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年轻的血族并肩停在主位前,对闭眼假寐的领主跪地行礼。
梅兰萨依旧保持着那副闲散慵懒的姿势,好像只是在与下属商讨某件平常至极的琐事,但那双深邃的眉眼却微微地拢了起来,唇边惯常的笑意也荡然无存,显得她的整副神情非常不悦,透出些难掩的焦躁与不耐。
“她还没喝吗”
“是是的,”其中一名血族道,“小领主甚至都没允许我们近身,就直接将我们赶出来了。”
守在主位旁的侍卫长清晰地听见了领主的叹息声。
那声音里充满了恼怒与无奈,但仔细听来,又隐约含着点爱怜或者疼宠的意味。
他结合着现状,很自然地联想到“千辛万苦抢回家的小老婆开始闹绝食”这一情景。
巴伦欲言又止地纠结了片刻,探过头一瞧,发现在熬了整整一周后,金发的元老竟真的靠在王座上睡熟了。
严格来讲,血族不会做梦,但除去长时间的休眠以外,她们很容易在日常的浅眠状态下陷入梦魇之中。
远优于常人的听觉让梅兰萨将下属悄悄告退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但她的胸膛像压着一块重若千钧的坚冰,又冷又沉,令她连一根手指都难以挪动。
即便是在梦魇之中,她也不担心窒息,更不觉得畏惧,于是就索性放弃了抗争,放任自己的意识沉入了那黑暗而永无止境的旧梦中。
那是一段在她清醒时都很少回想起来的时光,非常漫长,又极其杳渺,像是千百年前就越过林间的一道微风,像是融于岩石沉于地底的某颗沙粒,亘古不变而永不可追。
作为蒙蒂奥利菲斯家族的第二代血族,梅兰萨出生在南方的密林里。
那是一个连宗教都未曾普及、上帝都未曾存在的时代,人类崇尚古老而原始的力量,信仰自然神明所显现出的神迹,甚至会以牲畜或同族进行活祭。
她的生母曾是密林内唯一的一位领主,在她仅存的一点印象里,母亲总是躲在漆黑的洞穴内休眠,偶尔清醒过来,也只是像头普通的兽类一样,疯狂地汲取血液。
她在暗无天日的密林内生活了很多年,和归来的族人了解着外面的世界,品尝着不同味道的鲜血,学习了人类的语言与常识,并在成年后断然离开了故乡。
血族生性独立,在她们最初的天性之中,其实是不包含亲缘这一项的。
梅兰萨决定留在北方海岸的那一天,卡罗维尔才刚刚建起属于人类的城池。
那是初来乍到的领主第一次真正接触到异族的世界。
她怀揣着某种新奇而古怪的心思,模仿着人类的做派,在庄园中种葡萄田酿酒、雇佣农民来豢养家畜、自己亲手饲养大而温顺的猎犬、甚至还会扮作贵族,去参与人类之间的交际。
北方的秋冬季常常在下雪。
尚且年轻的领主喜欢在雪天走到庭院里,看着仆人或长工的孩子们凑到一起,将积雪捏成小鹿或房屋的形状,或在结了冰的水池中央溜冰玩耍。
从异地前来游历的血族告诉她,“即便生着相似的面容,人类也是与血族截然不同的物种。”
但梅兰萨那时完全听不进去。
她太享受融入人类的感觉了,一切对她而言都显得那么新鲜,那么美妙。
人类会因无数莫名的理由而相爱、会以最虔诚的态度迎接新生命、会发自本能地畏惧衰老与死亡。
和人类交好的感觉,就像是某一天回到家,趴在壁炉旁边的猫咪忽然伸着懒腰走了过来,亲切地和来者介绍它一天的所思所想。
那样的日子约莫持续了两三百年。
在这期间,梅兰萨眼睁睁地望着身边的异族们来了又去,几代人的性命如烟似雾,就这样飘散在她的面前。
最开始走的,是一直都窝在她门前的那只猎犬;然后是白发苍苍、死于衰老的老管家;再那之后是以供奉鲜血来完成自我救赎的人类盗贼;此后还有负责为庄园监督酿酒的中年女人、总爱在喝酒时吟唱诗歌的年轻剑客、因丈夫过世而郁郁而终的富家少妇、医术出众却被当做女巫当众绞死的麻脸少女
最后,是老管家的曾曾曾外孙。
那孩子离开人世的时候不过七八岁,一枚生锈的铁钉戳伤了他稚嫩的脚掌,为他带来了足以致命的伤口感染。
举办葬礼的那天,梅兰萨伫立在雪后的庭院里,遥遥眺望着城内的教堂,仰着头静默了许久。
待到教堂的钟声敲响之际,她转过身,吩咐血族的侍从关紧了城堡的大门。
自那以后,庄园里豢养的畜类只有用于出行的马匹,而进出古堡的人类们也再也没有被领主接见过,他们所要扮演的角色只有一个,那就是血族们的活体血袋。
金发的血族终于明白,人类是不适合与血族交好的种族。
纯血血族的生命在永恒中趋于静止,而人类的命运与寿数无时无刻不在发生改变,是开在悬崖上的一朵野花,是闪烁在月亮下的一点火星。
悬崖与月亮亘古不变,但花会败,火会灭,即便再美好再温暖,也终将成为无法被追忆的尘泥与灰烬。
梅兰萨独自坐在阁楼内,默默望着森林里一尘不染的洁净雪地。
城堡外的人类世界可能发生着变革、战祸、瘟疫或时时刻刻都在重演的生离死别,但那些转瞬即逝的戏码通通与她无关。
她的一生就如同一片积满了雪的荒原,终年不化,旷日弥久,苍茫又寒冷。
直到某一天,一滴浑圆的鲜血落到了这片惨白致盲的雪地上。
她一时兴起,将刚刚留到身边的东方血仆抱进了自己的棺材。
