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济云陡然抽回了手。
那动作太快太仓促,惹得小王后含含糊糊地吭叽了两声,又重新将脸缩进了被子里。
她生病时似乎异常畏寒,将被子裹得像一只严丝合缝的茧一样,仿佛只要缩进茧里,就不必面对外面的风雨,就不必回想那残忍而冷酷的事实。
什么事实呢
是她的母亲已经过世了吗
还是她的母亲之所以过世,是因为她的枕边爱人亲自下令,放弃了纳蒂斯虫族全族的性命
昏暗的卧室里,女王的神情晦暗不清,一如首都星上连绵数日的阴雨。她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将唇贴了上去,轻轻舐去了上头的水渍。
那是她的小夜莺,落在她掌心的眼泪。
那眼泪咸且苦涩,承载着二十年间那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悔恨与苦痛,激得她味蕾发麻,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出滋味,那混杂着苦意的闷痛就顺着舌根一路蔓延到了肺腑。
她在安静的室内听着虞歌急促的呼吸声,好像有无数念头从脑海里一闪而过,却没能留下任何踪迹。
片刻也不停息的浓稠痛意已经在这短短的三天里浸入到她的骨血里,搅得她根本无法分神去思考,独自一人的时候,她几乎觉得自己活在一场荒诞的噩梦里,面前的一切都朦胧且滑稽,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转醒。
诺克罗尔茨病这个词条对她而言着实非常陌生,随着纳蒂斯虫族的灭绝,这种病症已经彻底被从教科书里剔除了出去,年轻些的医生们恐怕从未听闻过这个名字。
这样罕见的疾病,怎么会偏偏落到她的小王后身上呢
是虫母在冥冥之中降下的报应吗
为她哄骗伴侣结婚、为她对伴侣的亲狎与折磨、为她对伴侣多年苦痛的视而不见、为她对伴侣全族的间接屠杀所降下的报应。
但那报应分明就该应在她的头上,倘若真有神明在世,又为什么要让虞歌来替她承担这一切呢
裴济云在恍惚中轻轻合上了寝宫房门,门外,随虞歌一路来到首都星的年迈医官瞅了眼她难看到极致的脸色,却并不行礼,只微微欠身示意。
“陛下辛苦了。”老医官哑声道,“只是这份辛苦若是旁人来受,王后说不定就能醒得更早一些。”
这挑衅未免来得过分直白,令人难以忽视。
女王侧身,脸上有种倦怠到极致的僵硬,那神情配上她身上压抑且沉重的信息素,平白给了人一种未老先衰的错觉。
“中将,我不杀你仅仅是因为没那个必要,你确定还要继续在我面前火上浇油吗”
已叛逃了大半辈子的帝国军医沉默了片刻,用残缺不全的右手手掌对掌权者随意摆了两下。
“陛下,实话告诉您,王后本来想只身一人回到首都星,是我死皮赖脸的非要跟回来,为的也就是再看看这里的变化。”
他咳嗽了两声,整个胸腔内都传出几声撕裂似的闷响,但那张生满了皱纹的衰老面孔上却露出点自嘲般的笑容。
“我年轻时,您才刚刚继任,我的一家老小都因为你们王室内部的争斗遭人暗杀,那时候,我就和打了鸡血一样,一天到晚都想着总有一天要杀回来报仇,但事到如今就算您不杀我,我也没几年活头了。”
他转过身,对着落地的玻璃窗背手而立,凝望着首都星外围那亘古不散的灰白阴云,连花白的触须都垂落了下去。
“我知道,您这两天找那么多医官留宿,无非就是想求个令王后痊愈的法子。”他平淡道,“但就算王后的诺克罗尔茨病得以有效控制,她恐怕也活不了太久了。”
一把随身配枪抵住了他的后脑。
那种灭顶的恐惧感令裴济云觉不出任何上的疼痛,她用拇指抹干净嘴角溢出的血渍,这才发现自己在无意间将口腔内的嫩肉咬烂了。
“你住口,王后小歌她不会死的,她只是生病了,她还那么年轻。”
年轻得几乎像是个还缩在母亲怀里的无知少女。
连女王自己都发觉这反驳有多么苍白无力,她还未来得及用迟钝的思维组织语言,便立刻被老军医接过了话头。
“是的,她还非常年轻。”迟暮的中将连头都未回,“陛下也是没了父母的人,应当比常人更懂得哀毁加人的痛处,更何况就算没有密林星系的那档子事,王后她在您身边,怕是也没过过几天自在日子吧。”
他顿了顿,轻轻笑了一声。
“陛下,我在王后昏迷时为她诊疗,发现虞歌王后至少患过十几年的信息素紊乱综合征,就连诞下裴承公主都实属强弩之末这其间的原因,想必您比我更加心知肚明吧”
老医官佝偻着脊梁,毫无顾虑地转过身,以残肢挡开了女王的枪口。
“既然不方便,那我明天再来探望王后陛下,我先行告退了。”
齿缝间残存的血腥味似乎凝成了一块酸腥腐臭的烂肉,分泌着腐蚀性的黏液,一路滑入裴济云的喉管里,令她连呼吸都几欲作呕。
信息素紊乱综合征
