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珍卿在远德大菜馆门外, 揽了一桩闲事,陆三哥帮忙找了巡警,护送那对走投无路的母子。
他就领着珍卿往餐厅里进, 才进到餐厅里面, 一个穿着西服的中年人,恭敬地迎上来笑。
他许是看到外面的事,特别赞扬珍卿说
“小姐真是菩萨心肠, 这种事满大街都是,管也管不过来。
“我们虽说看着可怜,也发不起这善心啊, 挣的这么点儿辛苦钱, 养家糊口都不够的。遇到您和陆先生, 真是那母子俩的福气。”
这中年男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把两人往楼上引。
陆三哥在楼梯口,却遇上了熟人, 那熟人拉着陆三哥很热络地说话。
陆三哥就请那中年男人, 把珍卿先带上二楼点餐。
珍卿问有没有洗手的地方,中年男人就亲自领着珍卿去洗手。
洗完了手和脸, 珍卿找了临街的窗边座位,隔着窗户向下看,那个绝望的母亲和她的孩子,早已经不见了。
说珍卿矫情也好, 说她圣母也好,她确实在给自己揽事,给别人添麻烦。
可这是一桩人命大事,她正好手里有钱有物,如果麻木不仁地掉头走开, 以后要怎么面对自己
其实也不是不后怕,万一那孩子得的是传染病,那可真是完犊子了。
珍卿听着舒缓的音乐,信手翻着菜单看,耳边还有坐客的喁喁私语说的大都是洋文。
就连前面的一桌中国客人一对男女,也很娓娓地说着英语,甜腻又很有腔调。
从杏色的水波幔窗帘,看玻璃窗外的街道,雨幕就像水晶帘,很是宁静美好。
珍卿的心神慢慢定下来了。
在睢县被林小霜攻击后,那一场天花差点折腾死她,差点把她变成麻脸和瞎子。
再加上她听过的,关于景有德惨死他乡的故事。
她现在每回看到有乞丐走近,心里都莫名紧张。
海宁到处是叫花子,满大街的叫花子,看多了感觉挺麻木。
她来海宁这么久,只有一回跟杜三婶出门,给叫花子打发过钱。
那是个卖艺型的叫花子,两手拿着竹板唱莲花落。
那唱词珍卿没太听懂,可那竹板打得很响,唱莲花落的乞丐,也显得机灵鲜活。
珍卿看同行的杜三婶,往叫花子的竹板上,丢了三分钱。
她也向叫花子的竹板上丢了两毛钱,那唱戏的叫花子高兴极了。
她平常跟叫花子保持距离,是觉得会遇到危险。
可是遇到类似今天这种事那母子俩并不是叫花子,她脑子就开始发热,那善心想摁都摁不住。
她有时候,真是想不明白自己。
珍卿想着心思,忽见她前面那一桌,那对说英语的中国情侣,鸳鸯交颈一样腻在一块儿。
女子向男子低声耳语,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那湿红的香舌,已经探到男子耳朵里。
那女人看起来妩媚痴缠得很。
她那灵动性感的长舌头,灵活得好像能从男人的耳洞,穿过他的中耳、内耳,一路跨越障碍,直达那男人的大脑,从他的大脑皮层里,探听到他的商业机密。
这一对男女真是太能腻味了,闺房之乐,为啥不在被窝里好好享受,非要搬到公共场合来表演呢。
珍卿正有点发囧,想要不要换个座位。陆三哥终于上来了。
他走到桌边落座,拍拍珍卿,还不及说点什么,他们前桌的那对男女,却站起来跟三哥打招呼。
那个男子长得还算英俊,笑着跟陆三哥说
