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顶的温泉水浸湿了谛听雪白的皮肤,使她那一身犹带伤痕的皮肉看起来几乎剔透,单就视觉而言,几乎有种冰雪般脆而冰凉的感觉,然而肌肤相接时的触感却又那么湿热、那么熨帖,连最深处安然颤动的脉搏都清晰可闻。
那伽摩跪在浴池边,用细软的绵巾替师尊擦拭那头掺着银霜的长发,时不时便按捺不住,肆无忌惮地用掌心抚摸对方伤痕累累的躯体。
从背上嶙峋突出的骨骼到腿侧仅有的柔软肌理这朵在地狱生长多年却未染尘埃的莲花今日终于跌入了尘泥之中,连肋下最纤薄的地方都被人硬生生掐出了青红的印记。
那举动之间的狎昵意味几乎呼之欲出,然而虞歌却像是毫无觉察似的,神色里不见半点隐忍的意味,反而透出一种堪称温婉的沉静。
一种隐晦的怀念透过氤氲沉重的水汽,由那伽摩身上的每一个毛孔,缓慢地渗透进她的脏腑之中,使她不由得停下了动作,只掀起那头散了一地的长发,在对方半透明的耳廓后落下一枚近乎于虔诚的亲吻。
从很多年前起,她就知道,这位师尊的大部分思维与想法,其实根本不能用寻常人的方法来判断。
许是由于开蒙过早的缘故,谛听不遵循人界的公序良俗,也不奉行天道的恻隐之心,她对万事万物都拥有一套古怪又独到的行事标准。
好比那伽摩幼年时因极度渴食血肉而心神衰微,虞歌能亲自拖着大奸大恶之人的尸首回到归雲山投喂小徒弟,却会为了孩子私自捕杀野兔而冷言相对。
再好比
那伽摩轻轻闭了下眼,那萦绕在鼻端的檀香味浸润到她的五感之中,却使得她连舌根都泛出微妙而无法忽视的蛰痛。
她十几岁时,举着一摞话本,故作天真地去找虞歌探讨何谓亲昵。
正在跪经的谛听抬头看着她,随意招了下手,紧接着就将自己鲜艳欲滴的双唇在小徒弟嘴上贴了一下。
那完全称不上亲吻,不过是又快又急促的一个触碰,甚至由于过分莽撞,而带出了一声湿漉漉的脆响。
“这不就是亲昵吗。”
被称作师尊的年轻女人全然不在意小徒弟错愕而僵硬的模样,只轻轻一抹嘴,仿佛她刚才并未作出什么伤风败俗的腌臜事,而仅仅是随意指点了几招剑法。
“那伽摩,少读点话本吧,这也没什么意思的,对吧”
不那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久远的记忆几乎如流光飞逝中的一道掠影,现今回想起来,全都蒙上了荒诞而扭曲的阴影,龙尾的魔修放开谛听那泛白战栗的下唇,将五指并拢,默默地贴在了对方胸前。
已经蛰伏了一甲子的铜铃阵法终于奏效,谛听又如强弩之末一般在劈开通路时耗掉了部分修为,如今恰逢虞歌意志薄弱,且神台恍惚的时候
能与师尊重温往日时光固然令那伽摩心驰神往,然而眼下,她却有更重要的事情,不得不趁此机会来完成。
她将单手小心翼翼地前伸,如探囊取物一般,不着痕迹地没入了虞歌最脆弱、最滚烫的胸腔。
谛听淡色的瞳孔微微涣散,却依旧凭借着本能,反手扣住了她露在外头的腕骨。
“那伽摩别,你住手。”
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那挣扎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充满了动摇与犹疑,几乎可以用予取予夺来形容。
铜铃阵法固然阴邪,但仅凭一个故意为之的阵法,远远不足以将上古瑞兽的意志与精力摧残到这种地步。
在这样险恶的劣势中都逆来顺受也许这只小谛听真的就这样放弃了生志,而任凭外界的一切来主宰自己的性命。
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形才能让一只活了上万年的神兽陷入这等自我放逐的境地呢
