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虞岚那隐忍而低沉的质问之下,小王后的指骨短暂地白了一瞬,面上却未露出任何端倪。
她眨了眨酸胀的眼眶,神情明灭了几次,又在闪烁过后重归于沉寂,甚至连胸口起伏的频率都逐渐调整得绵长而平稳。那是一种从主观上刻意控制过的呼吸节律,一呼一吸都于起落之间完全重叠,精准得不似真人。
仿佛被某种利器反复敲击着大脑,那种震颤而尖锐的疼痛渐次传递至虞岚的每一段神经末梢,令她悬着的那颗心脏重重地坠了下去,溅起大片滚烫灼热的血花。
在王宫中生活的十七年,培养出了一位能够在情绪崩溃时依然故作镇静、粉饰太平的王后,也还给了她一个面目全非的妹妹。
她艰难地张了张口,那沙哑干涩的字音还没来得及冒出来,便被虞歌打断了。
小王后抬起眼,即便眸中的水色尚未褪去,眉眼间也寻不见半分少年时骄纵任性的影子。
她将双手拢于胸前,对自己久别重逢的长姊俯首行礼。
那么卑微,又那么平静,仿佛那短短的一句话已经在她心里打了千万遍草稿。
“我知道你还或许还在怨我,你可以不管我,也可以杀了我,但至少请把我的孩子带走。”
她单手攥住姐姐的衣角,略一垂眸,大颗的眼泪就径直落了下去,在那片织物上留下几片浑圆的水晕。
“孩子是无辜的,求你把我的孩子救走吧。”
周遭一切嘈杂的声响都如潮水般褪去,她们姐妹二人之间,只剩下一片恒久的静默。
虞岚咬紧了颌关,一时间都能听见自己臼齿之间所传出的刺耳摩擦声,她沉默了足足半分钟,才强压住要扇对方一耳光的冲动。
被她放在血肉里精心呵护长大的宝物,在泥泞中独自滚了这么多年,甫一向她提出请求,就是要拿自己的性命做交换。
她深吸一口气,反手扣住虞歌那截手腕,不出所料地,握住了满手慌乱急促的脉搏。
“你是在以王后还是在以我妹妹的身份和我说话”
虞岚走近了半步,用自己的触角与对方轻轻触碰,那两根一模一样的触角甚至仅仅蹭到了边缘,便立刻不受控制地缠到了一处。
“如果你是王后,那我确实该恨你,就算今天把你和那小崽子绑在一起宰了,也算是情理之中。可如果你是我妹妹我哪怕是死,也得把你和你的女儿一并救出去。”
她与虞歌额头相抵,几乎能从对方淡金色的眼睛里清晰地望见自己的身影。
“那么小歌,你到底是谁呢”
几秒之后,她听见了虞歌的哭声。
那哭声不同于小王后婉转润和的嗓音,几乎像是从胸腔里直接迸发出来,带着撕裂般的血气与无法言说的委屈,当即便令虞岚跟着红了眼眶。
“姐姐姐,姐姐”
她唯一的妹妹扑进她的怀里,像小时候第一次学走路时跌倒在她面前,又像是少年时因飞得不稳当而从半空坠落,将瑟瑟发抖的上半身与那对柔软的脉翅一同塞进她怀里,以寻求一份保护与庇佑。
“救救我吧。”
虞岚稍稍弓身,将虞歌抱离了地面,她托着对方剧烈颤抖的翅膀,仿佛透过那对半透明的羽翼,捧起了自己遗失多年的另一半魂灵。
她低声承诺,“放心,一切有我。”
待到她将虞歌抱入指挥舱时,潜藏在王宫内的下属已经将小公主领进了舱门,上百架机甲起飞前的引擎声轰鸣成片,眨眼间便能透过侧翼的透明玻璃,俯瞰整座王宫整齐而富丽的全景。
得以解脱的快意混杂着陌生的惶恐无措,霎时间紧紧慑住了裴承幼小的心房,以至于连她那刚刚解开绑带的骨翼都不受控制地冒出了细密而锋利的倒刺。
正在以拥抱安抚她的生母当即就被戳破了掌心。
小公主盯着由虞歌腕骨上淌下去的鲜血,面上依然极力维持着那副稳重庄严的表情,但动作中却显露出孩童所特有的慌张。
她茫然地后撤了两步,因失血而麻木的翅膀不慎带倒了医疗架上的瓶瓶罐罐,于室内发出接连不断的脆响。这动静着实不小,一时间整个指挥舱的人都将视线聚焦在这方小小的角落里。
“不好意思,我是无意的。”
年幼的裴承觉得自己的肺叶像被一根细而透明的丝线勒住,摇摇晃晃地吊了起来,隐藏在锐利疼痛之下的,只剩下那种没着没落的莫大不安。
那不安是如此强烈,又如此鲜明,令她不敢去直视生母的双眼,几乎想把自己的脸埋进密不透风的翅膀里。
没有母亲会喜欢笨拙又爱惹麻烦的孩子。
况且待她离开王宫的叛军们本来就对王室成抱有仇恨
她要被丢回王宫,重新绑起翅膀,甚至还可能同母亲一样,被震怒的女王关进暗无天日的笼子里。
她再也不会见到自己的生母了,再也没有人会在她疼痛时为她唱歌了。
“多大点事儿啊。”
一双粗糙的大手冒冒失失地胡噜过她的头发。
小公主回过头,看见带她来到机甲上的那位副官正斜靠着门框,对着王后的方向微微一压帽檐,以表尊敬。
“小王后,没其他事我就先把孩子带走了,让她去看看房间,您看行吗”
“辛苦了,中将。”
她的生母甩掉手上的血,细致地替她拢好骨翼,又在她额头上落下非常轻的一个亲吻。
那亲吻如雌鸟的绒羽,啄在她冰凉的皮肤上,又像是透过这层血肉,径直拂过了她的心脏。
“小承,不要怕,妈妈会永远保护你的。”
