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 将女儿哄睡后,萧惋回房,特意命人做了顿宵夜, 等着温顾来给她讲故事。
她隐隐觉得,这个故事不简单, 否则,温顾不会这么郑重地说让她等他。
温顾一下午都在琢磨, 怎么把这件事说出来,能让萧惋更好接受,但一直到回房, 都没想好。
回房一见萧惋, 温顾吐了口气,罢了, 顺其自然吧。
“惋惋, 一般每场战役过后, 都会有人去清理战场,一是为了取回还能用的弓箭等武器,二是为了确认牺牲将士们的身份, 以便战事结束后抚恤其家人。”
温顾的开场, 让萧惋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这是想给她讲什么故事
“但是,由于战争的残酷, 有些人的尸身, 可能会面目全非, 让人完全辨认不出来, 甚至有些人的尸身根本就找不到,所以其亲人只能立衣冠冢来祭拜,更有甚者, 连个墓碑都无人立。”
温顾边说边斟酌,“十九年前,就有一人在一场战争中受了重伤,由于许多人目睹其被敌人利箭穿胸,所以,就算后来并没有找到他的尸首,大家也认定,那个人死了。”
“后来呢”萧惋给温顾倒了杯水。
“但事实上,那个人并没有死,而是死里逃生,被一对行医的夫妻救下,捡回了一条命,只是那人身负重伤,恢复了很长时间,才可以和常人一样行走。他费尽千辛万苦回到了家,却发现,自己的妻子已经难产身亡,早产的女儿已经被其外祖母接走,他只能隐姓埋名,以另一种身份活在这个世界上,等着能有一个和自己女儿见面的机会。”
温顾说着,去瞧萧惋的脸色,但萧惋只是一脸平静地听着。
“后来呢,那个人见到自己女儿了吗”萧惋问。
“见到了,他的女儿救了他的命,更是给了他收容之所,他便留在了自己女儿身边,默默陪着她。”温顾说着,忽而觉得萧惋有些琢磨不透。
萧惋如此聪慧,自己已经说得这么明显了,她应当早就明白自己讲的就是罗师傅的故事,不应该是这种反应啊。
“那他为什么不和自己女儿相认”萧惋一根食指轻敲桌面。
“因为他已经和之前不一样了,可他的女儿却有幸福的人生,他原本不想打扰她,只是”温顾有些不知如何解释。
这个原因,应当由周流风亲自和她这个女儿说。
萧惋把玩着手里的杯子,看着里面的水随着她的动作左右摇摆,开口道“只是他的女婿忍不住,非要讲什么故事。”
萧惋的语气平常得像在说明日想吃什么。
“惋惋,其实罗师傅就是”温顾话说一半,被萧惋打断。
“别说了,今晚你自己睡吧,我去祠堂。”萧惋说完,起身去床边拿了个东西,便出门去。
画扇和问雪都想跟上,萧惋头也没回,“谁也不许跟着。”
萧惋已经两年没有做噩梦了,也两年没有跪过祠堂了。
只是此时此刻,她特别想到祠堂跪一跪。
夜深人静,祠堂只点着一盏灯,光线昏暗。
萧惋进去后,先是给母亲上了三炷香,母亲的牌位旁边,是温顾刻的父亲的牌位。
上过香后,她跪在母亲牌位面前,心里想了很多事。
其实自从温顾从青州回来,她就察觉到,温顾和罗师傅之间,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从前温顾从不会多问一个下人的生活,可是如今,他每日都要问,罗师傅吃了没有,今日罗师傅上街同谁一起去的,罗师傅房里的炭火够不够,要不要请太医来替罗师傅看看腿
诸如此类的问题,萧惋整日都会听到,罗师傅成了除了她和女儿之外,被温顾提起最多的人。
虽然她对此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直到刚刚温顾和她讲那个故事,她才恍然,原来是因为,温顾早就知道了罗师傅的真实身份。
萧惋心里,远远没有表面平静,她想起了见到罗师傅的第一面,酒楼里的伙计围着,好几个拳头砸在罗师傅身上,她命画扇上前制止,画扇扬声说“长安郡主车驾在此,惊扰了郡主,唯你们是问。”
画扇音落,躺在地上的罗师傅,费力地抬起头。
当时自己完全没有注意到罗师傅,只看着箩萤可怜,便出手把二人救下。
之后三年,自己收留箩萤在府,就没再见过罗师傅了。
再见面,就是请罗师傅到府上养马,那应当是他们第一次正式见面,罗师傅和她说什么来着
对了,他说“朋友们都叫我老爹,郡主若是不嫌弃,也叫我老爹吧。”
萧惋眼眶微红,闭上眼睛轻轻叹口气。
其实,他就说过自己是谁了。
睿王行刺,他舍命相救,北上送粮,他驾车追随,这两年来,他真的在自己身边,以另一种身份,尽一个父亲的责任。
但是她接受这一切,却心安理得。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顺着脸颊滴到萧惋手里拿着的手札上。
身后门口传来了脚步声,萧惋睁眼,用衣袖擦了擦眼角,转头问“谁”
外面脚步一顿,随即走进来一个人。
“夫人,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来人正是罗师傅。
萧惋没有像往常一样称呼罗师傅,视线往下,看见罗师傅手里拿着一坛酒,像是特意来喝酒的。
周流风也没料到萧惋今夜会来祠堂。
回到京城后,他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会一个人拿着酒,来祠堂和妻子说说话。
昨日温顾又和他提起与萧惋相认的事,他并非不想和萧惋相认,只是怕萧惋知道他的身份后,怪他这么多年,明明还活着,却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
再者,他也不敢奢求萧惋能认他,周流风在这个世界上,只是个死人,他这辈子都不能再以周流风这个身份活在这个世界上了,难道要让长安郡主、摄政王妃,认一个做饭的当爹吗