魔修安抚似的亲了亲对方的眼皮,留在胸膛内的那只手略一张开,便无声无息地穿过血脉与骨骼,牢牢地拢住了那团挣扎跳动着的猩红血肉。
师尊的命门正死死地被她握在手里。
这事实令那伽楼喉头发紧,她严丝合缝地捧着那颗心脏,感受着那与自己同步的喷薄律动,仿佛带着电流的澎湃浪潮披头浇下,她一时间只得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连天灵盖都兴奋得发麻。
只需要一滴心头血,她就能亲眼见到这只谛听数万年生命中的全部过往,就能揭开那些隐晦而漫长的隐秘光阴,就能把她那目无凡尘的师尊由内而外地剥个精光,将那残忍而多情的脏腑袒露在之下。
她与师尊之间,从此再也不会有秘密、保留与试探,虞歌将以被迫坦诚的面目与她相对,也许也许那些埋藏于杳渺时光中的苦痛与隔阂,便能就此消弭于无形。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她却忽然迟疑了起来。
莫大的恐惧化作抵在肺叶上的一把尖刀,在一呼一吸之间掀起细密而突兀的刺痛,她甚至想不到自己究竟在害怕些什么,那只隐没在虞歌胸腔内的手便因颤抖而划破了对方最柔软最致命的心尖。
她捂住师尊骤然睁大的双眼,那细密颤动的眼睫接连不断地拂过她的掌心,仿佛在她掌中正拢着一只锤死顽抗的小小昆虫。
在虞歌不自知的痉挛中,那伽摩陡然抽出手,一滴鲜红的血液,正不偏不倚地凝滞在她的指尖上。
而裹挟着浓厚檀香气的青烟如嗅见了血味的凶禽,于虚空之中缭绕而至,将那一滴属于瑞兽的心头血卷进了缥缈而渺远的幻境之中。
三万余年间发生在谛听身上的一切终于在此时此刻,完完整整地展露在了那伽摩面前。
天道,三十三重天。
“这回评议法理可闹了太久了,须弥山顶的雪都快化了,还没得出个定论。”
“哎,好小的一只犬儿啊。”
“哪来的小畜生许是从舍念清净地掉下来的,也不知是哪一位养着玩的。”
好吵。
喜乐心、悲苦事、无明识、执迷意、忧怖思、禅定音芸芸众生纷繁而紊乱的亿万种思绪,混杂着无常的因缘与难测的命数,钻入泥土、渗入水波、卷入空气、焚入火流,不加取舍地涌入谛听的双耳之中,片刻也不得止息。
即便是神佛天人也尚存四蕴,她生于六道内最清净脱尘的天道之中,却未曾有一时半刻真正得过清净,那些难以辨明的声音几乎凝成了冥冥之中的一道狞笑着的诅咒,不分日夜的折磨着这只幼兽的六根六识。
谛听跌跌撞撞地倒在软如罗绵的草地上,用稚嫩的爪子捂住头颅,却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那如影随形的世间心音。
那感觉仿佛有万千只虫蚁同时在她耳膜内鼓动翅膀,又顺着耳道爬入内里,密密麻麻地啃食着她幼小而柔软的脏器,激起连绵成片、又无法抓挠的酸麻痛痒。
在无止境的迷蒙苦痛之间,一只温热的掌心为她遮住了刺目的金光,也给她带来了有生以来,唯一一刹那的安静。
那只手上带着芬馥而湿润的莲香,携无声的黑暗而至,简直像是给终年被啄食脏腑、不得休憩的疲累囚徒送上了一场黑甜梦乡,只需一瞬间,便足以令人心生贪图,而无法自拔。
谛听凭借着一只神兽的本能,用粗粝淌血的指甲勾住了搭在那只手腕上的衣袖。
“啊,原来你不是只小狗崽啊。”
前来为三十三重天天上诸神说法的地藏菩萨握了握那只小爪子,将锡杖交予身边的小沙弥,自己则蹲下来,怀着一种近乎于悲悯的慈悲,将脏兮兮的幼兽小心翼翼地托在了怀里。
那不过是只巴掌大的小兽,猫脸、垂耳、狮尾,厚实的毛发原本应当是洁白的色泽,而在头顶粘连的几簇卷毛之间,还藏着一只稚嫩而短小的独角,像是鸟雀幼年时的嫩黄尖喙一样,正静静地抵在她的指尖。
尽管连牙都没长奇,但那确实是一只普天之下,仅此一只的神兽谛听。
