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日天儿不好, 傍晚一黑下来,大风就突然而至,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 直吹到半空中, 惹得树上的枝桠沙沙作响,幸而江南没有飞沙,才不至天地之间黄尘漫漫、混沌一片。
邬合咏和往常一样, 雷打不动的按照日子往藏着美人的宅子里赶,这算是他排遣官场烦闷最好的法子,能忍住几日才来一趟, 已经是极度克制了。
随行的侍从走在他身旁, 试图给他挡住风口, 生怕漫天飞尘迷了他的眼, 但他因为近日不畅快, 态度并不好, 一面快步往前, 一边抱怨“这见鬼的天儿,当真是不叫人安生。”
“大人您忍忍, 咱们一会儿就到了。”侍从出声劝慰, “今日江大人还命人传话来,说是天儿不好,您若是不想出来,就换个时候准备,但是我想着不会有什么问题,便回了他一切照常就是,却没想到风会这样大,早知道”
邬合咏轻哼一声, 打断了他的话,面上神色不大好看,“这点子小事还用专门来问一趟我来不来是我的事儿,他若是敢不准备,便是他的问题了,现在他倒是胆子大了,都有想要糊弄我的本事了。”
“想来是怕您不来,白白让准备好的姑娘跑一趟吧。”侍从殷勤的笑着,不敢说出江施德的不好来,毕竟他一个下人,哪能参与到评判主子们的事儿之中。
“跑一趟又如何他怕是觉得自己有了个入宫为妃的女儿,便不把我放在眼里了。”邬合咏怫然不悦,吹胡子瞪眼的,满脸横肉显得有些狰狞。
“前几日命人来给我送字画来,我当是他真打算割爱,把藏了许久的好东西给我呢,没承想竟是送来个入不得眼的假货,谁知道这是把我当傻子,还是在暗示我呢。”
“这”那侍从笑得勉强,又不忘谄媚“不知江大人送假东西是无意还是故意的,若真是故意,可当真是忘了从来在您跟前百般讨好的时候,就算他有个争气的女儿又如何,小的知道,若是他让大人不高兴,您自然会有法子治他。”
这马屁拍得邬合咏高兴了,他提了提气,多了几分挺胸抬头的得意,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大家都是共事的人,我顾及着彼此的体面,不愿意同他撕破脸,才未因为此事发作,若真是论起来,我要他夹着屁股滚出江南。”
侍从连连点头,“是是是,所以小的料想,江大人必然不敢在您跟前造次。”
“那是自然。”邬合咏高昂着头,面带不屑的瞥向地面,好像将所有一切都不放在心中。
他家中几代都是管着江南的主儿,到了他这儿,虽然不如从前了,但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他们家的这份根基早已经扎扎实实的了,所以他的话在这地方总归是不一样的。
况且他从小就在江南横行霸道的,人人见了他都得尊称一句邬大人,难道还怕一个从前在他面前卑躬屈膝的人不成
想通其中利害之后,他愈发对江施德嗤之以鼻,他当江施德是专为他打理上不得台面之事的狗,江施德该做的事儿,就是讨他这个主子欢心,虽然字画的事不叫他顺意了,但是找美人的事儿,他受用的很。
等到了地方,邬合咏和从前许多次一样,让侍从先行离开,自己则去痛痛快快的享用早为他准备好的美人。
可是这回不一样的,是他快活之后,压根没来得及跟美人好好温存一番,便沉沉睡去。
这一觉一直睡到天蒙蒙亮的时候,他方迷迷糊糊的醒过来,只觉得头疼欲裂,可这并不耽误他伸过胳膊去,抱住身边的姑娘,放柔声音叫了声“美人”。
美人没有应他,他便轻抚她的肩膀,一面朝她凑过去,一面笑眯眯的说道“美人,你身上怎么这般凉,怕不是因为我没有抱着你吧,让我来给你好好暖暖。”
说着,他俯过去,低头贴在她脸上。