“陆老弟,真是贵人事忙,我跟爱莲娜要办婚礼,送请帖都找不到你。老弟,发财大事重要,老朋友的婚礼,还请老弟务必赏光啊。”
陆三哥站起身,客气笑了一下,没跟这位先生握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范老板客气,尊兄大喜,小弟一定挟礼到贺。”
这位范老板就笑开了,笑得扬扬得意,说婚宴的帖子早送到谢公馆了。
那个叫爱莲娜的女人,面容比较冷艳,年龄有点说不清,但真的浑身都是女人味儿。
她神情看似高冷,但看向陆三哥的时候,眼睛带着小钩子似的。
就见她伸出丰腴白嫩的手,要跟陆三哥握手。陆三哥扯扯嘴角算是笑,跟爱莲娜握了握手。
陆三哥对这对未婚夫妻,笑得不算热络,但也没有失礼。
就见这位爱莲娜回头,挽着她的未婚夫,管她的未婚夫叫“亲爱的”,就跟她未婚夫说
“陆先生,明天在我寓所,有一个文艺沙龙。很多老朋友都来。
“上回陆先生评法国诗歌,给庞加莱先生启发很大,他闭关四个月,写了六十首诗歌,盼着陆先生莅临鉴赏呢”
这女人胸很丰满,嗓音也很特别。
珍卿这才想起来,这是她才来海宁时,在东方饭店的酒吧,见过的那个红裙性感女人其实,也是那天晚上,她在大厅茶座里面见过的,从别人烟头上点烟的那个女人。
喔吼,这女人还叫爱莲娜。
珍卿瞅了三哥一眼,莫非就是小报上传的,他的绯闻女友之一爱莲娜姚
陆三哥客气地说“多谢姚女士盛情,实在遗憾,我明天有约,不能跟大家共赏奇文。上个礼拜接待客商,有人送我一箱白葡萄酒,稍时我让人送到府上,给朋友们助助兴。”
爱莲娜道了一声谢,这一下笑得真开心。
珍卿就看到,她未婚夫范老板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但是很快掩饰下去了。
珍卿穿着圣音女中的冬装校服,那范老板就问陆三哥“竞存,这小妹是谁啊”
陆浩云说“这是舍妹,趁学校午休时间,接她出来吃饭。”
那爱莲娜才发现珍卿似的,和善地拍拍她的头,笑说“原来是你小妹,小囡真乖啊。”
说完这个,她就扭头跟范老板说“亲爱的,你不是说,要带我去盛翔公司看礼服嘛,我迫不及待想去看了。”
那一对准夫妻这才告辞,俩人膀子勾在一起走,腻的哟。
等他们下楼了,珍卿小心觑着三哥的神情。
陆浩云表情淡淡的,看她眼里满是好奇,也没多解释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陆三哥扯扯嘴角,并跟珍卿说“记住三哥的话,以后,如果跟此二人打交道,心里要有提防。”
珍卿点点头,说记下了,心想果然一个冷艳的肉弹,一个喜欢冷艳的肉弹,真的不是啥好人嘞。
才说了两句话,侍应生送来一小篮面包,珍卿点的前菜是一小盘子虾,这时候也送过来了。
三哥的菜还没有来,他就把桌上的餐巾取下来,在珍卿膝盖上折好,先招呼珍卿吃。
他也取了餐巾放好,就看着珍卿吃东西。
珍卿斯斯文文地吃着虾,一边吃还一边轻轻地点头,感觉味道还挺不错的。
陆浩云看她吃饭挺香,不觉有种家长心态,感到很欣慰,同时也被她调动起了胃口。
过了片刻,陆三哥的餐前酒也送来了,他尝了一口,品了一下,接着又喝了一口。
虾吃完空了片刻,珍卿有点好奇地问“三哥,爱莲娜怎么叫外国名啊”
她们圣音女中,也会给学生起外国名,但都是那些外国修女、神父在叫。