为什么一只诞生于菩提树神脚边的天地瑞兽会落得这么狼狈可怜的模样呢
哪怕是菩萨也不能任意揣度天意,她忍不住摸了把谛听湿润的鼻尖,随即便清晰地听见了怀里传来的呜咽声
那么微弱,那么惶恐,几乎像是一只小小生灵的濒死哀鸣。
在漫天神佛中,地藏菩萨以其沉敛而持重的心性而著称。
她曾独自走遍三千大千,得过菩萨道,起过大誓愿,也曾亲眼见识过六道内的至善至恶,自认为早就炼就了一副坚如金刚的菩提心肠,但在那一刻,谛听的细声哀号却给了她一种全然陌生的震撼。
那不是占察因果时的沉稳果决,也绝非教化罪苦时的仁慈恩施,含藏一切妙法于心的菩萨也说不清,那种令她内心沉沉发痛的震惊究竟从何而来。
这稍纵即逝的感觉就像是受了惊的飞萤,还未让她真正觉察,便骤然散在了虚空里,她甚至都没来得及仔细思虑,便已经将这只异常亲人的走兽带离了三十三重天。
她很快就发现,作为一只尚且年幼的小兽,谛听其实十分安静稳重,而且性情也算不得亲人非要说的话,也就是异常黏着她罢了。
这只毛茸茸的小瑞兽总是霸占着她的青叶莲花,不出声也不跑动,只摇着尾巴在她腿边蹭来蹭去,有旁人来了就安安分分地蜷在她怀里,窝在她心口前安然入睡,乖巧温驯得简直像个大号的茶宠。
就连眼神都像是被温润的茶汤浸透了一样,总是湿润又柔和,那目光甚至常常给菩萨一种错觉
仿佛这只还未开灵智的谛听正怀着满心的信任,盛着满腔的眷恋,在婆娑众生中,只这样全神贯注地依赖着她一个人。
许是天道垂怜,这点错觉在数十年后总算得到了证实。
在六道轮回最为混乱的至暗年代,四恶道伦理不清而黑白不明,幽冥之境积攒疾苦罪业无数,功德将满的地藏菩萨受天道嘱托,以金刚愿地藏之相度化狱生。
在前往地狱道的前一天夜里,菩萨将谛听抱在膝上,反复摩挲着那张猫儿一样青稚娇气的小脸。
她沉默了良久,才将自己腕骨上的那串念珠解了下来,轻轻缠到了幼兽的脖子上。
那是串通体纯白的砗磲念珠,因在她掌心内盘了太多年,已然彻底玉化,在谛听雪白的毛发上散发着润而透亮的乳白色光泽。
“你既然生在天道,便留在这里吧,待到你真正开蒙之后,想必也会。”
想必也会有无数功德无量的神佛,愿意将这只天赋异禀的瑞兽带在身边,悉心管教照看。
菩萨心里陡然生起一股微妙而无名的怨怼,那晦涩的情绪还未浮出水面,便被她轻而易举地熄了个干净,就像偶然落入平静深潭中的一粒碎石,纵然能溅起几层涟漪,也注定掀不起什么风波。
她望着谛听那既腻人又懵懵懂懂的眼神,笑着叹了口气,把玩脏了爪子的小兽从身上抱了下去。
次日清晨,菩萨甫一踏出无边莲海,便见那朵青叶的莲花花芯上趴了个人。
那是个六七岁的稚童,不着寸缕,散发及肩,浑身上下白得胜过含露的莲瓣,唯有微微上翘的唇角不描而红,洇出一片欲滴的艳色。
地藏菩萨屏息而立,眼睁睁看着那莲花之上的孩子踉踉跄跄地爬起来,飞奔到自己面前,又自然而然地扎进了她怀里。
单就面相而言,这小姑娘其实有副非常讨喜的五官,清丽端秀,充满了拙稚而未经雕琢的天真,一双淡色的眼睛里像是盈出了一捧逼人的水意,天生就显出一种既深挚又虔诚的情谊来。
那动作、那眼神、那乖巧又依恋的姿态
怜爱与错愕交织成一张细密错乱的丝网,悄然笼在了她的肺叶上,菩萨将目光凝在女童脖颈上的那串砗磲念珠上,一时间连发声都像是受了阻,而只能慎而重之地,一把将对方按在了怀中。
那模样与她怀抱幼兽时几乎别无二致,除了她那在不自知时剧烈战栗的十指指尖。
这只过分黏人的小谛听竟然偏挑在这个时候,开蒙了神志,化作了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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