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藏菩萨涅槃后的上千年间,没人知道谛听究竟去了哪里。
六界普遍都认为这忠贞不移的走兽该是随着主人一同成佛了;也有人说她的修行不足,也许是在人界或天道游历,总之,在菩萨离开之后,这片凝结着世间至恶的幽冥内便再也没有了有关谛听的确切传闻。
然而,在谛听重返地狱的这一日,依然引发了前所未有的轰动。
连绵不绝的冰原之上遍地都是金石交激之声,罗刹夜叉与无数恶鬼一同哀声呼号;终年赤红的无边天际,结片的蛊雕在低空盘旋,间或发出凄厉刺耳的婴孩啼泣;而在更远处成群的骨鲛从火海中接连跃起,自口鼻之中喷出大股泛黑的火流,以拱形交相呼应。
修为低的,想求谛听渡化,而修为高的,或许是想直接吞了谛听这一身的功德,然而虞歌却像是对周遭纷繁错杂的心思了无察觉似的。
单就表象而言,她那张清绮的面容几乎能够算得上漠然,因神色里过分的从容内敛,而显不出任何情绪,也不见任何欲望。
那本是那伽摩再熟悉不过的一副神态,却令她从脊椎里骤然蹿起一股怒意,那难以抑制的无名火浸透肌肉与血管,使她的尾鳍无法自控地战栗起来,坚硬的鳞片在拍击地面时带起金属相碰的铿锵脆响。
三百余年过去了,她这位师尊可真是一点都没变
依然那么温和,那么冷淡,连眼角眉梢的最细微之处都未曾增添一丝褶皱,仿佛所有的钻心剜骨与血泪离乱,都只是她一个人自作多情而产生的错觉。
仿佛时光回溯,流年倒转,一切都同她记忆中一模一样,只除了虞歌那血迹斑斑的散乱长袍与染了一层银霜的鬓发。
即便是修为难测的上古瑞兽,以一己之力强行打开通路也难免负伤,身上有血实属正常
但那头渐渐灰白的青丝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火光电石之间,一个仅存的缘由如一把剔骨尖刀,无声无息地刺入了那伽摩的骨髓,猝然令她肺腑发寒。
瑞兽的本质是应机缘而生的天地化物,原身虽为兽型,却不属于六道之中的任意一道,之所以以瑞兽相称,不过是由于其在灵智初开后选择了皈依天道的结果。
谛听自然也具备瑞兽身上的常见特征,寿命无尽,功德深厚,且免入轮回。是以,从人界的角度来看,谛听应当是不会老的。
银发这类最显著的老化趋势,放到谛听身上,其实所代表并非是衰老,而是一种十分罕见的枯竭。
天道众生会有天人五衰,是源于命数将尽的必然结果;而一只与天地同寿的瑞兽出现这样的现象,恐怕只能用自身的意志来解释。
虞歌竟然自愿放弃了无量的功德,走上了一条注定衰败的道路,选择了在天地之间彻底消亡。
是因为找不到菩萨了吗
仅仅为了一段消失已久的主仆情谊,便能让这只小谛听像个人界新寡一般行将就木,为她心目中那唯一的主人自取灭亡吗
那种掺杂着嫉恨与哀怨的绞痛感再一次密密麻麻地浮现了出来,那伽摩微微扬起头,穿过自发分列于两侧的百鬼与夜叉,下颚紧紧绷出一段近乎于凛冽的线条。
她们第一次在人界相遇时,她还只是个未及师尊胸膛的孩子,现如今,连虞歌都不得不仰面望着她,才能看见曾经那个小徒弟的双眼。
但即便是处于在这样不利的位置上,谛听却仍旧保持着那种奇异的波澜不惊,她以水一样柔和的目光看着那伽摩,就像透过小徒弟那张端方的面容,穿过数万年的光阴,远眺着一位故人的残影。
她在万鬼的恸哭声中沉默了良久,才轻声叹了口气。
“果然果然是假的啊。”
这话里的惋惜与遗憾都那么轻微,那么隐晦,然而从那殷红口舌中所吐出的每个字都如同千斤巨鼎,将那伽摩的心神活生生地坠进了深渊。
她盯着虞歌侧颈上被朔风所割出的细密血口,露出了一个因怒极而略显狰狞的微笑。
明知道舍利子的谣传不切实际却也要拼死来地狱道一探究竟吗
“师尊。”
那伽摩将滚烫的手指探入虞歌的衣襟,轻轻蹭了把对方琵琶骨上尚未干涸的鲜血。
那动作里含着种近乎于轻蔑的亲狎,谛听略一蹙眉,终于显出一点警觉的模样。
魔修欣赏着对方那点难得的变化,唇畔笑意欲盛,几乎有点喜不自胜的意味了。
她逼近了半步,从喉咙深处发出难以掩饰的吞咽声。
“既然都滚了这一身伤,依我看师尊,您也不必急着离开了吧。”
在她头顶上空翱翔的蛊雕似有所感,匆匆地落了地,下一秒,只听天顶遥遥地响起破风般的嘶鸣,无数冤魂残魄在飓风的裹挟下扭曲成残影,于昏黄的虚空之中凝成了一道灰蒙蒙的巨大阴影