而下一刻,他不知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突然像是惊弓之鸟一般,吓得惊慌失措,霎时变了脸色,下意识的往后退了退,整个人都从床榻上栽了下去。
他面如土色,对眼前之景还有些不可置信,努力咽了咽口中的吐沫,再次爬到床榻上,将手指凑到了床上的美人鼻间。
等确信与他同床共枕的美人的确没了呼吸,他只愣了几秒,压根没来得及仔细查看,连衣裳也没穿,便屁滚尿流的跑出了门外。
“来人啊,来人啊。”邬合咏高喊了两声,又猛地反应过来,此处没有旁人,更不能让旁人知晓此处,于是又猝然止了口。
他回过头去,隔着道门望屋里的床榻,在这样带着凉意的清晨,他硬是出了一身的冷汗,中衣紧紧贴在皮肤上,露出他剧烈起伏的胸腹。
昨夜还是温香软玉的美人,怎么会死了又是怎么死的莫不是他
可是他昨晚没用能致重伤的东西,理应不会将人弄死吧,但是他每每到了激动之时,一般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的,也难保不是他动的手。
邬合咏没敢接着往下想,他大着胆子跑进屋里,再也不敢看那床榻一眼,隔着一段距离抓上自己的衣裳,胡乱套上之后,便立即往外跑。
他的心在突突直跳,不是为死了个人,而是为他居然跟个死人睡在一起,着实是晦气极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并告诉自己不过是死了个下贱的娼妇,他叫人来解决就是,算不得什么。
邬合咏整了整衣衫,低头掩面往外走,可刚走出宅子两步,便迎面撞上了一人。
“大白天的,眼睛长到头顶上去了不成,瞧不见你前头有人吗”邬合咏依旧暴躁,还没看看是谁撞了他,张口便是呵斥。
“对不住,对不住,是我不小心”那人抬起头来,并不是旁人,而是钟子衣,他面上带着歉意的笑,等邬合咏抬起头来,故作惊讶的开口“诶这不是邬大人吗,您怎么会在此处”
“你是”邬合咏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遍,也没想起来是谁。
“我不过是住在前头的百姓,您应当是不认识我的,不过我可认识您,您从前去过我家那条街上查案子。”钟子衣嘴角的弧度刚刚好,温和守礼的模样,带着普通百姓对于“父母官”的敬重。
邬合咏没心思同一个普通人打交道,连敷衍的时间都没有,他快速瞥了钟子衣一眼,应都没应,转头便要离开。
“邬大人,你是着急去忙吗我瞧着前头官府里的人正朝这边过来,想来是寻你的吧。”钟子衣神色未变,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什么”邬合咏疑惑的问了一句,话音刚刚落下,便听前头有声音传来,“大人,有人密告死了人的宅子,就在前头,此事兴许还与咱们要查的案件有关,咱们要仔细查探一番才是。”
邬合咏听见这一句,顿时停下了步子,他不知前头的人是不是他的人,但他做贼心虚,不想叫任何人发现他同一个死人有关,也不能叫眼前的人跟官兵们碰上面,否则你一句我一句的,便暴露他是刚从这宅子里出来的。
他愣怔片刻,回头望了望钟子衣,佯装认真的思索须臾,变脸似的立即换上了副笑脸,脸不红心不跳的扯谎“前头那些官兵是我叫来查案子的,无需在意那些,我好像对你有些印象,你适才说你家就在前头,在哪来着不如带我去瞧瞧,兴许看完就能想起来你究竟是谁了。”
“您您要去我家”钟子衣明知他在说谎,还是做出受宠若惊的诧异姿态,心里暗道他这借口过于蹩脚。
“去看看、去看看,快走吧。”邬合咏连声催促。
“可是那边”钟子衣还在说前头的官兵,但邬合咏没给他太多的机会,拉着他便往相反的方向而去。
