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83、替身魔头俏师尊8
    石俱宁拎着从人界偷来的莲子酒赶到金刚山巅, 却见虞歌正跪在莲池旁,对着洁净的水面细拢妆发。



    少女身披深色袈裟, 那发暗的色彩衬得她头发愈发黑,肤色愈发白,简直比她颈间的那串砗磲念珠还要莹润透明。



    而在谛听温婉至极的眉眼间,罕见地噙着一片轻浅笑意,显出几分年轻人所特有的鲜活恣肆。



    那是七月晦七,地藏王节。



    人界将这一日认定为菩萨诞辰,以皈依瞻礼来供奉庙宇, 然而天道神佛的生辰根本无法界定,七月廿九,不过是菩萨在菩提树下偶然成觉得道的日子。



    一种针扎般的轻微刺痛在恶鬼腐朽的肺腑中时隐时现, 令石俱宁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



    那在谛听身上异常难得的喜形于色, 所为的其实并非节日, 而是



    这几个月以来,菩萨忽然停歇了救拔众生、广渡恶道的未竟之业,改在殿内日夜跪经,对地狱道内的一切业报罪苦都充耳不闻,甚至不再踏出居所一步。



    天道难测, 佛法无边。



    尚未悟道的虞歌不解缘由,她只是为这难得的陪伴感到窃喜, 她近日常常化作原形,扒在菩萨的肩膀上, 像幼年时一样, 依靠在对方颈边安然入睡。



    兰提是不想成佛了吗



    兰提要和她一直在一起了吗



    这念头甫一浮现在心头,便令这只小兽情不自禁的感到轻松,仿佛在那条一通到底、绝无回头的大道上得了片刻解脱, 终于见到了一点微渺而孤注一掷的希望。



    她怀着一种无法外道的晦暗心思,在池边等待了很久,才见到鹤发鸡皮的菩提树神蹒跚着走出了正殿。



    每年的这一天,树神都会亲自上门,来同菩萨商定佛事。



    作为世间的第一位护法神,菩提树神早已超脱六界之外,久居在比天道更高更远的虚冥之中,满天神佛在她的树冠下开悟得道,异兽奇观于她的根茎旁诞生成形,就连谛听在刚刚出世时也是从菩提树旁落入天道的。



    虞歌起身,微微一笑,毕恭毕敬地对老者合掌行礼。



    “谛听。”树神略一沉吟,“我当年见你的时候,你还只是个能叫人捧在手心里的毛团子,原来如今竟也长这么大了。”



    她佝偻着脊背,自顾自地坐到了池边,那张一贯慈祥仁爱的面容上不见任何笑容,反而透出一种经过深谋远虑的郑重。



    “谛听,你在地藏菩萨的膝下长大,应当已经皈敬三宝了吧”



    树神凌空一点,微弱而绚烂的金光便在莲花池上飘飞游弋,如星点一般串连出一个清晰而庞大的轮廓。



    那是两棵干云蔽日、枝叶成荫的老树,以垂条相互缠绕,扎根于天道,冠顶于虚冥,花落于婆娑,是真正的超凡脱俗。



    树下佛光大胜,释迦摩尼佛以得证法王位而名闻六界,来在会坐的他方诸佛均位列上首,示菩萨形。



    “燃灯佛归于天地后,释尊在娑罗双树下涅槃,修成了正佛,而在场见证的诸位全是证入妙觉海、已登十地果位的得道神佛。”



    已登果位



    兰提在那个她还未出世的久远时代里,便已经是无喜无悲的真佛了吗



    难以言说的恐慌如海潮一般席卷至谛听的每一段血脉,于霎时间冲散了她那些美梦一样的欣慰与憧憬,取而代之的,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惊惧。



    那简直让她全身上下都冷透了。



    菩提树神望着虞歌骤然惨白的脸色,长吁了一口气,她抬手,指了下光点内的一道模糊人影。



    “地藏菩萨本门深远,其地位本来证同于正佛,后来之所以迹现为菩萨形,也不过是自愿舍弃了功德,古佛再来罢了。”



    她张开指尖,挥散了这漫天的盛景,那流萤般的金光盘旋飘洒,又飞快地凝成了一座巍峨高耸、魏然屹立的巨山。



    那是撑起天道的须弥山,谛听过去所生活过的地方。



    “释尊入灭至今,须弥山上再无正佛坐镇,轮回重归混沌无明,六道之中攒下恶业无数,是以,继观世音之后,普贤、地藏、文殊、弥勒等大菩萨纷纷示迹婆娑其中,地藏菩萨以无数方便教化恶世,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甚至立下大誓愿,要察遍因果,度尽众生。”