年幼的虞歌攥着她的头发,在一片漆黑中犹豫了好久,大抵是以为她已经睡熟了,这才悄悄扬起头,蜻蜓点水般的吻了吻她的下巴。
梅兰萨觉得自己的心脏像被某种细细小小的尖刺戳中了,她垂下眼,在黑暗中凝望着虞歌那低垂、战栗的眼睫。
那睫毛如燕尾上成片的黑羽,轻轻松松就在她的胸腔内掀起了尖啸滚烫的飓风,并在霎时间席卷过她的每一根血管。
她想着虞歌平日里那副温顺、刻板又非常不善言辞的模样,又思及对方那全心全意为主人奉献的忠顺言行,在脑子里暗暗地下了定论。
这孩子一定非常爱我。
即便是被虞歌背叛、经历了八年分别、又亲眼目睹过虞歌的痛苦,这念头也从未改变过分毫。
这念头令她体会到了那种刚刚进入人世间的、久违的快乐与满足。
虞歌对她来说不再是一个人类,而是必须存在于她生命雪原中的那滴血,是深水陈潭之上的唯一一根浮木。
八年、八十年、哪怕是八百年,对血族来说都是能够轻易被感知、被计量的时间长度。
无论是再次见到虞歌、还是将虞歌转化成血族,只要虞歌出现在她面前,梅兰萨就能体会到内心中那几乎要决堤的澎湃感情。
她与世隔绝了太多年,甚至无从分辨那感情究竟是什么。
也许是对稚童的疼惜,也许是对恋人的柔情,也或许那仅仅只是一份珍视。
对漫长时光中,这份独一无二的挂念与寄托的珍视。
但不管那感情是什么,那柔软而略带怜爱的温热爱意,确确实实将血族的一颗真心烫得无处遁形。
她也一直
都深爱着虞歌。
梅兰萨的拇指颤动了两下,随即从梦魇中解脱出来。
她骤然睁开了双眼。
“抱歉,领主。”
她还未缓过神来,便见到侍卫长巴伦跨步上前,毕恭毕敬地跪了下去。
“有一件关于虞关于小领主的事情,我认为有必要向您反映。”
虞歌对外界发生的谈话毫不知情,她正踩在自己的棺材板上,在脑海中努力梳理着过分简洁的剧情线。
444打了个哈欠,“宿主,你这得绝食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啊”
“再等等。”
刚转化完的血族新生儿下意识地用虎牙在拇指上划出一道小口,又眼看着那血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自愈了。
“我觉得以领主的性子,没准还能再给我份惊喜呢。”
“惊喜,啥惊喜”系统莫名其妙道“你不会还打算再使一轮苦肉计吧”
“没必要。”虞歌道,“苦肉计主要是为了求得原谅,但人家领主根本也没怎么恨我,反而对我态度还挺好的。”
也对哦。
444困惑地皱起了脸,“我也觉得很奇怪,按理来说攻略目标原谅你了,就算是完成一大半感化了,怎么进度还是走得这么慢啊”
“怎么说呢这确实是我所来过的世界,我也确实和领主发生过一段虐恋,但她并不是因为单纯的虐恋而黑化的。”
宿主一边组织语言,一边摇了摇头。
“确切的说,她甚至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黑化,她只是格外随心所欲,肆意妄为了一点。”
她沉吟了几分钟,才终于给出了自己猜测。
“我觉得这个任务世界的最终目标,可能是让我帮领主体会到人性。”
444挑眉,“所以宿主你要教攻略目标做人”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虞歌盯着自己痊愈的指尖,神色罕见的有些复杂。
“我根本没能力,也没义务去教人家做人,最多也只能让她认识到血族的行为模式有哪些不足。”她轻声道,“给一个血族硬塞上人性,这任务本身就十分荒谬了。而且从我个人的立场来看我甚至都不觉得她有错。”
“打个比方,一只鲨鱼抵抗不了好奇的天性,咬了闯入领地的潜水员一口,导致人类最终惨死在海里了,难道还要去教育鲨鱼不能咬人吗”
以完成任务为唯一目标的系统表现得十分乐观。
它鼓励道“但你现在都是攻略目标唯一的嫡系了,也就相当于你是她的独生女啊,爹妈都拗不过孩子,你说的她肯定会听啊”
虞歌
哦豁,照这么说还还挺禁忌。
她忍不住纠正“长亲与嫡系之间的关系,其实更类似于以血立誓的法定伴侣,倒倒也不能说是母女。”
“况且,亲缘对血族来说还真没什么大意义。”
444愣了愣,跟着她的思路一路跑偏。
“为为什么没意义啊”
“因为生命的限度不同。”虞歌短暂的微笑了下,“父母子女是人类所能创造出的粘合力最强的纽带,这句话其实有个大前提”
“人类的生命是有限的。”
她打开剧本,将手指停留在了“八年”两个字上。
“因此,长辈才会成为孩子与死亡之间相隔的一道墙,而子女则被视为父母生命的延续。”她道,“但对血族而言,亲缘仅仅是繁衍的证据,没什么特别的含义。”
“我是得让她听我的劝。”
虞歌听见门外传来的脚步声,迅速躺回了棺材里。
“不过在那之前,得先挖掘出她那颗能与他人共情的人类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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