中国教员称呼学生,还有同学间称呼,相互都是叫中国名的,不会把外国名叫得这么响。
陆三哥放下酒杯,说
“爱莲娜生父是法国人,生母是中国人,她十二岁就在法国人家做女佣,主人给她取名叫爱莲娜。”
珍卿的蔬菜汤送上来了,她喝了一口汤,问“那爱莲娜姓姚,是跟她生母的姓吗”
陆三哥的前菜也来了,他拿起餐叉跟珍卿说“她生母姓什么无从得知。她姓姚,是为纪念第一任丈夫。”
珍卿微感惊讶,第一任丈夫“她结过几次婚啊”
三哥的头盘菜也上来了,里面就只有三块鱼,他瞅了珍卿一眼,说“她结过三次婚,不过马上要结第四次了。”
珍卿惊叹地点点头,这么性感美艳的女人,在这个年代结三次婚,果真是女中豪杰啊。
陆三哥拿餐巾擦一擦嘴,提点似的跟珍卿说
“她结过三次婚,不幸三次成了寡妇,她先后继承三位先夫的家业,是个非常富有的女人,她自己也非常精明能干。”
这时候,珍卿吃完的蔬菜汤碗撤下去,她点的牛排和柠檬汁送来。
陆三哥见她大睁着眼,黑黑的眼睛里,有一丝震惊,好笑地问“怎么了”
她那黑漆漆的眼睛,微微地颤动着,很受震动地说“这爱莲娜,简直是个母螳螂啊。”
陆三哥跟这女人保持距离,绝对是非常明智的选择啊。
陆三哥吃了一口羊排,听言挑眉一笑,问她“为什么说她是母螳螂”
他微微侧过身面对她,摆出一副倾听架势,珍卿没想到他会追问,她想了想说
“法布尔说,螳螂是一种非常凶恶的动物,但它特别善于伪装。它休息的时候,会把身体蜷缩起来,显得很优雅温良,一点攻击性都没有
“但当它发现有猎物路过,它就把身体展开,伸出锋利的钩子,把猎物压住夹紧,再往猎物的脖子里注射毒液,它的猎物就必死无疑了”
陆浩云觉得羊排不错,一边听她说话,一边继续吃着羊排。
珍卿继续说着
“这螳螂不论公母,都会吃自己的兄弟姐妹,母螳螂还会吃她的丈夫。母螳螂跟公螳螂的时候,会一口咬住公螳螂的脑袋,一口一口吃下去。
“这爱莲娜小姐,死了三个丈夫,哎,真是天不假年,人难增寿。
“也许哪一天,爱莲娜跟范先生”
说得有点嗨的珍卿,连忙紧急刹车了。她扭过头看向陆三哥。
就见三哥要笑不笑的,明亮的眼神,带着点促狭和暧昧,好像觉得很好玩似的。
不过,珍卿停住话头以后,他也扭过头切他的羊排,很自然地把眼神收回了。
珍卿窘得连忙抓住叉子,嗷呜连吃了三口肉。
好想打死她寄己她为什么这么嗨,在帅帅的三哥面前,说什么的事,嗷呜。
她在学校里面,跟同龄人在一起,学的课程也一样,关系也还都不错,说话经常挺放得开,在三哥面前不知不觉就嗨了。
思想和嘴,不知不觉就走得很远。
陆三哥看她吃得有点急,然后忽然翻着眼睛,一只手捂着嗓子下面,另只手端起柠檬汁灌了两口。
珍卿把那噎住的东西,从喉咙里送下去,总算是缓过劲儿来喉咙管儿太细了,每回噎住,简直去了半条命。
陆浩云拍拍她的背,看她的样子就莫名想发笑,嘴里像是撑了衣架儿似的。
他拿餐巾擦着嘴,低头掩饰了一下笑意。
刚才噎得差点闭气,珍卿的羞窘感,立时去了一大半。
她小心看向陆三哥,看还是不是那样式的表情。
陆浩云见她眼睛大睁着,眼里有点小动物似的试探,像在观察他的表情。
陆三哥就笑着说“这个羊排不错,你要不要尝尝”
珍卿老实地点头,陆三哥给她夹几块肉,珍卿认真尝了,点头说“好吃。”
陆三哥也笑了,又给她整了两块羊肉,那眼神特别温柔明亮,像是阳春湖水,动人之极。
