很隐蔽,但ai的声音如影随形,指示她往哪里走。



    光线隔着竹帘照进来,在地板上留下一道道细长的柔光。



    一道道裱着绵密白纸的隔扇,被她依次拉开。



    终于来到一个房间。明亮的灯光下,室内有一座料理台,备有全套厨房用品,还有食材。显然这是厨房。



    为何来厨房正当她莫名其妙之时,ai告知缘由“在见面之前,主人希望您为他煮一碗面。厨具和食材都已备好。”



    “一碗面,我给他煮”她怀疑自己听错。



    “是的,需要您下厨煮一碗面。”



    这要求太奇怪了,难道这是一种刁难她的新花样



    她再问别的,ai却不回答。



    没办法,现在是她有求于他,不可能不低头。扫一眼料理台上的食材,连面条都是现成的,煮一碗面花不了多长时间。



    “好。”她应下。



    接下来,按照最简单的方式煮面。倒水入锅,开火。等水沸了,放面条。没有任何难度。



    “请加虾仁。”ai忽然出声。



    “嗯”



    ai又提醒了一遍,证明她的理解没错。于是她从食材里取出虾仁,一道煮了。十几只晶莹的虾仁在汤中载沉载浮。



    煮够了,用漏勺把面条捞出来,放进碗里。碗里的虾仁汤色泽清亮,加入佐料再淋点香油,随手撒点香菜。



    这样一碗面,味道不可能有多好。讲究些的面,仅是浇面的汤汁都要用文火炖上几个小时,不是沈绒这样简陋的做法能够比拟的。



    既然是苏嘉明要的面,那么能吃就行。至于味道如何,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这时ai又道“请加煎蛋,单面煎。”



    她有点怀疑这是在故意折腾她,但又不像,因为煎蛋是最容易的,根本不费事。



    记得当年在霍家,她心血来潮地下过厨。在家中厨师的指导下,她很快学会了煎蛋。后来离开霍家,自己动手才能丰衣足食,煎蛋的工序更是重复过不知多少次。



    此时,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按照习惯动作。



    平底煎锅里加了一勺油,在火上滋滋作响。蛋黄盛在雪白的蛋皮里,呈半流质状态,微微晃动。从锅里铲出来,直接盖到面条上。



    这种只煎一面的“太阳蛋”,完美状态是蛋白酥脆,蛋黄鲜嫩如果冻。程安能做出这种水准。



    不过以沈绒的水平,成果只能算差强人意。这样一碗加了煎蛋的面,从处理食材到全部完成,所用时间不超过半个小时,怎么看都有草草敷衍的感觉。



    “可以了吗”沈绒问。



    ai道“可以了。”



    “还有其他要求吗”



    “没有了。”



    她松了口气。



    面碗和餐巾放在托盘上,她端着托盘走出厨房,由ai指引着,沿走廊往里走去。



    周围很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直到前方隐隐有水声传来。



    她忽然想起,如果这里的格局与它的原型一样,前面就应该是浴室了。



    记忆里的浴室,面积大概有八块榻榻米那么大,屏风后放着一个大浴桶。厚重的香柏木,盛满热水时有一股木质香气。



    难道苏嘉明正在浴室里



    不,这太荒谬了。



    下一刻,ai的声音验证了她的猜测“主人正在沐浴,请您在门外稍等。”



    她端着一碗面,孤零零地站在浴室门外。隔着一道半透光的薄薄障子门,听着门内传出隐约水声。



    这个场景委实有些怪异。



    之前煮面时,她心中便存了一个猜测苏嘉明是在故意羞辱她,把她当下人使唤。此时此刻,这个猜测似乎变得更可信了。



    想来的确不无可能。被软禁的那一年里,她身边只有一个照顾饮食起居的老婆婆,缺少可以随意使唤的下人。她又娇生惯养,很多事情懒得自己做,就使唤苏嘉明,比如让他帮她倒倒水、捡捡东西。都是些日常小事,她不曾在意,那时他也十分乖巧,从未表示不满。



    如今想来,或许他暗暗怀恨在心。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轮到她端着食物等候他。



    正当她思绪涣漫之际,水声停止了,门内影影绰绰。



    隔扇门动了动,向一侧拉开,温热的湿气扑面而来,白雾蒙蒙,伴随着一缕极淡的皂香。



    苏嘉明裹着浴袍从水雾中出来,径自走入旁边的房间,对她视而不见。



    “你”



