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起,小王后的病情便陷入了一种时好时坏的僵局里。
她常常以年少时青稚而矜贵的姿态陪伴在女王左右,偶尔也会卖一卖痴,撒一撒娇,露出少女所特有的那种鲜活气,然而那点鲜活就像是耗尽了她生命中的最后一点力气,没熬过几日,她就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竭下去。
客观来讲,伤得更重的其实是女王,但状况更差一些的反而是王后。她不昏迷,也不再发热,只是日复一日地逐渐枯槁,仿佛连身体都已经从内部彻底放弃抵抗了。
王宫上下都对王后守口如瓶,就连远在密林星系的虞岚也不忍再让妹妹重历一遍那些蒙尘染血的过往,因此,虞歌对自己近十几年的惨痛遭遇一无所知,她的衰竭并非出于哀痛或者主观意愿,非要找个依据的话,那只是由于精疲力尽。
仿佛是经历了一场漫长而艰险的跋涉,终于能在临近终点处卸下一切的重担与包袱。
裴济云把没精打采的小雌虫抱在腿上,看着对方泛着潮气的灰白气色,无端地联想起了灰墙上攀附着的大片霜花。
薄且脆,惊艳而易化。
她垂下头,避开身上未能长好的创口,安安静静地去亲吻虞歌,那细碎的亲吻里不带任何旖旎或缠绵的味道,反而显出一点荒诞的清纯。
许多年前,她在密林星系的小花园后头,也曾这样小心翼翼地吻过虞歌,伴着不受控制的慌张脉搏与骤然变色的耳棘,与其说是在享受亲密,倒更像是有什么弱小又稍纵即逝的东西,轻飘飘地落在了她的心口里,令她感到由衷的快乐与胆怯。
那是一只活在森林里的,偶然驻足的小夜莺。
裴济云睁开眼,恰好对上虞歌的眼睛,对方淡金色的眼底汪着盈盈的一层水色,里头只剩下单纯的濡慕与依恋,像是一眼就能看到底似的。
被那双眼睛注视着的瞬间,女王连心跳都感觉不到了,她的胸膛剧烈的起伏了几下,那种久违的欢欣尚未传达至脑子里,便立刻被清醒而残酷的认知所击碎了。
如若不是她放任自己那失控的欲望,虞歌本可以一直这样看着她,。
她一面压抑着喉咙里痛苦的喘息,一面魔怔地想,大不了就这样吧。
至少虞歌能得到一点解脱,再糟又能糟到哪里去呢
至少在虞歌还活着的这段时间里她们能抛却一切前尘,在一起相恋,这已经是虫母赐给她的施舍了。
然而很快,她这点略显卑劣的微渺期望就被命运淌着毒液的獠牙活生生地撕成了碎片。
某天夜里,小王后突然在睡梦中挣扎了起来。
虚弱的雌虫奋力脱离开她的怀抱,自己往前滚了一圈,最后蜷缩在床尾的角落里,爆发出痉挛般的痛哭。
那动静几乎可以用惨烈来形容,裴济云暗自心惊,甚至都没过脑子便强行按平了对方的上身,将虞歌摇晃醒了。
醒来的小王后跪坐在床边,雪白的眼睫微微垂落,在那张惨白到极致的脸上落下两道浅淡的虚影。即便颊边沾满了泪痕,她的神情依然可以用镇静来形容,只是目光非常散乱,没有一点焦距。
简直像个无论如何都找不着家,茫然失措的孩子似的。
女王捂住自己肋下因大幅度动作而绽裂开的血痂,把声音压得非常轻。
“宝宝,你怎么了,你不舒服了吗”
虞歌的眼泪像是根本不受情绪支配一样,接连落在床单上,晕开了大片浑圆的水晕,她带着一点空茫的困惑,稍稍偏过了头。
“不,我没有不舒服。”她道,“我只是做了个很奇怪的噩梦,梦到和您有了孩子,梦到有人剖开了我的肚子,梦到我被您关在了一个没有自然光、也听不到声音的笼子里。”
她借着微薄的月光望着女王难看到极致的脸色,停顿了足足几分钟,才缓慢而笃定地摇了摇头。
“哦,原来是真的。”
小王后的语气里没有半分凌厉的指责,也不见任何深刻的恨意,她只是非常迷茫地笑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在笑自己近日的愚蠢,还是在笑对方的虚情假意。
她重复道“原来那些都是真的啊。”
裴济云霎时间定在了原地。
她的小夜莺勉力缩回角落里,不说话,也不出声,只默默地把自己团成了一只茧。
她猜不出虞歌此时此刻在想些什么。
揣测枕边人的所思所想,与自己的爱人感同身受,是她这二十年来都极力回避的事情,如今再想去尝试,却已经远远来不及了。
女王死死地闭了下眼。
“小歌,你不想留在这里的是不是”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响了起来,声调战栗,而语气温柔。
“你的所有条件我都会答应,如果说回到密林星系能让你更快乐,我送你回去吧,好不好我不会去抓你,也不会不会去看你,只要你的医官能和我报个平安,让我知道你还活着就行,宝宝好不好,嗯”
室内骤然陷入了死寂。
时间仿佛被寸寸定格,每一秒都无限拉长,而那从她自己口中吐出的提议,却化作了一把参差而粗粝的钝刀,硬生生地挫平了她的脊骨,使那短暂的几分钟,成为了一场迟缓又残忍的凌迟。
二十年前,她偶然邂逅了一只在森林里飞过的小夜莺,她把这只鸟儿哄出森林,骗入自己的笼子里,以荆棘与镣铐相约束,一关就是十几年。
而如今她要亲手将她的小夜莺放走了。
裴济云在锥心刺骨的剧痛中伸出手,用沾着血渍的手指摩挲了一下虞歌洁白的衣角,仿佛这样就能挽留住一点吉光片羽般的温存。
但小王后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白发的雌虫抽回自己的衣摆,侧身坐了起来。