    树神略一停顿,和蔼的眼眉间似乎隐隐有些不忍,但语气依旧非常沉着,那里头既没有同情与悲悯,也不见任何责备的迹象。



    “菩萨悲心救苦,在三千世界中所经时间、所历劫难均已无可估量,虽尚未救度干净五浊恶世中的苦恼万物,但确实已攒下了无量殊胜之功德。”



    她散去了那飘荡在空中的星星点点,用干燥而苍老的掌心摸了摸跪在脚边的幼兽。



    化作人形少女的瑞兽抬头仰望着树神,目光涣散而神情恍惚,仿佛有把无形的冰刃,一寸又寸地,将她整个人都捅了个对穿,那艳丽的双唇剧烈战栗了片刻,竟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小谛听啊。”菩提树神沉默了良久,才徐徐道“天道不可悖逆,地藏菩萨当年本就是依靠自身强大的愿力,舍弃了功德,才勉强留在了菩萨位,若是这次功德再满那下一次在三十三重天上现身的金身正佛,便必当写上你家主人的尊名了。”



    石俱宁不大有胆子在正道神佛面前现身,她蹲在树丛里抓了两只小鬼逗弄,待到玩累了才重新拎起酒壶,展翅落到了莲池边。



    谛听正死死攥着那串终年不离身的砗磲念珠,怔怔地跪在石子地上,苍白而清敛的面容上透出一种古怪的衰颓,像是在短时间内经历了什么常人无法想象的大喜大悲,连感官都彻底麻木了一样。



    那一天晚上,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谛听饮酒。



    说是饮酒,其实那根本就是在硬灌,虞歌自幼就一直在清修,根本不会品酒,烈而清苦的酒液顺着喉管横冲直撞,直直地坠入腹腔,随即便泛起酸涩而冰凉的痛意。



    “哎,虞小歌,不想修佛也别这么放纵啊,来,把壶给我。”



    恶鬼按住对方哆哆嗦嗦的手腕,却发现那方细白小巧的掌心内全是横淌的血渍,那血又多又黏,全都糊在大片的创面上,应当是给石子磨烂的。



    鬼使神差地,石俱宁垂下头,用分叉的舌尖卷走了一滴未干的鲜血。



    入口发甜,回味却酸腥,似乎还带着瑞兽身上特有的莲花味足够馥郁,浓到近辛辣的地步,比莲子酒还要烈上千百倍。



    在她还在回味恍神的时候,谛听却已经抽回了手。



    许是常年修佛的缘故,虞歌在行卧坐立之间都充满了威仪端庄的意味,在柔和如水的月光底下,那清瘦伶仃的脊背绷得那么直,那么挺拔,像是一张一触即断的弓弦,几乎给了恶鬼一种错觉



    仿佛即便刀斧加身,这人的心性也不会为任何外事而磋磨摧折,更不会为任何人而动摇分毫。



    那的确是令人咋舌的决绝与坚定,但也未尝不是一种执迷。



    “石俱宁,多谢了。”



    谛听转身,垂落摇晃的衣裾轻柔地拂过她的身侧,掀起混着苦意与酒气的微风。



    但石俱宁知道,虞歌并未低头看她。



    这只瑞兽的目光,永远只追随着地藏菩萨的背影。



    她听见对方轻声道“日后不必再来找我了。”



    那语气一如既往,那么沉静,那么平和,像是和漠不关心的熟人随口招呼了一句,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在道别。



    三日之后,石俱宁便从小夜叉那里听来了一道震惊了整个地狱道的消息。



    为报教养之恩,上古瑞兽谛听直上须弥山,在漫天神佛面前起了大誓,要凭一己之力,替地藏菩萨察遍因果,辨明是非,度尽万鬼。



    以耳辨万物心音的谛听确实能够识清是非曲直但那只小兽的天性那样喜静,对凡尘俗事那样的漠然排斥,修为又不足以度化众生,为什么要立下这种自不量力的誓愿呢



    如若是被迫的,那能命令虞歌的便也只有那位主人了。



    陡然升出的怨怼如裹挟着火流的飓风,于火光电石之间席卷过她的四肢百骸,连天灵盖都被激得隐隐作痛。



    怒目圆睁的鸟首恶鬼冒着大不敬之责,于地藏法堂前击鼓彻夜,终于叫开了那扇镂刻着繁复经文的檀木大门。



    石俱宁不跪,也不行礼,只立在石阶之下厉声责问“地藏,为什么你自己不去,却要让虞歌去度鬼”



    三日之前卷在她舌尖的那滴鲜血似乎化作了无形的滚水,顺着舌根一路流进食管,烫得恶鬼连肺腑里都抓心挠肝的苦意。



    她生前便恶贯满盈,甚至犯下过虐杀幼童的无赦大罪,死后才会沦落到地狱道,受尽实践劫难,甚至换上了一颗鹰鸟的头颅。



    对她这样泯灭了人性的恶鬼而言,挚友知己都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关系,更何况,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虞歌没有,也不会把她当成朋友。