母亲只将她送到门外,但那道婉约青稚的声音却一路跟着她,始终缭绕在她的耳畔。
“去吧,我一会就来。”
虞岚在沉默中旁观完这一幕,忍不住长吁了一口气。
她当然知道稚子无辜,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虞歌是个多么心软、多么在意血脉亲缘的人。
可这孩子长得实在是太像女王了,不仅仅是五官与骨相,就连那种紧绷出的端庄劲儿,都和年轻时的女王一模一样。
况且
在她印象里,就连虞歌都还是个担不起事、经不起风雨的孩子,头一次见着妹妹当妈,那种酸涩泛苦的感觉让她一时片刻根本无法释怀。
她比虞歌年长了二十几岁,年少时脾气又直率暴躁,常常扮演起半个母亲的角色,亲自出面管教妹妹。
她那时总觉得虞歌娇气,觉得虞歌任性,觉得虞歌没吃过苦,也不够懂事。
然而现在
她对虞歌唯一的寄愿,也仅仅是希望对方能再娇气一点,再任性一些,再给她一次弥补缺憾的机会。
但这些微妙的心绪,就不必再让虞歌知道了。
“怎么,不抱着姐姐哭了”
她用指腹擦过妹妹通红的眼尾,又像小时候一样,按着对方的侧脸,将人揽进了自己怀里。
“首都星的防卫没我们想得那么难以突破,你就别在这操心了,下去休息吧。”
“不。”
虞歌微微挣扎了几下,从她的怀抱中站了起来。
年轻的王后望着窗外壮阔静谧的宇宙图景,眉眼稍拢,露出一种非常复杂的神色。
那或许是种隐秘的恨意,或许只是种因恍惚而产生的僵硬,总而言之,都与放松两个字扯不上任何关系。
即便是在情绪崩溃之后,她的脊背也仍旧是笔挺的,像一根由于过度紧绷而摇摇欲坠的弓弦。
“姐姐,”她把声音压得很低,“自雷光军团叛逃后,首都星的防御或许松懈了一些,却绝对到不了这种来去自如的地步。”
“我用女王的通讯器给你发消息,即便她当时未能觉察,过了这么多天,也断没有对此一无所知的道理。”
虞岚怔了片刻,“你是说,她是故意让我来的的”
“济云她是非常优秀的政客。”
小王后洁白的眼睫静静垂落,若是仔细观察,她的眼神其实是有点涣散的,仿佛她在脑中思忖的,并非女王当下的意图,而是某道如影随形且挥之不去的沉重阴影。
那是一种铭刻在她灵魂深处的恐惧,即使她刚刚脱离桎梏她的牢笼,即使有血亲与一整支部队为她保驾护航,那份恐惧却依然徘徊在她的胸腔里,永远无法止息。
她在姐姐担忧的目光下稍稍回了下神。
“政客做事,讲求的是一份体面。”她道,“在这三年间,女王未必不想直接歼灭雷光军团,不过是没寻到合适的借口罢了。现如今,你私闯王宫,掳走了王后,劫走了公主,若是在逃离过程中还和她发生了正面冲突那她当场剿灭叛军,就会成为一件有理有据的事情,更何况。”
虞歌停顿了下,艰难地挤出点笑意。
“姐姐,若是你真的死了,我与公主,就只能一辈子都被她关在王宫里,就此绝了她的后顾之忧。”
她与女王相识超过二十年,又曾做过对方十几年的枕边人,她比任何人都了解裴济云。
隐藏在那副内敛面孔与温柔语调之下的,是算计与蛊惑,是心机与城府,那些运筹帷幄的预设与笃定,曾一次又一次地令她不寒而栗。
哪怕不暴露出任何破绽,哪怕权衡得面面俱到,女王也能对人性本身加以利用,计谋频出且不择手段,不仅要让结果如她所愿,也要将过程中的每一点细微之处都牢牢地控制在掌股之中。
就一位女王而言,这着实是件好事。
但作为女王的伴侣
她只能体会到沉甸甸的惧意与隐忧。
当她与父母分别来到首都星时,当她孤身一人面对整座王宫的要求时,当她的父母族亲悉数死于星盗的虐杀时
女王心里又究竟是怎样的心安理得呢
机甲集体进行过第一轮跃迁,刚一行使出跃迁点,便被迎面赶来的王宫护卫队堵了个正着。
虫形机甲以镰刀横于胸前,蛰针甩于舱后,单看外形,分明是凶残又冷酷的杀人利器,但偏生侧翼上又以血色的荆棘勾勒出大片红心,彰显王室的仁爱厚德。
那护卫队不像是恰巧撞见,反而更像是蛰伏已久,只等着猎物一头撞进陷阱之中。
女王的打算,倒真和虞歌所设想的半分不差。
“别怕,小歌。”
虞岚捏紧了手中的指挥杆,对副官匆匆地使了个眼色。
“我不会死,也绝不会让你被她带回去。”
小王后却偏过头,对长姊信誓旦旦的保证不置可否。
从侧面看,她眼底似乎有点潋滟颤动的水光,那水光在万千星尘的映射之中,恰到好处地模糊掉了她眼中的一切情绪。
没人知道说这话时,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谢谢你,姐姐。”她道,“但我必须得出面了,这不仅是为了军团与你,也是我与女王之间,不得不做的一次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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