珍卿刚消停点的小心脏,又噗通噗通,疯狂地跳动起来,给她自己吓了一跳。
陆三哥看她瞳孔扩大,捂着胸口,屁股往旁边挪了点,莫名有点紧张的样子。
珍卿是真怕这心跳声,被帅帅的三哥听见。
陆浩云想给她转移注意力,就问她“想不想知道,范老板是什么人”
珍卿连忙点头。
她的这个小心脏啊,在胸腔里噗通乱跳,像发了五级地震,把她其他的内脏,也震得不安生了。
她巴不得换个话题,快快转移注意力。
陆三哥就跟她说
“那位范先生,开一家大兴纺织厂,让日本人悄悄入股。
“范先生学了日本人那套,对他的工人也很坏。
“平时非打即骂,克扣工钱,每天下班离厂,还要对女工搜身这是怕他们夹带东西,还有生病也不许工人去看病。
“之前的工运,他的大兴纺织厂,还被学生工人围堵烧货。”
陆浩云见她听得专注,果然被转移注意力,笑了一笑。
珍卿听三哥说起这些,想起才来海宁的那天,他们路过的大兴厂前门,被示威的人堵住,他们还是绕道回的家。
那个大兴厂,莫非就是范先生的工厂
珍卿又想起来“就是想找你入股的,那个叫范静庵的人”
陆三哥微感讶异,问“你怎么知道,他叫范静庵”
珍卿说“上回你跟二姐接我下学,不是提过他吗”
陆浩云回想一番,他平常事情太多了,一点印象没有,倒意外珍卿记性这么好。
吃完饭后时间不早,两人赶紧坐上车,往圣音女中赶。
徐师傅一边开车,一边跟兄妹俩说
“陆先生,杜小姐,姓蒋的探长过来说了一声,救的那女人姓徐,是从赣州过来投奔丈夫的,丈夫说是教书先生,在海宁没找见她男人,说不清到哪儿去了。
“说住旅店的时候,钱让小偷踅摸走,小孩病了几天,走投无路了。”
珍卿问小孩子生得什么病。
徐师傅说,说是孩子走在路上,被驴一脚踢在胸口上,住在旅馆就一直发烧,后来钱花光了,叫人从旅馆赶出来了。
这母子俩举目无亲,在街上都晃荡三四天了。
孩子送到医院检查后,医生说是肋膜炎,确诊以后,就开始打针了。
徐师傅说,只挂个号再加上打针,一下就花了三四十块钱,这肋膜炎也不是一两天能好,他又给那女人留了些钱。
珍卿奇怪地问“三哥,你也给那女人送钱了”
陆三哥点点头“只是小事,别太上心。”
珍卿没吭声了,三哥叫她不要上心,她也就不上心了,她也上心不起。
她现在所有钱加起来,也不过七八十块。
她要是打肿脸充胖子,把陆三哥给那母子垫的钱,全都还给陆三哥,以后那就真变成穷光蛋了。
以后还是在别的方面,好好孝敬孝敬陆三哥吧。
先后耽误不少时间,珍卿返校的时候,又差一点搞迟到了。
陆浩云站在校门外,看着小妹匆匆跑进去,一直看到她身影从拐角消失,他才回到车里。
刚关上车门,他才拍着脑袋想起来,小妹送他的那幅画,他一直想问寓意是什么,竟然完全没想起来问。
驾驶座上的徐师傅问“陆先生,您现在去哪儿”
陆浩云说了一声“回公事房。”
今天午前跟大哥不欢而散,想到人心不足蛇吞象,想到他们兄弟隔阂,对母亲和姐姐的影响,陆浩云自然心中不快。
可这无法言说的不快,在见过小妹一面之后,却莫名得到了开释。
他想起两个月前,二姐随手送她一点保健药,小五她倒特意挑了一对耳坠子,做好做歹,一定要二姐收下。
他从心底里觉得,有一个这样的小妹,总算让人心有所慰。
禹州永陵市睢县东桥镇杜家庄
乡下一入了冬,天气就干冷干冷的。
