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属们向女王汇报完近期动向,又默不作声地离开了病房,前来换药的小医官排在队伍的最后一个,她小心翼翼地回身带上门,在大门关上的前一秒望了眼室内的情景,忍不住微微一怔。
方才在与侍从交流时还冷静自持的女王此刻正将口鼻埋入那捧沾了脏污的长发里,那头发长且厚重,掩住了她的半张脸,使人看不出确切的神情,但那副庄严的眉眼间却透露着某种凝重且压抑的情感,既像是隐忍不发的痛苦,又似乎有点难以言说的怀恋。
那模样对一位女王而言,着实显得过于感性,但这已经是裴济云刻意收敛过的结果了。
皮肉伤所带来的疼痛不足以让她在人前失态,医疗舱内所忆起的晦涩过往也不至于削弱她的意志力,但这头发
却和三年前的那枚戒指一样,在无声无息地向她陈述着一个冷冰冰的事实。
虞歌真的再一次离开她了。
仿佛紧绷过久的神经陡然松懈了下来,她在极致的疲惫中体会到某种剧烈的疼痛,那感觉简直像是有人用烙铁生生贴在她的大脑皮层上,令她的精神状态将将悬在了崩溃的临界点上。
之所以还未曾彻底崩溃,也不过是习惯使然罢了。
她是帝国的女王,克制与审慎几乎刻在她的骨髓里,这种内敛的性格能够让她在常人难以想象的困境中保持清醒的自制,也会使她在走投无路时寻不到任何宣泄或疯狂的出口。
除了虞歌。
那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见过她真实面目的人,也是承载着她全部强烈情绪的寄托。
在许多年前,虞歌曾是与她午间无息的亲密爱人,是永远都会停留在她身边的小夜莺,是组成她灵魂的如血如肉的一部分,仿佛永远不会弃她而去,永远不会消失。
那可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久远到她自己都记不太清。
那记忆说不出又抓不住,甫一回想起来,就引得她喉管内泛起一阵无法忍受的焦灼,像是幼年时那悬在她胸腔内的钟摆被放进了烈火里,顺着心脏一路烧至了喉头,但她却完全觉不出疼。
反而像是被浸在了温热的液体里,沐浴在阳光下的雨水中。
她与虞歌相遇在一个不是很合适的时机。
那时她作为帝国仅有的王储,刚刚继任了女王之位,还未来得及在政事上有所建树,便遭到了王室们明里暗里的弹劾刁难。
她能够就老女王的死因给民众做出冠冕堂皇的解释,却很难敷衍过这群野心勃勃的王室臣子。
是以,当年出访密林星系,与其说是对偏远星系进行考察,倒不如说是一场不得已而为之的短暂逃离。
她在雨后的小花园里撞见了她的小夜莺。
喷泉、花坛、熹微的晨光、姐妹相交握的双手、颤动的脉翅与秾丽而明艳的面孔,那画面处处都透着她无法想象的美好,以至于时至今日,那种屏息而脑海空白的震撼感都能清晰地浮现在她的心头。
年少时的纳蒂斯雌虫是那么矜贵、娇气,甚至带点过分天真却略显荏弱的味道,当她搂住摔进怀中的虞歌中,甚至觉得自己听见了某种细微而清脆的声响,像是花枝被采撷时的碎裂折断声。
她的手指掠过那对柔软而单薄的翅膀,仿佛隔着那些流淌着血淋巴的网格状纹路,在一瞬间触碰到了自己那颗怦然悦动的心脏,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令她的瞳孔深处都在剧烈的战栗。
与其说是倾慕,那感觉可能更类似于一种无法表露的艳羡。
在她灰暗而过分谨慎的人生里,还从未见过这样鲜活灿烂的生命。
她最初会接近虞歌其实是完全凭借着本能的。
那是她这辈子最失控也最放松的一段时间,她几乎无法镇静地思考任何与虞歌相关的事情,仿佛所有的气血都在脑子里上涌翻搅,连神经都因长久的激动而麻痹。
