谛听陷在这个紧密无间的拥抱里, 将湿漉漉的额发抵在菩萨的身前。
响在她耳边的心脏泵动声是如此的沉稳安定,如一棵坚韧不拔的茂盛古树, 恒久地屹立在这里,为她撑起了这世间唯一的一片清净之地。
刚拥有灵智的幼兽尚未研习过佛理,也不解天道,她只是隐隐约约地意识到,如果菩萨独自离开了,她就有很久很久都要见不到对方了。
这念头令她的喉头发涩,连眼眶都微微地胀痛了起来。小瑞兽本能地将这种感觉认定为恐惧, 于是便依照往日的习惯,去寻求菩萨的庇护。
菩萨被一只潮湿冰凉的小手哆哆嗦嗦地攥住了食指,她垂眸, 定定地望着幼童憋红的小脸, 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在笑。
身相端严, 面容殊妙,无边莲海内的无尽风华,似乎都显现在这罕见的展颜一笑之中了。
谛听非常吃力地张了几次口,最终一日只发出了含糊不清的稚嫩呓语。
她焦急道“啊啊,你。”
绵长而柔软的疼惜化作温热至极的液体, 于无声中悄然渗入了菩萨的那副菩提心肠里,让她内心里泛起一种微妙的烫意。
她将孩子重新环住, 用手指贴在了对方艳丽的唇上,神色里透出无法掩饰的脉脉温情。
“兰提。”菩萨道, “你可以叫我兰提, 这是我渡无量劫之前的本名。”
菩萨在成为菩萨之前原来也是有过名字的。
地狱道,金刚山。
石俱宁咽下最后一口男子的腐肉,用混着泥汤的河水仔细洗干净嘴, 这才理了理衣裙,展翅飞向山巅。
这位在万年之后受无数母亲膜拜的密教童子护法女神,在当时甚至连罗刹都未修成,而不过是个在地狱内肆意玩乐的鸟首恶鬼。
她无声地落了地,将本体的鸟首化成了人面,又低头看了眼自己胸前那对紧实而玲珑的一双雪脯。
足够妩媚,足够惑人,只可惜她想引起注意的那一位,似乎并不是非常懂得欣赏成熟女子的傲人风姿。
石俱宁赌气似的一撇嘴,往莲花池里投了两颗大大的石子。
“虞歌,虞小歌快出来,我背你去火海看混沌”
莲有佛性。这莲池里的水与植被都寓意着正道的无量修为,像她这样的恶鬼,是不能以肉身去触碰的。
被她叫了名字的少女跪在青叶莲芯之上,正安安静静地默诵一卷经文,闻言也只稍稍摇了下头。
她轻声道“你自己去吧,我要等兰提回来。”
石俱宁用锐利的鹰眼盯着对方那清瘦孤拔、不动如山的背影,将视线反复流连在那被宽大腰封细细缠裹住的一截腰身上。
那么薄、那么韧,像是一握便会溜走一样,甚至比与她双修过的阿修罗女都要有致。
有那么一刹那,她心中似乎略过某种非常污浊的企图,但口中却只狠狠地威胁“你不出来我可下水了,你就忍心看我烧死自己吗”
她作势要将脚尖踏入莲池里,在距离水面不过毫厘之际,莲花上的少女终于起了身。
谛听拖着及腰的青丝,白袍迤逦坠地,面容端丽而目光温和。
那本是一副非常和婉秀丽的长相,却因常年清修,而平白沾染上某种尘埃不可近身的孤傲与凛冽,其间风姿,几乎难以描摹。
她居高临下地扫视了一眼衣冠不整的恶鬼,轻飘飘地一摆手。
“石俱宁。”她肯定道,“你不会的。”
依照石俱宁的性子,她这时本该转头就走,只留下一道爱答不理且浑不在意的倨傲背影,然而在谛听平静温和的目光下,她心里却蓦地升起一股不知河源的臊意,仿佛怀揣着的那点小心思,都被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扔到了对方的眼皮底下。
她与虞歌对视了良久,才直愣愣地一屁股蹲下,瓮声瓮气地承认了。
“是是是,我不会下水,那谛听大人可否随小的一同出行了”
百余年前,地藏菩萨驾临地狱道,还顺便带来了一个幼嫩的孩子。
刚化形不久的谛听还尚未修得稳固的心性,虽日日随侍菩萨左右,但难免还是受了环境的影响。她常常因为周遭万鬼险恶至极的心声而胆怯,也会为地狱道内的多端罪业而感到迷茫。
孩子的生性总来得脆弱而易感,像她这类修为的瑞兽,其实往往在化形后便被送往三十三重天之上,与诸天神佛一同精习佛法,然而谛听自己不愿意、菩萨也不大舍得放她离开。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几年,直到某天夜里,谛听在噩梦中挣扎辗转,发出断断续续的抽泣。
她身上的中衣几乎完全被冷汗浸透了,在极度的畏惧与惊恐中,那张柔嫩而青稚的脸庞甚至显出几分成人的憔悴。
菩萨沾湿了面巾,替怀里的幼兽擦拭全身,并在次日清晨直上须弥山,跪经三十日。
没人知道她在跪经时都想了些什么,又求了些什么。
三十日后,菩萨重返地狱道,凌空割下了自己的一根小指。
那根裹在淋漓鲜血中的手指甫一沾地,便在金刚山山巅上化作了大片的莲池,莲香芬馥,池水圣洁,凛凛而不可侵。
菩萨落到池边,身体因断骨切肤的剧痛而犹自战栗,但唇畔的笑意却一如既往,透出极致的悲悯与平和。
她长舒了一口气,用完好的那一只手,稳稳当当地揽住谛听的肩膀。
“小歌,来,不怕了,以后你就在这里。”
她微微偏过头,却见被噩梦折磨了几年都没抱怨过一句的小小走兽,在此刻彻底地红了眼眶。