    她咽下未出口的话,立在原地。房内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似在更衣。



    大概过了一两分钟,她听见他淡淡的声音“进来。”



    她端着托盘,缓缓走进去。



    室内陈设雅洁。榻榻米是新换的,很松软,散发出干燥的蔺草清香。一张矮几茶桌,两只蒲团。正对障子门的是一扇移开的纸窗,有光照进来。



    苏嘉明站在窗前,逆着光。他换好了衣服,但头发还是湿的。身在如水的光线里,整个人身上笼罩着烟雨似的湿气。大概正是由于这份水气,他看上去稍稍柔和了些,不再那么冷峻。



    一直端着餐盘,她的手腕有些酸,微颤了一下。还好及时稳住,面汤没有洒出来。



    “这是你要的面。”她冷静道。



    他沉默。



    她便把托盘放在案上,他也没有反对。



    就在她收回手的那一刻,他忽然开口,声音很淡“你先吃。”



    她一怔“为什么”



    没有回答。



    总不会是怕她下毒吧。她心中嘀咕着,执起筷子。



    放置的时间太长,原本热腾腾的面条只剩温热,泡软之后胀得黏糊糊的,看起来就影响食欲。



    她用筷子挑起来,硬着头皮吃了两口。不得不承认,味道真的不行。大概这就是他让她先吃的原因谁都不会想吃这样的东西。



    放下筷子,她用餐巾擦了擦嘴,然后问“可以了吗”



    他依然不言不语,衣着冷洁,气质矜贵,情绪看不分明。



    忽然,他直接走了过来。她有点紧张,下意识地后退两步,与之拉开距离。



    行至案前,他跪坐在蒲团上,没有抬眼,直接拿起另一双筷子。



    等等,难道他这么想不开,真的要吃这碗糟糕的面条



    她忍不住声明“这面放久了,不好吃可别怪我。”



    他恍若不闻,睫羽半垂,长睫上还带着濡湿的水汽。修长的手指拿起筷子。



    她觉得他吃了一定不会满意,故而抢先问“我已经完成了你的要求,你能否放过程安”



    他的动作微微一顿,静静道“食不言。”



    她无奈,只能暂时忍耐,等他吃了再说。



    只见他执着筷子,慢条斯理地将碗里的香菜碎叶一点点挑出来。



    这时她才忆起,苏嘉明从小就不吃香菜。



    程安与她平时都不忌口,煮面时她顺手撒了一些,全然忘了苏嘉明的饮食习惯。



    挑出香菜碎末这样的行为,由旁人做来会显得极度无聊,但在苏嘉明身上便有种优雅的感觉,看上去赏心悦目。



    但这不紧不慢的模样,看在沈绒眼中只有后悔。如果她没加香菜,便不必平白耽误这些时间。与他共处一室,每一秒都令她坐立难安。



    终于,他开始吃面。竹筷轻轻挟起一撮面条送入口中。



    吃面条容易发出声音,他却很安静,无声无息。



    忽然,他的动作顿住,放下筷子。



    “今天你抱过猫”他问。



    她缓了一下神才反应过来,没错,她上午抱过程安养的猫。而苏嘉明从小就对猫过敏。



    小时候有一回,她抱着猫逗弄了一会儿,之后又拉着他一起玩拼图,导致他起了过敏反应。



    那时她很好奇,问医生这是怎么回事。这才得知,原来世界上某些人天生就对某种蛋白过敏,而猫身上有很多这种蛋白。



    就像她忘了苏嘉明不吃香菜,也忘记了他对猫过敏。



    一时失语,她的沉默肯定了他的疑问。



    “去洗澡,换身衣服。”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没有起伏。



    她自知理亏,转身就走。到底是做得不妥,仿佛是在故意害他过敏。



    即将踏出房门时,她轻声道“我忘了,不是故意的。”



    说完不待回应,匆匆离开。



    其实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示弱似的解释这一句,或许是怕他报复。



    浴室里,木架上有沐浴用的白皂。中空的竹筒把温泉水引入木桶。



    她平日里都是淋浴,或用浴缸,很久没用过这种传统的大浴桶了。珍珠白的雾气氤氲在四周,整个身体浸泡在水面下,温热的水流浸润着毛孔。



    但这并不令她感到舒适。就在刚才,苏嘉明在同一间浴室的同一个浴桶里沐浴。厌乌及屋,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就像穿着一件被毒蛇爬过的衣服。