邬合咏并非是真的想要上门,不过是为了避开官兵,也为了支走钟子衣这个目睹他在这儿的人。
他拉着钟子衣往前走了两步,躲于小巷的暗处,等前头的官兵到了宅子前,他看见走在正前头的大人,正是刚从京城派来调查温止言一事的官员,本就慌乱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他不知这位官员为何来管这桩事,更不知刚才听官兵说此事与他们要查的事有关是什么意思。
可是他已经没心思想两者之间的关联,此时最为紧要的,是那些人一进去就会看见里头死了人,而里头死的那个人正与他有关。
邬合咏有些慌了神,急于寻人解决这桩麻烦,一边伸着脖子张望宅子里的官兵,一边对钟子衣说道“我差点儿忘了,我还有事儿,今日就先不过去了,你家是在哪条街上来着,下回有机会,兴许我就去了。”
他对一个普通人不感兴趣,但这人是知道他与这宅子有关的人,若是可以,他希望能一并解决了。
“那敢情好啊,若邬大人光临寒舍,必然是让我家中蓬荜生辉啊。”钟子衣搓了搓手,冲他拱手行礼,并随口编造了个地方。
他那张眉清目秀,又带着些木木樗樗的面容,最容易让人信服,邬合咏临走的时候,还看了他一眼,真当他是偶然遇见自己的百姓,倒没有对他出现在这里起分毫疑心。
等邬合咏消失在小巷里,钟子衣掉头往钟家的方向走,在半路上遇见正在等候的谢枕石。
“如何”谢枕石问道。
“一切都顺利。”钟子衣面露喜色,“让他看到从京城来的官员知道宅子里死了人,但又没让人抓住他,他此时必然是怕极了,正着急忙慌的想办法解决此事呢。”
“好啊,我命人去密告的时候,告知了那位大人这宅子同江施德有关,等到时候他们查到江施德身上,是江施德为了保全自己,将邬合咏拉出来,还是邬合咏为了保全自己,提前将江施德推出去背这口黑锅,就看他们二人的本事了。”谢枕石谋划着以后,又不忘询问“昨夜那个姑娘,还是放到床上的死人,应当不会有问题吧。”
“不会。”钟子衣斩钉截铁的回应,“我给了那姑娘银两之后,亲眼看着她离开的,至于那个死人,本来就是从一堆死人里头,特意寻了个脸上受了伤,瞧不出原本模样的,想来他们一时半会儿查不出什么,留的这些时间,足以让邬合咏和江施德互相使绊子了,谁死谁活,咱们且等着吧。”
谢枕石点点头,又不免发出感慨“希望此事尽快解决吧,再拖下去,阿萤不得安生,我更是担心的紧。”
钟子衣面露古怪的看着他,又道“说实话,我一直很好奇,你兄长不是想着一定要娶温姑娘嘛,可是你带温姑娘回江南,又帮她将她父亲救出来,她没了任何顾忌,只怕不会再同你们谢家结亲,你带人逃跑,加上毁了婚事,你兄长当真不会生吞活剥了你”
他没接触过谢枕石的兄长,只听谢枕石说过几次,但就他听到的那桩桩件件,只觉得那人应当是为了达成目地会不择手段之人。
“估计已经恨的牙根儿痒痒了,正想着该如何处置我呢。”谢枕石无奈的抿了抿唇,“所以我和阿萤一定不能暴露身份,否则他要找我们,就太轻而易举了。”
“那你们谢家搭不上温家这条线,还怎么帮皇上收拢江南商户帮不了的话,你们谢家以后怎么办”钟子衣又问。
“你今日话怎么这么多”谢枕石婉言调开了话题,不肯回应这个。
钟子衣说得这些,他都曾想过,他也为谢家的将来而担忧,但是人的心思大概都是有限的,他做不到面面俱到,当下之事就是解决温家的事情。
至于谢家,还是像他从前说过的,要守住谢家的门楣,还有别的法子,失了这一个,他会想主意用另一个,不管另一个,是如何的艰难。
事情一旦开了个口子,接下来的发展就愈发迅速了,京城来的官员有意尽快查处此事,而邬合咏和江施德那边又相互抗衡,极力想要保全自己,一切都是恰到好处的时候。
