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港最西侧的一处废弃码头前,王宫的第一侍从官宋戟坐在驾驶席上,透过贴着防窥膜的深色玻璃,默默观察着外头的动静。
在她的视野内,偶有居住在远郊的上班族踩着高跟鞋匆匆经过,而身着便装的女王正独自迎风而立,背影依然绷得笔挺板直,看不出任何软弱或胆怯的迹象。
侍从官皱了皱鼻子,用力嗅探了一下车内残存的信息素。
那是阿尔西斯虫族因情绪波动而自然散发出的信息素,影响范围极小,就嗅觉而言是几近无味的,但却无端的令人联想起在风雨飘摇的某个黑夜里,黏在树叶上的瑟瑟发抖的虫茧。
那是在数亿年之前真实存在过的场景,是镌刻在虫族基因深处的本能,传递出某种充满了胆怯或紧张的情绪反应。
宋戟上次感知到这种信息素,还是从年幼的裴承小公主身上。
而作为成虫的女王陛下她究竟有什么可怕的呢
这是一次未在王宫记录中备案的秘密出行,听说是要将被雷光军团送回首都星的小王后悄悄接回王宫。
待到正午时分,属于雷光军团的微型螺旋式机甲终于伴随着轰隆一声长鸣声降落到口岸上,机甲内除了驾驶员以外,只搭乘了小王后与一位十分年迈的医官。
裴济云只觉得全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都紧紧绷起,那种过分忐忑的感觉令她双手冰凉,机舱门开启的那一瞬间,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虞歌面对着她,站在猎猎的海风里,雪白的面孔让风一吹,完全不带半分血色,看起来又孱弱又矜贵,简直像个陶瓷制的假人似的。
“小歌小歌,你怎么了”
那种不真实的观感令女王的心脏重重地坠落了下去,失重般的恐惧感让她脚底下都跟着发虚,只能勉强上前一步,试图拽住对方的手。
“陛下,不要过来。”
小王后掀起眼睫,浅色的瞳孔中倒映着首都星灰蓝的天空与伴侣无措的神情,她的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眉眼间竟有种非常罕见的决绝。
“陛下,我可以回来,但那是有条件的。”她低声道,“其一,您再也不得以任何形式限制或阻挠雷光军团的行动,更不能擅自伤害军团中的任何人;其二,裴承您要同意将裴承留在首都星以外,直到她成年才能将她接回王宫。”
这其实是非常无理的提议,放眼整个星际,恐怕也无人敢对女王用这种口吻谈判,更何况上位者,本来也不是习惯于被人威胁的角色。
裴济云止步于原地,强压住了那种令人全然失控的惶惑错觉,她深吸一口气,对自己的伴侣露出一点近乎于温情的宽和微笑。
“我当然可以答应你,”她道,“但是小歌宝宝,你在拿什么威胁我呢”
她并非想刻意为难对方,但在任何情况下都占据主导优势,不仅仅是她作为统治者的话术,更是扎根在裴济云基因中的一部分本能。
那是一种连悔恨与怜爱都无法泯灭的本能。
你不能说这是错的,不过在此情此景之下,在那些分离与诀别之后,这样的本能确实显得极其的不近人情。
虞歌也跟着微笑了起来。
下一秒,她陡然抽出藏在背后的手,将一把拉开了栓的相位枪举到了自己的太阳穴旁。
这样近的位置,这样精确的角度,但凡她稍稍扣动扳机,恐怕大半个脑袋都能被当场轰下来。
没人比她更了解女王。
在这样难得的相视一笑之下,隐藏着的却只有针锋相对与一触即发,一时间连呼啸的冷风都静了下来,空气中似乎有根绷到极致的弓弦,正随着双方的每一次呼吸轻轻颤动。
裴济云仿佛听见了自己那引以为傲的理智被彻底摧折的咔嚓一声脆响,她那颗坠落着的心脏终于沉甸甸地骤然落了地,在肺腑中摔成了一滩剧痛灼烧着的血泥。
“宝宝,我不是答应你了吗,我什么都会答应你,别这样,好吗”
那声音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听起来甚至是有点尖利的,因为绷得太紧太急促,以至于连尾音都在哆嗦。
“陛下,我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因此,能拿来威胁您的,也就只有我自己了。”
小王后坦诚地摊开另一只空空如也的掌心,近乎于无奈地耸了下肩。
她像是没听到女王脱口而出的惊呼一样,随手将枪口垂了下去,攥在了手心里。
“至于我以后是死是活,是全看陛下您对我的情意了。”