她甚至无心处理公务,只想整日望着视讯里那张稚嫩雪白的面孔,连目光都舍不得离开半分。
某一日通讯意外中断时,她在骤然黑下的屏幕中看见自己的影子,一时间都有些难以置信
那么满怀爱意,那么温情脉脉,连笑容都又疼惜又恳切,不见任何平素里的虚假与威严。
原来她看着虞歌时竟然是这副表情。
原来她竟然也会发自内心的流露出这么温柔的样子。
那时虞歌甚至只是个还在念书的孩子,她甚至还没有和虞歌确立明确而稳定的恋爱关系。
她倾注了无止境的耐心与诚意,日复一日地等待着虞歌长大成人,等待着虞歌来到她身边,她常常因求而不得的焦躁而如坐针毡,连心脏都跟着发紧,但一旦听到虞歌的声音,见到虞歌的脸,那些阴鸷而狂躁的情绪便在霎时间消失殆尽了。
在虞歌刚刚来到首都星时
裴济云确实和所有陷入热恋中的年轻人一样,以无暇他顾的头脑深爱着这只令她心心念念的小雌虫。
她看着虞歌下了星舰,毫不戒备地奔到自己怀里,感到自己胸腔内空了这么多年的地方似乎终于实打实地嵌入了什么东西,那么卑怯,那么虔诚,震得她的骨骼都在发痛,她甚至都不敢伸手,去抚摸对方毛茸茸的触角。
她想,她得妥帖地照顾好这孩子,她要她的小夜莺永远在阳光中醒来,永远见不到乌云罅隙间的阴晦;她要以月光的银辉来映衬鸟儿雪白的肤色,绝不让这片锦缎染上一丝尘霾;她要打造一只嵌满钻石的黄金桂冠,点缀夜莺那艳如带露玫瑰的耳畔
然而草蛇灰线,伏延千里。
一切都在冥冥之中有迹可循,那在幼年时让她无限恐惧、在成年后令她心生隐忧的命运终于还是如期地显露出了狰狞阴恶的面目。
妄论是尚且年少的虞歌,就连裴济云自己都不堪去回想那转折点般的一夜。
拥有了伴侣的女王,在婚前迎来了自己的第一次求偶期。
从她腺体中散发出的浓烈信息素不仅让虞歌失去了挣扎的资本,同时也唤醒她身体内属于王虫的那一部分本能,她像一只凶性未泯的野兽,不顾小夜莺带着泣音的哀求,狠狠按住了对方因被迫塌腰而深深下陷的几节脊椎。
她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沸腾成了滚滚的毒液,如电流般涌入她的四肢百骸,连那亢奋的吐息都烫得她的鼻腔泛起灼灼的疼痛,那种烙刻在灵魂上的渴求是如此炽烈而突然,在她始料未及的时候便侵占了她的全部神识。
她撩起虞歌的额发,在对方颤抖的淡金色眼瞳中望着自己紧缩成一道竖线的瞳孔,并在巨大的快慰之中,强行打开了小王后痉挛蜷缩起来的身体。
她的胸膛前浸润一片,那是虞歌的眼泪,但在那个夜里,裴济云已经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些什么了。
她一寸寸地舐过那具无力抵抗的躯体,几乎想将对方连骨带肉的吞吃入腹,让这只手、这张脸、这双眼睛、这副唇舌甚至是这骨架中的每一滴骨髓,都成为她的一部分。
那情形充满了残忍冷酷的意味,完全不像是在欣赏爱人的身体,而更像是一位统治者在占有、甚至毁坏自己的所有物。
待到她清醒的时候
虞歌已经没什么知觉了。
刚成年不久的小雌虫缩在床边,凝脂般的脊背上遍布青黄相接的肿痕,那对泛着蜜色的脉翅微微翕动,甫一被触动,就立刻收了回去。
女王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她的指缝中还缠着从虞歌后脑处硬扯下来的几根头发。
“济云姐姐。”
她听见虞歌沙哑而含糊的声音,那语调里有种显而易见的迷茫与委屈,简直像是无故遭到父母粗暴对待的懵懂幼童。
“这是惩罚吗”
裴济云的喉咙仿佛被什么钝物牢牢地栓塞住,她在仓皇中张了几次嘴,却无法发出一点声音。
这么多年以来,所有人都把“老女王的继任者”当成对她最大的褒奖,而她却每分每秒都在畏惧,担心自己继承了老女王那残暴而虚伪的性情,担心那攀附在基因上的蛀虫难以铲除,担心她会伤害虞歌。