事情越要临近成功时,反倒让人愈发担心,温流萤整宿整宿的难以成眠,不过三四日时间,便迅速消瘦下来,原本钝圆的下颌愈发尖了,杏眼也没了从前的盈润光彩,眼下更是时时挂着乌青。
落屏担心的紧,想各种法子给她熬进补的汤,也叫郎中来瞧过,汤药喝了两幅,但一直不起什么用处,她的失眠症反倒愈发严重,一日只能睡上一两个时辰。
谢枕石不知从哪听说了个医治不得眠的法子,特意弄了枸杞子来,说要为她试试。
温流萤一开始不愿意,但到底是没磨过他倔强的性子,又怕他跟上次买袜底酥一样,想尽办法也要做到,为了节省那样的麻烦,只能答应让他为自己医治,其实也算不上医治,只能算是缓解缓解罢了。
谢枕石临到傍晚时,就开始磨枸杞子,按照方子其实只需要一颗就是,但他怕少了不管用,磨了满满一碗,只等着给她用。
等温流萤收拾妥当上了床榻,他就坐在床下的小杌上,床榻上的厚帘帐早已经放上来,将她整个人都遮的严严实实,只露出左手的腕子来。
谢枕石隔着帘帐看她,只能看见一个躺在那儿的轮廓,其余皆没有踪影,他也不在意,特意放慢了动作,只为听她轻缓的呼吸声,听着,他才能感受到两人离的如此之近。
“你觉得这法子会管用吗”谢枕石有意无意的寻找着话题。
“不知道。”温流萤应的声音极轻极缓,是十分放松的状态。
她的声调,能让谢枕石想到她在帘帐里面,或许是工工整整的躺着,说不定还正闭着眼睛呢。
那治失眠症的法子是将磨好的枸杞子贴在左腕的太渊穴上,谢枕石提前看过穴位的图,但又生怕拿不准,就用了最笨的法子,将她手腕那块地方,全糊上一层枸杞子,又用细纱缠过一圈,将它们固定住。
缠完他又觉得这场景十分熟悉,将她的手腕塞回帘帐内,轻笑着问她“你还记不记得得上次在你们温府上的时候,我说钟子衣弄伤了我,你给我包扎伤口的事情你现在看看我给你弄得,是不是比你包的好一些”
他记得她给他包扎的伤口,简直是要把他的手臂包成粽子,还是要尽力勒紧,省的馅料往外露的那种。
帘帐内人影晃动,将手腕抬到了眼前,看了好一会儿才有了声音“是比我包的好,希望它能管用,让我好好睡一觉。”
别人为她的失眠症担忧,她自己更是难受,明明困倦极了,但就是睡不着,整日混混沌沌的,着实熬人的很。
“不管是弄这个,还是喝汤药补药的,不过是外用的法子罢了,还是要你自己控制自己,莫要想那么多,眼看着事情就要成了,你更应该放宽心才是。”谢枕石用胳膊肘拄在腿上,又用手背撑着面颊,微微偏着头,看着帘帐上影子的一举一动。
“我知道。”温流萤无话可说,因为胡思乱想这桩事她自己压根就控制不了,她夜夜都告诉自己要好好入睡,切勿想别的,但脑中总有走马观花似的画面。
“若真是睡不着,你就看东西,那日我听落屏说,你爱看话本子,明日我去寻些来,你睡不着就看那个,等看累了兴许就能歇下了。”谢枕石为她出着主意。
温流萤只应了声“好”,没有告诉他从前她在家的时候,若是赶上看话本子,不将手中所有的故事都看完,那是万万不肯入睡的。
从进了她的屋子,一直都是谢枕石在说话,她只是简单的应上几句,但他也不烦,就絮絮叨叨的说了没完,从晚上吃的东西扯到她的失眠症,再扯到她看的话本子上。
只听她应上几声他也是满足的,因为这算是两人难得的亲近,她虽同他隔着一段距离,但他觉得近在咫尺。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不知过了多久,钟子衣突然在外头敲门,动作格外急促声气儿却是雀跃不已“枕石、温姑娘,事儿成了,江施德折进去了,这回温姑娘不用什么偏方,大概也能好好睡一觉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欠两千,明天接着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