村子里的小道之上,零星走着一些闲人。他们穿着黑灰的袄子,缩手缩脖地,在路上慢悠悠地闲晃着。
冬天的乡村是寂静,偶然能听见人的说话声,还有鸡和狗叫唤的声音,但都听得不太真,像蒙着一层布似的。
余二嫂没啥事干,倚在前门外头,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跟后屋的驼包嫂,神眉鬼道地说着东家长西家短。
这两个妇女正说得挺来劲,就见村北边走来了杜太爷,身后还跟着他家的一个长工,那长工怀里还抱着两个大包袱。
余二嫂和驼包嫂看得呆住,杜太爷今天穿得可真精神
他身上穿着崭新的蓝哔叽长棉袄,绿色的团花织锦马褂,暗绿色的绸缎瓜皮帽,马褂的前襟上,还露出一截金色的怀表链子。
更惊人眼球的是,这老头子脚底下,还踩着一双黑得发亮的皮鞋不过他大概穿不大习惯,他穿着皮鞋走动的样,就跟踩着高跷似的。
余二嫂看得眼馋口涎,想这老头子一身行头,穿在她家那口子身上,肯定比杜太爷气派一百倍。
这杜太爷长得麻杆样儿,白瞎了这么好的穿戴,他真是不配穿戴这一身。
余二嫂在心里犯酸,驼包嫂却跑过去跟杜太爷搭话
“您老人家这一身,真比县太爷还排场嘞,杜太爷,是她姑奶奶给置办的吧,这亲戚真是太敞亮了。”
杜太爷厌烦余二嫂,对老跟余二嫂一起玩的驼包嫂,那也觉得是脓包上长的一根毛,怎么看怎么觉得嫌恶。
不过,珍卿给他寄了好多东西,他在家看了一遍又一遍。
这出了门不管看见谁,杜太爷都有一种诉说的欲望。
杜太爷就翻翻耷拉的眼皮,很高傲地跟驼包嫂说
“这都是珍卿从海宁,给我邮来的。袍子马褂,都是洋布做的,这金表皮鞋,在省城都买不见。就是人家大城市里才有嘞。”
驼包嫂满脸堆笑地恭维他“太爷,早听说大老爷,在城里放了学道的,那他教的那些举子们,可不得月月孝敬先生钱。太爷,大老爷眼见发达了,您老的福气来啦。”
余二嫂嫉妒得眼生恨,想老天真是不公平,叫这种老砍头的歪货享福,偏偏他们家非得死挣苦干。
她心不平脑子发热,于是远远地向杜太爷喊道
“太爷,您老福气大啦,说大小姐的后妈阔得很,家里银子多得堆山填海。
“别说是大小姐跟她爹花不完,太爷你就是带着杜家一门子人都去花,那花几辈子也花不完嘞。
“大小姐她后妈,以后生了孙少爷,叫孙少爷跟他娘的姓,让他娘把家业都给他,那您老的福气,那才叫大嘞”
杜太爷一听这话,立时怒火中烧,头顶上跟挨了一个雷似的。
这余二的婆娘就等于说,他儿子傍富婆,他孙女吃后妈的,他杜家一门子的人,都成了吃软饭的。
杜太爷不是个君子,他要是生气了,可不讲什么动口不动手。
火冒三丈的他,这一会儿往地上一蹲,从地上拣起一大块土坷垃,小跑着向余二嫂家门过去。
等他到了余二嫂近前,就把手里捏着的土坷垃,不由分说就往余二嫂身上丢,丢了一块再拣一块。
他砸得余二嫂抱头鼠窜,赶紧跑回自家的正屋门里,把门栓得紧紧的不敢出来
杜太爷至此还不想歇手,继续捡了土坷垃,直接高高地往余家的院子里丢。
余二嫂藏到门后面,大约是被砸到,一边吱哇地呼疼,一边嘴里骂骂咧咧的。
驼包嫂赶紧过来两边劝,那边劝余二嫂积积口德,这边劝杜太爷顾顾身体。
直到把余二嫂打得鬼哭狼嚎,杜太爷这才鸣金收兵,收了狂丢土坷垃的神通。
杜太爷年纪大了,半路跟人干了一仗,还真是有点耗精神。