裴济云的脸色已经完全沉了下去,她死死地盯着王后,目光里几乎有种残忍又狠厉的意味。
与其说是对方的举动激起了她的脾气,倒不如说那从前只在虞歌面前才得以展露的真实本性,此刻终于暴露在了人前。
连匆忙跑出驾驶舱的宋戟都被她身上威压甚重的信息素逼得后退了两步。
倘若这是女王理智尚存的时候,她势必能理出一番合情合理的说辞,一面对刚刚回来的伴侣聊表深情,一面劝说对方放弃这种激烈的抗争方式。
但在那一刻,虞歌留在密室内的日记、生母阿日善王后用相位枪轰掉自己一条大腿的惨状、以及这接连数日失控的恐慌与焦灼已经压垮她仅存的那点温和,更何况
她在虞歌面前,已经充当了太多年强势逼人的酷吏,那时间久到她几乎忘记了要如何去饰演一位含情脉脉的伴侣、如何去充当一位宽容体贴的长者。
“我爱你,小歌,但你要听话。”
女王将放下枪的小王后一把揽进怀里,牢牢地箍进了对方瑟缩着的身体,那动作间充满了胁迫的味道,但她的语气却那么轻,那么不稳几乎像是在哀求。
她贴在虞歌耳边,道“小歌,我永远都爱你,但你要听话好不好”
她没得到任何回应,连日的车马劳顿与这番令人精疲力竭的谈判,让小王后在她怀里彻底陷入了昏迷。
两日之后,王后重返王宫的消息还是不慎在王室之间走漏了风声,并非是侍从内有人刻意传播,不过是由于王宫内这两天的动静,实在有点太引人注意了。
女王紧急召集了帝国医学院内所有资深的神经内科专家,要求医官们在签署保密协议后入住王宫进行会诊,没人敢揣测王后究竟生了什么大病,倒是坊间有些流言蜚语,说王后几次三番硬要从首都星逃跑,怕是真的疯了。
寝宫内,女王端坐在床头,小心翼翼地为王后换下头上冰敷用的凉毛巾,她撤下推盘,犹豫了足足有几十秒,才忍不住倾身而下,吻了吻对方濡湿的鬓发。
虞歌在睡梦里似乎都在抵触她的信息素,一被触碰到就立刻往枕头里缩了缩,只露出烧得酡红的半张脸与雪白的一头短发。
即便是顶着这样清贵艳丽的五官,那副模样也是异常可爱的,裴济云刚想伸手拂开王后散乱的头发,就被一把攥住了手腕。
她凑近了些,却发现虞歌根本没有要醒来的迹象,只不过是在昏迷时,下意识地捉住了她的手。
小王后的掌心湿而滚烫,甚至由于过分用力,而剧烈的颤抖着,连指甲都捏得发紫。
“宝宝”
裴济云说不清自己的心情,似乎是在沙漠里挣扎的垂死之人意外捡到了一颗柠檬,满口下去酸涩泛苦,却有种绝处逢生的喜悦从那苦意中一点点地生长出来。
虞歌已经许多年没主动与她有过肢体接触,即便是在熟睡时,小王后也永远都规规矩矩地蜷在床边,好像生怕越雷池一步,就会陷入某个令人粉身碎骨的深渊。
能这样抓住她的手怕不是真的烧糊涂了。
女王刚想抽出手替对方掖一掖被角,就听见王后小声的呼唤。
“妈妈妈妈”
那把嗓子已经哑到了极致,但依然听得出柔和婉转的音色,甚至由于这称谓的特殊性,而沾上了一点略显青稚的奶音。
仿佛躺在病床上的,还是二十几年前那个能呆在母亲身边,随时随地都能耍赖撒娇的孩子。
当孩子感到不适时,永远会在第一时间想起自己的母亲。
她的小夜莺,即便已经做了母亲,也终归还是个孩子。
裴济云深深吸了一口气,安抚似的拍了拍对方的手背。
“别怕小歌,我在呢。”她道,“妈妈妈妈在呢。”
她已经被那无时无刻不肆意滋生的控制欲支配了太多年,以至于她根本无从回想,上一次这样和虞歌温言软语的说体己话,是在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形下。
也许是在虞歌在得知怀孕时哭着入睡的夜晚。
也许是在虞歌因思乡心切而喝得烂醉的午后。
总而言之,在虞歌清醒的时候,能见到的永远都是那个言行一致、虚伪端庄的女王,而绝非这个能戴着母亲的面具,轻声哄骗她的伴侣。
女王沉浸在这完全虚假的依赖中,有那么一刹那,几乎无法自拔,连她自己都快要信以为真,然而敲碎她幻想的重锤总是来得那么及时、落得那么沉痛。
她听见虞歌委委屈屈的哭声。
“妈妈为什么要丢下我”
小王后将她的手捧在脸侧,炽热的眼泪径直滴在二人交握的双手之间。
她像只难过到极致、又无从表达的小小幼虫一样,一面抽噎一面哽咽着问“妈妈是谁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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