    转念一想,幼时的那一年里,他们便经常共用浴桶,也没什么好尴尬的。



    半透明的水气里,她长长的发丝漂浮在水面上,宛如散开的锦缎。



    四周很安静,唯有潺潺不绝的水声。温热的水流本应让人感觉舒适,她却觉得有点冷,那是被压抑的不安,因为难以预测接下来苏嘉明的反应。



    在心冷的时候,身体的温暖便聊胜于无。她匆匆洗完澡,换上ai系统用机器人送来的衣物。



    当她再次出现在旁边的净室时,苏嘉明站在窗前。那碗面呢,好像已经吃完了她不确定,这也不是她关心的问题。



    房间太小,距离太近,呼吸之间能闻到彼此身上沐浴后的皂香。明明是同一种气味,在他身上却多了冷冽悠远的意韵。



    她先开口,直入正题“放过程安,他是无辜的。”



    “那非我所为。”他语声清淡,仿佛并不在意。



    “我知道是你,不必否认。”



    她认定是他,坚信不疑。



    刚洗完澡,她的肌肤泛着淡淡的粉色,眼尾微红。顺着发丝淌下一滴水,在发梢处缓缓凝结,仿佛过了很长时间,才啪嗒一声坠落在地。



    他的目光同她轻触了一下,旋即移开,语声缓缓“如果你是霍家大小姐,是我的未婚妻,这些都不成问题。”



    果然,他要逼她回霍家,与他订婚。



    她做最后一次挣扎“你真的铁了心逼我回去我会更加恨你。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何况是人。到时候你就得不偿失。”



    这话其实连她自己都不信。对他来说,这威胁就像一只挥舞着小爪子的幼兔。



    他的神色没有任何波动“你大可尝试。”



    她收紧双手,掌心掐出深深的指印。少顷,她平静道“好,我答应你。”



    她明白,其实从一开始她就没有别的选择。就像一只风筝,飞得很高很远,便错觉自己有了自由,却忘了透明的风筝线一直攥在别人手里。



    “不过,我有条件。”她漠然道,“我可以回霍家,但不会搬回祖宅。另外,我希望保留自己的生活和工作。”



    霍白与苏荟都住在祖宅,沈绒不愿与他们同住,也不想再做笼中娇养的鸟儿。她需要一份工作,不是为了钱。



    苏嘉明是否会同意这个条件,她拿不准,感觉不乐观。若他不同意,她也只能妥协。



    “好。”



    他竟没有反对,她轻轻舒了口气。



    “何时开始”她问。



    “随你。”



    他说得漫不经心,仿佛她真有选择余地。但实际上,拖延最不可取,否则只会继续连累程安,时间越长,伤害越大。既然必将分手,长痛不如短痛。



    “那就今天吧。”她决然道。



    就像进行一场商业谈判,双方冷静地达成协议,再无异议。但对她而言,这是一份被迫接受的屈辱合约。



    她毫无留恋地起身离开。潮湿的发尾落下几滴水珠,在榻榻米上留下浅浅水痕,她并未留意。



    足音远去,室内仅剩他一人。



    光线从他身后的障子窗照进来,却无法照亮他的眼睛,拉出一道长长的影。



    微尘在光束里漂浮,旋即隐没于阴影之中。案上盛面的碗已然凉透。



    多年前的日式庭院,有与这里一模一样的房间。在那间房里,她说生日时应该吃长寿面,还承诺他,以后他过生日,她会为他煮一碗面。



    但当她离开那座庭院,重新回到霍家,很快就忘记了承诺。



    作为霍家小公主,她的身边总是环绕着太多的人、太多的事,应接不暇。而他不过是她生活中小小的一部分而已。



    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豌豆公主只为一人煮过面。那碗毫无技术含量的面条,加了虾仁和煎蛋。但不是给他的,而是送给周即温。



    不过那些事,她大概都不记得了。对于不再喜欢的人,她总是忘得很快,仿佛记忆只是写在沙上的文字,轻轻一抹便消失无踪。



    融化在空气中的声音,那些浮光掠影,唯有他还记得。



    如果有一天,连他的记忆也不复存在,往事是否就等于从未发生



    风中传来庭院里洗手钵轻轻转动的声响。静水汩汩漫过,满水的醒竹敲在钵上。



    咚



    带着来自记忆的悠远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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