他到了侄孙子杜向渊家,跟他一家人说,那一大些东西,都是孙女珍卿让人捎回来的,特意交代送给他们一家人的。
这要收礼的一家人,难免有一番推辞。
杜太爷很霸气地挥手说“不值个啥,长辈给你的,你就好好收着,别跟我假模假式的瞎客气。”
杜太爷这一套劝人收礼的话,说得人家一家子无语。不过也没法跟他计较,自来知道他不会说话。
杜太爷坐在一旁歇气,看族长一家人,把那两个大包袱打开,一样一样翻看里面的东西。
玉琮他娘和他姐,对那些雪花膏、洗头水、胭脂、香粉最感兴趣,尤其玉琮他姐,一件一件翻着看,那是看得两眼发光、如获至宝。
玉琮他娘一边摸着东西,一边跟大家大叹“珍姑姑真是心细,这么些得花多少钱啊。”
玉琮他爹摸着两盒香烟和四瓶养生药酒,跟杜太爷说
“太爷,叔爷、叔奶和珍姑姑,对我们如此破费,让我们做晚辈,真是承受不起。
“您老写信的时候,跟长辈们都说说,别花这些冤枉钱,乡下人咋过不是过,用不着花里呼哨的,弄这么多名堂。”
杜太爷看他们那一个个,都活像是没见过好东西的样子。
他顿时觉得倍儿有面子,他就很自得地,扬着脑袋说
“这些那都不值个啥,你们敞开了用,珍卿他爹,一个月开一两百的工钱,他跟珍卿哪花得完,那花一辈子都花不完的。不贴贴你们这些小辈儿,难道还贴外四路的人”
玉琮奶奶叹着说“要我老太婆说,还是珍妹妹心细,从小就知道心疼人、体贴人。叔爷,你这个孙女算是养着了。”
杜太爷深以为然,珍卿还没去海宁,他儿子儿媳妇,其实不怎么寄东西回来。不但不给他寄东西,也没给别人寄过。
他那个糟心的儿子,连写信都不直接给他写,就写到杜族长或珍卿他三表叔那。
可自从珍卿去了海宁,信是没间断地寄,还时不常地捎一大些东西回来。
尤其这一回捎得更多,各处亲戚师长她都想到了。
杜太爷把捎回来的东西,送到各家手里的时候,看着这些人的欢喜反应,听着他们的恭维夸赞,真觉得特别长脸,特别显得自己教育有方。
杜向渊看到那包袱里,杵着两个大药瓶子,以为是什么药岔进来了。
他见上面贴的还有纸条,就叫丫鬟拿他的老花镜来。
杜向渊戴好了老花镜,看见字条上确实是珍妹妹的字。
瓶身上面贴的字条,写这是德国的鱼肝油,那是美国的维他命片,然后怎么吃、吃多少,桩桩件件都写得清清楚楚。
杜向渊看完药瓶上的字条,又把珍卿给他写的信打开看。
看着看着,杜族长突然老泪纵横,不能自已。
一家人连忙过来劝说,等他哭够了,他又连声说着“珍妹妹是个好妮儿,是个好妮儿,叔爷,你养她是没白养,你老的福气在后头。”
杜太爷见侄孙子感动哭了,更是觉得露脸,很大气地道
“这东西你们吃用着,吃用了要是见好处,我再让珍卿从海宁捎回来,就是他们那大城市才卖嘞。”
玉琮奶奶见老伴哭,拿话羞臊他说“都有重孙子了,你还流猫尿,你羞不羞的。”
杜太爷就咂着嘴说“给她师父师娘送东西,她师父师娘也掉眼泪,说这个徒弟没白教她,比他们闺女还会上心呢。”
大家都连忙附和着赞叹,说珍姑姑打小就是个好的,到了大城市享福,也没忘记乡里人。
玉琮奶奶倒是心疼老伴,这满屋子的人,只有她能理解他老伴的感受。
他们这个小叔爷就是杜太爷,跟他老伴杜向渊差不了两岁。
杜向渊活了多少个年头,就给他这个小叔爷,收拾了多少烂摊子。
这其间多少辛苦为难,又是怎么一忍再忍,只有老太太这当老伴的最知道。
就这位不着调的小叔爷,还他那个儿子杜志希,那都是不叫人省心的人。