那隐约是个相貌诡谲的异形,通体青蓝,千眼千手,上托天而下撑地,闪着磷火的硕大龙尾蜿蜒盘曲,尾尖直指向西。
那赫然是唯有流着阿修罗血脉的顶级大魔才可祭出的千面阿修罗王法相
这场面震撼十足,彰显着四恶道中最强势的实力,几乎有着无需掩饰的恐吓威压,足以令所有观者心生惧意。
在窒息般的死寂中,谛听略微茫然地怔了片刻,随即连唇上仅存的那点血色都彻底褪了个干净。
“那伽摩。”
她避开法相那千万双赤瞳的逼视,只将目光落在小徒弟洁净无瑕的那半张脸上。
“你你吞了活食了。”
那声音里含着显而易见的颤抖与哀切,却并非出于畏惧或胆怯若真要分析,反而有点像某种无可言说的,沉甸甸的失望。
一种古怪的快意从剧痛中缓慢地渗透了出来,使得那伽摩情不自禁地直起了龙尾,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对方,将她那神色衰败的师尊严丝合缝地笼罩在了自己的阴影之下。
虞歌在为什么而失望呢
是因为曾经的小徒弟在入魔这条路上走到了无可挽回的极致吗
还是因为她顶着菩萨的那张脸,却做出了生啖血肉的恶心事呢
她放软了身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用细腻湿滑的尾巴掀起那方雪白的裙摆,死死地缠绕住谛听那细巧的脚踝与犹自颤动的双腿,任凭龙尾上那一排排闪着寒光的刺棘如箭簇般深深地埋入虞歌的血肉。
许多年前,她伤痕累累地躲在寺院门前,见到了师尊那双并蒂新莲似的洁白赤足。
那双脚看起来那么小巧,那么孱弱,既像是浮在遥不可及的云端之上,又让人想膜拜亲吻,妥协地捧在手心里。
现如今她终于让这对莲花染上了血渍与黏液,同她一起,落入了淤泥之中。
相较于千年以前的初次邂逅,谛听身上的修为已经薄弱到无可附加的地步,这只雪白的走兽,似乎再也无法像当年那样,以功德普渡万鬼,以降魔相惩戒弟子。
那伽摩拂过对方斑白的鬓发,看着被她缠在怀里的虞歌一动不动,又隐忍又狼狈地僵在原处,就像是这些年来她梦中的情形一样。
后悔吗她不无恶意地想。
为了一个抛却你去成佛的主人,独自追寻,又执拗挣扎了这么些年,最终连那点与生俱来的大功德都快丢了,你可曾有那么一刻后悔过
你又可曾料想过当年那个不得你青眼、又被你废了满身修为的小徒弟,将来终有一日,能成为你的下一任主人
雪顶之巅的几个角落里,二十四枚以龙筋悬垂的铜铃在各自的方位上发出最后一声微不足道的鸣响,终于渐渐生出了斑斑锈迹,随即便在空气中化作了无色的齑粉。
马头夜叉沉默不语地望着远处的响动,悄悄将残余的痕迹填了个干净。
那是一道阴邪而繁复的阵法,原本只在远古时代的六道混战中出现过几回,不知那龙尾的魔修是从哪个地方打听到的
二十枚铜铃均在天下至凶之处炼化而出,以活人血肉日夜浇灌,又用代表着无尚力量的龙筋常年悬挂,逐渐凝出了一件代表吞噬与惑乱的恶道法器。
凡是在阵眼内见了鲜血的天道修士,必将被铜铃阵法惑乱神志,吞噬清明,在日复一日的昏沉中陷入浑浊不明的凝滞之境。
在他视野所及之处,双目紧阖的谛听正被卷入龙尾之中,那尾稍虽尖锐带刺,但裹带着对方的姿态却那么柔软,那么贴合几乎都有点缱绻与悱恻的味道了。
能让那位魔修亲自抽出筋脉,制造阵法,放出消息,又百般对付至少说明谛听与这魔修曾有过什么深仇大恨吧
可他看着那伽摩那亲昵至极又严阵以待的架势却由衷地觉得那姿态像是在对待一位久别重逢的虚弱良人。
不论是恨意难解还是试图加以利用,以实力直接镇压住对方都是更好的选择,又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地困住谛听的神志呢
马头夜叉将最后一点飞灰用雪埋得严严实实,脑中却不由自护地浮现出当日那伽摩生抽出自己一根筋络时的怪异神情
那模样既像是被迫承着凌迟般的剧痛,又仿佛充满了某种难以形容的憧憬与期许,使得那疼痛都变得如此欢愉,连折磨都成了无上的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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