小虞歌怔怔地仰望着她,雪白而稚嫩的面孔中一片空白,像是整个人都失了神。这不及她胸膛高的孩子既不皱眉,也不眨眼,那汪在眼底的水汽飞快地凝出眼睑所承受不住的重量,当即便滚滚而落,沉沉地砸在了她的创口上。
仿佛六感忽然被沸腾的开水烫出了知觉,对肉身痛苦拥有着无尽忍耐的菩萨在那一瞬间骤然体会到了多年未曾有过的酸苦蛰痛,那感觉是如此的鲜明猛烈,竟让她灵台闷窒,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谛听从此开始在地狱道内清修。
菩萨不在的时候,这只瑞兽总是独自一人诵经焚香。她的人形看起来是那么怯生,那么稚气,永远长不大似的,简直像是个被长辈抛在一旁的无知幼童,因而在那时候,总有地狱道内的凶兽与罗刹前来逗弄。
在这世间至凶至恶的地方,单纯的幼崽实在是过分罕见了,那些凶神恶煞大多都并未包藏祸心,也不过是图个新鲜有趣罢了。
混在其中的石俱宁便是从那时起,发现了虞歌性子里的古怪之处。
这只原型似犬的走兽从幼年时起,便对菩萨抱有异常的忠贞与执着。
在谛听还小的时候,所有人都认为那只是一种类似于雏鸟情节的依赖与仰仗;而兔缺乌沉,白驹过隙,当年那个被幽冥之境吓得噩梦连连的懵懂幼童,已经在这片刀山火海之上兀自抽条生长,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出落成一个年纪正当的人形少女。
菩萨回到莲池时,她就像小时候一样,微微拢着双肩,把自己缩进菩萨怀里,用清瘦的侧颊去磨蹭饲主温热可靠的胸膛,有时甚至还会化出原型,甩着尾巴绕着对方的足尖一圈圈打转。
而在地藏菩萨离开的时候
虞歌日复一日地在莲池内跪经念佛,即便在恶道之内,也遵循着晨暮课颂的那一套规矩,她似乎对周遭的一切都了无兴趣,对万事万物也毫不关心。
石俱宁路过莲池时,也常常听见这只小兽作梵唱经的声音,那吟唱而出的韵文永远都那么平稳,那么安然,能轻而易举地静慑住每个听者的耳朵,但恶鬼却敏锐的意识到,在谛听这个年纪,这样虔心诚意、全然忘我的皈依绝不是源于看透世事的超脱,而是一种
异于常人的冷漠。
不管是出于对饲主的依顺,还是因为对尊者的崇敬,这只瑞兽的眼里心里,确实只能盛得下菩萨一个人。
这份天真又执拗的专注,致使她再也无法分神去领略世事,她看不见草木禽鸟,忽略了山川微尘,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除了那些熟读于心却不解其意的佛法以外,她在六界中的全部寄托,便只有她的主人。
而这一切,都是谛听自己心甘情愿所选择的结果。
翻腾喷涌的火海内,不可名状的凶兽混沌以了无边际的身形高高跃出海面,掀起铺天盖地的焦黑火流。
石俱宁侧过头,看着虞歌那不言不笑的神情,心里泛起了一阵说不清缘由的怜惜,她故作轻松地搭上谛听的肩膀,扬手一指远处灰红的天际。
“唉,小书呆子,出来玩玩多好。”她循循善诱道,“虽然才化形百十来年,但你可是天生的瑞兽,注定与山地山河同寿,你又不用求得涅槃永生,皈依有什么可图的呢”
在岩浆的映衬下,谛听的侧脸显出云蒸霞蔚一般的殷红,那张总是波澜不惊的面孔上还隐约残存着幼年时稚嫩惘然的影子,却全都藏进了那温婉而坚定的眉眼之下。
不会得到回应的,劝得再多也不会有回应的,石俱宁暗暗地想。
因为虞歌就是这样一个人,一旦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事,就不会对任何人解释,也不奢求任何人理解。
从某种角度来看,这只走兽当真是完美继承了主人的性格,坚毅不动,而隐忍深藏。
虽然在她眼里,谛听的行为又可怜又可爱,但说不定将来真有哪天,便能靠着这副顽固偏执的性子而成就大道呢。
一道温和的声音打断了她翻飞的思绪。
“不是为了大道,也不是为了涅槃。”
在她愕然的目光下,谛听抬起手,用白嫩的指尖拨弄了几下浮在空中的飞灰,划拉出一朵莲花的轮廓。
“我遇到兰提的时候,她就已经是地藏菩萨了。”虞歌静静道,“石俱宁,你知道她离我有多远吗”
那是一道天堑般的鸿沟,如命定的阻碍,在邂逅时便横亘在她与菩萨之间,甚至在更早的时候,还未化形的小谛听缩在莲座之上,听着饲主万年不变的脉搏声,就在朦胧之中意识到了这段距离。
赶不上的,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的。
当她在诵经唱释的时候,当她在敬香礼佛的时候,当她只能守在莲池里,望着兰提远去的背影的时候。
那种虚脱般的无力感总是模模糊糊地涌上虞歌的脏腑,无时无刻不让她觉得恐惧。
即便她已经皈依,也在拼命开悟,但那距离却随着时光流逝而愈来愈渺远,远到即便她拨皮抽骨,把一身血肉碾碎成泥,铺成道路,也永远都追不上兰提的脚步。
菩萨终归是要成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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