“不必了,陛下。”她道,“与其让姐姐与裴承看到我这样还不如就这样死在王宫里。”
女王张开的掌心在半空中徒然地虚握了两下,最终只得颓然地垂回了身侧。
她的视线越过虞歌窄而单薄的肩头,径直落在了寝宫内灰白的砖墙上,那墙面是非常吸光的罕见材质,即便是在如水的月光之下,也透不出半点鲜亮的色彩,只是一如既往的沉闷压抑。
像是盘踞着无数代人不甘枉死的魂灵,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下,压得人几乎难以呼吸。
这就是小王后这些年在睡前所看到的唯一场景吗
裴济云将手指搭在被单的阴影上,像是在隔着一道光与影的距离,细细描摹对方支棱出来的嶙峋骨节。
虞歌一直非常轻,轻到抱在怀里,就像举着只小小的幼虫一样。
那份轻不仅是由于娇小或瘦弱,而更多的源自于纳蒂斯虫族那半中空的骨骼结构。在进化成人形以后,大多数虫族身上的虫类特征仅仅是作为装饰存在,像纳蒂斯虫族这样真正能飞翔的实在是少之又少。
她第一次在密林星系的小花园里见到虞歌时,尚且年幼的小王后就是顶着这身坚硬轻薄的骨骼,扑闪着那对半透明的翅膀,跌跌撞撞地叫她抱了个满怀。
那可真是太多年之前的事情了。
久远到她回忆起来,那画面都像是笼罩在渺茫浓厚的昭昭雾气里,混杂着小王后撕心裂肺的哭声,平白沦为了一片不详的阴云。
事到如今,连她自己都不愿相信,在那个时候,在一切伤害与磨难都尚未展开的时候,她确实也曾把这只小雌虫捧在心尖上,确实也期望过,能一辈子看着这只小夜莺飞翔在阳光下。
她在昏暗的室内躺了半宿,快要天亮时,才终于将指腹按在虞歌的侧颈上,在对方羸弱且平稳的心跳声中昏沉入睡。
感化进度61
那几日,首都星难得下了几场痛痛快快的大雪,绵密的雪花粘连成羽毛的形状,飘得又急又密,寝宫前后不让侍从打扫,蓄起了厚厚一层积雪。
小王后白日里总是在看雪。
纳蒂斯雌虫拖着那对泛金的脉翅,成日地抱膝坐在落地窗前,就连灰败的肤色都被窗外敞亮的雪地映照出一种半透明般的细腻光泽,几乎给人一种她的病情有所好转的错觉。
裴济云内心陡然被这场景浸润得酸软而滚烫,然后在那暖流一般的熨帖中,却总有种无法忽略的苦意梗在她的喉头,让她不敢卸下这口气,也不敢放任自己得到半刻解脱。
这些年以来,每当她看着虞歌的时候,都像是在赤身面对着一面镜子。
她所给予的伤害、虐待与不留痕迹的欺辱,都在她的爱人身上完完整整地保存了下来,形成了虞歌身上的每一种病症、脸上的每一丝神态,也明明白白地倒映出她自己的恐惧与软弱。
只有最懦弱无能的人,才会在所爱之人身上肆无忌惮地发泄欲望。
然而她不能奢求任何宽恕。
虫母能让她与虞歌有这样看似平静实则煎熬的相处时光,已经是对她最大的恩赐。
女王端着亲自洗净的水果,压抑着胸腔内心悸般的痛意,将那沾着水的果子递到了王后嘴边。
“宝宝稍微吃点东西吧,好吗”
虞歌扭过头看着她,雪色的眼睫似乎弯出几分弧度,又似乎只是安静的低垂着。
她这些天不太开口和人交流,就连医官也无从诊断,她究竟是沉浸在那天夜里的噩梦里,才显露出这种万念俱灰般的平淡,还是根本就什么都不记得,而只能以初生般的懵懂来接触外界。
小雌虫欲言又止地愣了片刻,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就着女王的手,像只温驯的小动物似的,皱着眉头地咽下了大半盘水果。
裴济云替对方擦干净唇角的污渍,忍了又忍,还是低下头去,给了小王后一个密不可分的结实拥抱。
那拥抱一触即分,随即她收起托盘,甫一转过身,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非常压抑的咳嗽声。
虞歌捂着胸口,把刚才喂进去的那点水果稀里哗啦地吐了一地。
那一瞬间,女王的神色几乎是有点狰狞的,又难堪又痛苦,像被人凌空狠狠扇了一巴掌,又像是有人将一壶烧得沸腾的铁水,顺着天灵盖一路灌进了她的腹腔。
那也许是失了智的小王后在发自本能的抵触她的触碰。
也许是虞歌的身体已经虚弱到难以进食。
但无论是哪一种,都已经足够令她绝望。
她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像是凝固住了,站着怔了好半晌,才勉强替虞歌清理了溅到身上的秽物,又按铃叫来了医官。
医官为小王后调配的药物兼具补充营养与镇静情绪的功效,裴济云将昏昏沉沉的虞歌搂在怀里,一抱就是好几个小时,正当她以为对方早已熟睡的时候,一双冰凉的手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掌心。
小王后仰起头,神色里有种无可奈何的温和沉静。
那本是她在这段日子里罕见的、完全清明的时刻,却令女王无端地生出一种近乎于惧意的惊慌,仿佛从脊椎里渗入一股冷风,瘆得她四肢都在细微的颤抖。
虞歌有点讶异地打量她一眼,干干脆脆地缩回了手。
“陛下。”
她哑声道“如果我死了,求您把我的骨灰,交给我姐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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