她当然知道,曾经在王宫内出入的每一位医官都知道虞歌的信息素水平不正常,也不适合生育,但没有一个人敢把实话告知王后。
造成信息素紊乱的成因不仅仅在于配偶过分强势的求偶期信息素,更是由于
即便不在求偶期时段,她也喜欢用信息素去压制虞歌,以对对方的身心掌有绝对的控制权。
阿尔西斯虫族得天独厚的信息素使得她能轻易影响到对方的状态,小王后在王宫内那时不时的情绪失控,其实也与枕边人的信息素脱不了干系。
裴济云紧咬着牙关,极力克制了半晌,还是将胸前那团淤积的血气“哇”地一声吐了出去。
她跪在地上,茫然地盯着地上那摊混着鲜血的秽物,视网膜上像笼着一层灰蒙蒙的水汽,而只能在虚空之中看见飘浮在尘埃中的只言片语。
那是小王后多年前所亲笔写下的日记。
「我大抵是真的疯了,见到济云姐姐的时候竟然只觉得害怕。」
「医官说我的精神压力太大,给我开了能够平复情绪放松心情的药物。」
「自从有孕以来,我常常陷入一种混沌的状态,转眼就忘了自己在做什么,很多时候,我真希望我没有怀上这孩子。」
那些潦草的字迹散成大片昏花的光晕,又随着黄昏的微光重叠变幻,幻化成了一道清润而清晰的声音,混在风雪的咆哮中,重现了荒星上的一场诀别。
“裴济云,那时候,我简直恨你恨到了极致,我每天夜里躺在你身旁,都想把你身上的所有腺体生生剜下来。”
是的,我的小夜莺,你应该把它们剜下来的。
我早该察觉到诺克罗尔茨病的不详征兆。
我也早该明白,纳蒂斯虫族的灭族势必会让你哀毁过度。
更有甚者
如果是由于我常年施加的信息素才造成了这场灾祸。
如果是由于我强行令你受孕才摧垮了你的身体。
那么我就是那个手持钝刀,杀害了你的凶手。
远处,远古虫族的巨型雕塑以遮天蔽日的两对翅膀在寝宫上方投射下大片斑驳灰暗的阴影,女王一寸寸地转动僵直的颈骨,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她与王后在那雕塑下所举行的帝国大婚。
那时她是怎么说的来着
“我亲爱的王后陛下,我以虫母之名在此宣誓,在未来的漫长人生中,我将在危险中保护你,在苦难中拯救你,在疾痛中安抚你。我将与你共享生命中的一切喜悦与荣光,作为长者引领你,作为伴侣疼惜你,作为爱人忠诚于你。我承诺,将永远让你体会到我的爱,即便是死亡,也不能将我们分离。”
繁茂的菩提树冠下,身着白色披风的女王带着最温柔最亲和的微笑,虔诚地吻了吻新婚爱人的手背,又接过软垫上的骨戒,套到了对方纤细颤抖的手指上。
一滴眼泪混着血渍与唾液,啪嗒一声碎在了地上。
她的小夜莺所承受的一切危险、苦难与疾痛,通通源自于她。
原来那时候,她为虞歌套上的并不是象征着爱情与婚姻的戒指,而是一圈缓缓收紧的绞索,那绞索年复一年地勒了二十几年,事到如今,终于要取走对方的性命。
她与王后即将被死亡所分开。
女王踉跄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跪在了王后的床头。
虞歌依然在黑暗中沉睡,雪白浓密的眼睫虽梦境的起伏而微微翕动,不时有眼泪顺着侧颊淌入枕头里,仿佛即便在漫漫长梦中,也在经历一场永无止境的恒久坠落,令她无法求救,无法呼痛,只能在无底线的忍耐中默默地落下泪来。
每一根神经都如过电般战栗的剧痛使得裴济云全然无暇顾及自己此刻狼狈的形容,她在虞歌身边跪了一宿,在天将亮时,才吻了下王后的额头,独自走入了那间密室。
她打开玻璃罩,取下了阿日善王后画像前的那把匕首,感觉自己的心绪陡然宁静了下来,在这种近乎无知无觉的惶恐之中,她似乎见到生母从画像中迈了出来,拖着一截淌血的大腿,冷眼立在了她面前。
“公主还在等什么呢”
阿日善王后居高临下地仰着下颚,对她露出了那印象中最常出现的、漠然又轻蔑的微笑。
“也许这报应落在你身上,你的王后就能活下去呢济云,你不想试一试吗”
不,我想试。
我必须要试。
女王的瞳孔在明亮的室内灯光下渐渐涣散,她反握住那把沾染着生母血渍的匕首,未曾犹疑过一秒,便倏尔刺入了自己颈后的腺体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50223:46:002021050401:18: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昼海2个;十九、懒虫吃草莓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rencer29瓶;懒虫吃草莓、无人可知的饕餮之宴、弥奈10瓶;紫晴,嗷呜5瓶;yarby0082瓶;少君傾酒、凉凉九月九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