她活得那么小心,那么克己,像在万丈悬崖之上踩着一条摇摇晃晃的钢丝,行差踏错一步,便会落空到粉身碎骨的地步。
然而在不详的预感成真的这一刻
仿佛摇晃多年的钟摆总算重重垂落,她觉得自己的每一根血管都被无限地拉扯,又在虚空之中砰地一声绷断,那在数十年间悬于她胸腔内的恐惧与隐忧终于落到了实处,她却只能感受到一种难以言说的莫大冷意。
而在那冷意之下,竟只剩下一点轻飘飘的遗憾。
就这样吧。她颓然地想。
如果这份王虫的血脉注定要让她成为一个面目全非的恶人,那么就这样吧。
反正,就算虞歌畏惧她,就算虞歌无法理解她她也能够把对方栓在自己身边。
那份遗憾来得并不深刻,很快就被滔天的欲望所吞没了。
她如同饮痛止痛,在肉眼无法观测到的某个时刻里,怀着一种近乎于自暴自弃的绝望念头,从一位忧切体己的恋人,在一夜之间变成了虚伪而严酷的狱卒。
而她想要看守关押的,自始至终,也不过只有一只小夜莺。
她过去连为虞歌簪一朵花都觉得胆怯忐忑,如今却能肆无忌惮地在对方身上发泄自己沉淀多年的郁结与戾气,求偶的过程总是带着信息素的加持与影响力,的确让她觉得痛快淋漓,然而那隐藏在漫漫长夜里的失落却是无穷无尽的。
她眼见着虞歌逐渐出落成一位从容得体的王后,生出了光芒内敛的风姿,但私下里却愈发冷淡、越发沉默、愈发神似当年的阿日善王后。
到后来,就连裴济云都猜不到小王后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望着虞歌洁白眼睫下的浓重阴影,只能偷偷清理掉王宫内一切能够伤及性命的利器,防止虞歌走上她生母的旧路;并且在王宫外围派人严防死守,将爱人硬生生地禁锢在自己身边。
她看得见虞歌的痛苦,也注意到虞歌的变化,但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因此她只能尽可能地远离对方,或长久地缄口不言。
在十几年的漫长蹉跎里,她与王后之间的这道沟壑已然形成了无法弥补的鸿沟,很多时候,她将虞歌揽在怀里,看着对方苍白而病恹恹的侧脸,都觉得那么遥远,那么陌生,仿佛触手却不可及。
那感觉是如此的清晰而疼痛,仿佛是她灵魂中最宝贵的一部分正一点点地、年复一年的流失,令她一秒痛过一秒,她无数次想要挽回这一切
然而她根本就没什么可以解释的。
她只能在虞歌困顿无助时,给予最敷衍最官方的安抚;只能在虞歌熟睡后,沉默着吻去对方鬓边的泪痕。
在这沉默的深处,也许有过歉疚,也许有过自责,也许有过疼惜,但天亮之后,她依然是那个有条不紊且计谋频出的女王,依然是虞歌枕边的那个令对方恐惧憎恶的酷吏。
这样的面具戴了太久,久到连她自己都已经完全习以为常了。
某一次,有记者问她与王后相爱的心路历程,她当着镜头的面,露出亲和又不失威严的笑容,讲述那场充满意外的浪漫邂逅,内心却难以抑制地浮现出自虐般的诘问。
我真的爱过虞歌吗
也许我最初会待那孩子好,只是因为她年纪小,且性情单纯,撑得起王后的体面,又没有能力去伤害我,对我造成威胁。
我只是在挑选一位王后。
也许我会对王后青眼相加,仅仅是出于自己那懦弱、不安又异常自私的本性。
如果我真的爱她,怎么会忽略她的感受,试图去左右对方的想法呢
可如果我不爱她
为什么在虞歌面前,患得患失底气全无的人反而是我自己呢
这些疑问尚未梳理出一个合乎情理的答案,下一轮因果便无声无息地降临到了她身上。
虞歌她竟真的怀上了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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