“您也没睡。”萧惋回过头,忽然有些无措。
“人老了,觉少,睡不着就出来走走。”说完,周流风自知说得不对,大晚上的,拿着酒坛子走到祠堂来了,着实奇怪。
“那个,既然夫人在这儿,那我就先走了。”周流风挠了挠头,说完便要转身。
“别,您要是想喝酒,我陪您喝。”萧惋忽而叫住了欲离开的周流风。
就这样,两人就坐在萧惋母亲牌位面前,打开了酒坛。
萧惋抱着酒坛,先喝了一口,坛口太大,有酒水蹭到了萧惋脸上,萧惋随意用衣袖一擦,动作豪爽得不像是个郡主。
周流风看萧惋这样子有些不对劲,难道是和温顾吵架了心情不好
“夫人,这酒后劲儿大得很,您慢点喝。”周流风把酒坛从萧惋手里拿过来。
萧惋深呼吸口气,喝得有些急,嗓间被酒辣得难受。
周流风还不知道温顾已经把什么都说了,自然也想不到萧惋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想喝酒。
“夫人,是不是和将军拌嘴了将军近来事多,朝中大小事都得他拿主意,所以,他可能还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你给他个机会,让他反省反省,不要一个人跑到祠堂跪着,天这么冷呢,这里又没烧炭,冻坏了可怎么好。”周流风边猜原因边劝。
听着周流风的话,萧惋刚擦干的眼角又湿了。
一看萧惋哭了,周流风越发笃定,一定是温顾欺负她了。
这个温顾,当上摄政王,就敢欺负她女儿了,明天他非得好好教训教训他不可
“爹。”萧惋借着酒意,用几近气音的声音叫了一声。
周流风还在心里痛骂温顾,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
“你,叫我什么”
“爹。”萧惋这次的声音大了点。
“咣当”一声,周流风手里的酒坛掉到地上,祠堂里瞬间溢满酒气。
“你都知道了”周流风说不上此刻的心情,多年以后想起这一夜,只觉得自己在孩子面前丢了脸。
他活了这么多年,战场上受伤没掉过眼泪,回京得知妻子离世也没掉过眼泪,此刻听见萧惋叫自己一声爹,却倏地红了眼眶。
“诶,诶,那个,酒洒了,得赶紧收拾干净,你娘可不喜欢喝酒。”周流风把酒坛扶起来,动作有些慌乱,四下看了看,搓了搓手,拿起拐杖说,“我去打些水来擦地。”说完,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父女相认的场面,小心翼翼里面还有两分滑稽。
周流风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桶水,萧惋拿了一块搭在水桶上的抹布,被周流风制止,“你去边儿上坐着,别靠门坐,风大。”
萧惋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点点头,坐到母亲牌位面前的蒲团上。
好在撒到地上的酒不多,周流风没多久就擦完了。
萧惋把手里一直拿着的手札递到周流风面前,“爹,这是娘留下来的东西,还是留给你吧。”
手札上面记的都是父母两个人的回忆,萧惋从前到后不知道看过多少遍了,如今她认回了父亲,理应把这个交给他。
周流风死里逃生回京的时候,萧惋母亲已经去世一年多了,他没有一样与妻子有关的东西。
手札接到手中,沉甸甸的,周流风不敢打开看。
“爹,女儿之前没认出您,是女儿不孝,既然现在女儿已经和您相认,断不会再让您做府上的下人,只是先皇已死,当年的事恐怕无法大白于天下。”萧惋低头说。
“无妨,爹挺喜欢做罗师傅的,况且每日要做的事情也不多,只需要下厨做饭便可,你的口味和你娘一模一样,你还未出生的时候,爹一有空便下厨给你娘做吃的。”周流风笑着说。
萧惋哪里能继续让他整日下厨做饭,第二日,就让人收拾了一间院子出来,单独给周流风和箩萤住。
对外宣称,罗师傅救过她的命,最近腿疾加重,她于心不忍,要好好让罗师傅养病。
温顾得知萧惋夜里和周流风酒后相认,顿觉自己的故事讲得很合时宜,如今,一家人才是真正的团聚了。
十六岁的萧惋,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婚事被皇上当做温顾剿匪有功的奖赏,自此,她不仅有了挚爱,有了自己的孩子,更认回了自己的父亲。
“其实,老天对我还是不错的,对不对”萧惋靠在温顾的肩头轻声问。
“当然了,你嫁给了世上最好的男人。”温顾揽着萧惋说。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嘴这么贫。”萧惋戳了戳温顾的下巴,笑着说。
温顾哼了声,捉住萧惋作乱的手,低头吻住萧惋的唇,“再生个孩子吧,承欢长大了,不好玩儿了。”
萧惋想说话,却被温顾骤然加深的吻将话语堵了回去。
生孩子是用来玩儿的吗
房内最后一盏灯熄了,月光洒进院子。
画扇和问雪听到房内动静,默默退离门边。
“问雪,这次你们赌夫人生男生女,也算我一个,十两银子,押男孩儿。”画扇拿出十两银子给问雪。
“清风大哥也押男孩儿,你也押男孩儿,那我偏偏要押女孩儿。”这次问雪不打算看夫人肚子是尖是圆了。
“随你,我就是凑个热闹,咱们快点吩咐人准备热水去。”画扇笑笑说。
“急什么,哪次不得一个时辰之后才叫水。”
两人嬉嬉笑笑,你一句我一句,院里的迎春花开放得悄无声息。
正是花好月圆人常在,岁岁与君安。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啦
接下来还有包子番外,都是甜甜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