    为什么她会为了一只匍匐在菩萨身边的走兽而觉得愤怒难受呢



    石俱宁无暇他想,因为她甫一抬起头,便被菩萨的神色慑在了原处。



    地藏菩萨惯常以慈悲仁爱的寂静相示人,然而她本身的形貌却很难用慈眉善目来形容,端方倒确是有的,但更多的,则是一种近乎于冷峻的肃穆与深沉。



    是以,当她略一流露出责难或冷凝的神色时,那难言的威仪在无量修为的加持下便有如山雨欲来的万钧雷霆,生生将恶鬼的愤恨与诘问当场镇压了回去。



    她当然无需对任何人解释任何事,甚至连是否成佛这种两难的困境都能一并抛却在脑后,但在恶鬼看不到的地方,这位占据了绝对优势的菩萨眼中,却只有一片令人心惊的迷茫。



    仿佛世间最难解的迷思,与须弥山外终年无明的混沌,悉数混在了那双狭长凛冽的眼睛里。



    菩萨只身跪坐在寂寥无声的佛堂里,周身浮动着无数闪着微光的梵字经文,那些蕴含着无上智慧的字符如风如流地萦绕纷飞,却没有任何一个字能映入菩萨的脑海。



    无论睁眼还是闭目,她都只能想起那只不再盘踞在她肩头的小小走兽。



    七月晦七的那一天夜里,虞歌携一身清苦酒气进了房门,却没如平素一样同她卖痴撒娇,只不言不语地窝在她怀里,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又好像只是想安安分分地,寻求一点慰藉。



    菩萨是不必入眠的,数百年以来,她夜夜宿在谛听身边,也不过是为了照看着这只小兽安然入睡,但是那天夜里,没合眼的却不仅仅是她。



    虞歌缩在她怀里,四肢都紧紧地贴着她,姿态里有种非常隐蔽的忧虑与不安,而那潮湿颤抖的吐息就径直留在她的颈窝里,留得久了,甚至都带起一点泛凉的水汽。



    待到金刚山巅都泛起火海涨潮时的朦胧红光时,这只小兽终于有了动作。



    少女用尾尖轻轻勾住她那只缺了手指的手腕,淡色眼瞳映在暖色的微光下,透出剔透明亮的色泽,既像是盛着光,又似乎在含着泪。



    “兰提,我听不到你的心。”她哑声道,“我要你自己告诉我,兰提,你想要成佛吗”



    想要成佛吗



    菩萨久久不语。



    她的修为早已超凡入圣,又自认通达佛法,参透万物,那些深奥而幽微的义理教条,已经成为她体内的一部分,随着她的每一次呼吸吐纳而流转周身。



    成佛于她而言从不是一种选择,而是在天理之内必将达成的成果。



    她理应告诉这只小谛听,那不是她想与不想的问题,而是一件水到渠成的好事。



    然而,菩萨以慈悲为怀。



    慈能与乐,悲能拔苦即便她无法像谛听一样真真切切地听见旁人心声,好歹也能多少与这只养了许多年的幼兽感同身受,她几乎本能地反应过来,谛听今日的异常,恐怕与她将要成佛这事有关。



    更何况



    一种莫大的茫然于动心起念之间,在菩萨胸膛内的那颗玲珑佛心深处悄然地埋下了种子。



    我真的想要成佛吗



    如果从此就要无欲无求,超然六道,远离众苦煎迫,也同这只由我一手带大的幼兽永别,那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菩萨在空落落的犹疑之中垂下眼帘,恰好对上了谛听浅得近银的一双眼睛。



    少女的目光同她还是一只小兽时没有任何区别,依然只有纯粹的仰慕与温顺,而且永远都那么专注,那么诚挚,不见一点杂念,也容不得丝毫的虚与委蛇。



    一种不知何起的羞愧化作酸涩而灼热的烙铁,牢牢地卡在菩萨的气管里,令她吐不出一个字的敷衍,甚至连呼吸,都泛着火辣辣的连绵痛意。



    虞歌定定地望着她,过了许久,才珍而重之地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头顶,轻轻蹭了两下。



    少年人只单单捧出一颗赤诚而滚烫的真心,无需任何劈山跨海的勇气,也无需任何后顾之忧的思量,便已然替她做出了决定。



    那其实完全无关人世间的情或爱,不过是出于一腔发自本心的虔诚,和鸟雀不舍母亲、幼犬挽留饲主,都并没有什么分别。



    “兰提,我不想你走。”



    虞歌以双臂紧紧箍着她的腰,又固执又幼稚地小声嘟囔。



    “我才不想,”她悄悄扬起了尾巴,“我要把你留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20 22:16:3420210523 17:51: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昼海、汐語今天帽子掉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楚玖 10瓶;没腌透的咸鱼 5瓶;作业你又皮痒了吗、荆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