两父子做事都由性子,一点也不懂人情世故,也不够体谅别人的艰难辛苦他们这些亲戚,也没指望过这父子俩会回报什么。
没想到他们家的女孩儿,却是这样记念恩情,体贴人意,真是让人百感交集,说不清什么心情。
杜太爷被恭维得飘飘然,特别愿意做个好长辈,就跟玉琮他娘说
“你闺女要出门子,珍卿还给我捎了几匹绸缎,还有那颜色艳花花的,我老头子也不用,给你闺女添到嫁妆箱里,婆家看着也高兴。等大田回来,我让大田给你们搬过来。”
杜族长一家老小,连忙推拒说不能要。那杜太爷犟起来很犟,他要愿意给,就不许别人不要的。
与此同时的杨家湾,黎大田给杨家送了东西,连忙往李家庄里赶。
杨家的姑奶奶,还有大房、二房的人,一起看着那些东西,良久地无人说话。
就在两个月前,二房的昱衡少爷,深更半夜投梁自尽,这一回差一点就真死了。
昱衡少爷的亲娘二太太,她伤心自责,痛苦恐惧,是人都看得出来。
她日里夜里地哭啊说啊,也不能好好吃饭,也不能安稳地睡觉。
他的大儿子、小儿子死了,二儿子再有事的话,她真的活不下去了。
对于二儿子的安排,她还是抱着那样的心思,跟姑奶奶说,只要珍卿跟昱衡定亲,她什么条件都答应,要她立刻去死都行。
病瘦了的姑奶奶,捻一捻佛珠,神情虚淡,落寞地说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老二家的,前三年,我只差跪下求你,让你把小花聘给昱衡,你死活不愿意,找足了借口糊弄我。
“小花是我看大的,她是个好孩子,她不是个不知恩的。要是你早早聘下她,就算若衡变成这样,就算他爷想悔婚,看着我的情面上,她也不会悔婚。
“现在说啥都晚了,她到了他爹那边,轻易不会回来。就算她想回,你表舅也不会让她回。
“老二家的,事情成这样子,啥也不用说了。你做娘的人既要照顾好昱衡,也别把若衡撇在一边,再过一年,她也要出门子了。”
若衡听奶奶这样说,不由拿帕子捂脸哭,哭了片刻就生生忍耐住了。
这一年家里屡遭不幸,她早改了以前的天真烂漫,学会为母亲分担许多事情,她人也变得懂事多了。
二表娘看着女儿哭,自己也是眼泪倘个没完的。
二表娘常日哭得多了,整个脸都是浮肿的,人显得特别憔悴,眼见她又流出眼泪,想向老太太哭诉,二表伯给女儿递眼色。
若衡就站起来,拉着她娘的手说
“娘,你看小花还给四哥,带了这么多东西。娘,如果四哥知道,小花不但没怪他,还这么惦记他,他肯定会高兴的。娘,我们给四哥送过去吧。”
二表娘一听,觉得说得有理,就跟女儿拿着东西,一起去找二儿子昱衡。
大表伯和二表伯,看着老母亲落落寡欢,心里也是不落忍。
大表伯拿着一瓶鱼肝油,右手拿一瓶维他命,走上去跟老母亲说
“娘,这可都是好东西,还是从洋人那进口的。娘,您吃了这个,晚上眼睛就能瞅清楚。你瞧瞧,小花这个妮儿真是有心,还交代您啥时候吃,吃多少。您吃一阵子,身体就会见好的”
姑奶奶虚弱地叹气“这好的妮儿,到我们家多好。”
二表伯就长叹一声,看着前堂的房顶上,有一束枯草被风吹动摇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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