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薄雨骤, 灯火将熄。
卧房内静得落针可闻,那伽摩跪在床侧, 紧握着虞歌的一只手,将那方冰凉细嫩的掌心悄悄地贴在了自己胸口。
包裹着一颗内丹的血肉还在肌理之下隐隐作痛,但至少从表面上看,那片皮肤依然是平滑齐整的,看不出一点留疤的印记。
魔修望着谛听那张消瘦如谷中新月的侧脸,唇边慢慢溢出一点笑意,然而眼中却依然残留着暗涌的乌沉。
纵使她已经见识过师尊的记忆, 也换上了一颗读不出内容的蓬勃心脏,那种难以言喻的紧张与畏惧却未曾消减半分,反而愈演愈烈, 使她疲惫不堪的脏腑都皱缩成了小小一团。
师尊会发现她在弄虚作假吗
若是侥幸糊弄了过去师尊会像从前对待菩萨一样, 从此便待她忠贞不二, 痴心不改,将那些照拂与偏宠悉数送给她吗
她那些虚掷了太多年的爱意与企图,是否能在今日得到些许应得的回响
纵使她正处于一名魔修的巅峰时期,手上又沾着无数无辜者的血与泪,但在那一刻, 她心内的种种忐忑却无措得近乎单纯,似乎与当年那个苦守在归雲山巅的小徒弟别无二致。
但心口里那颗内丹却跳动得那么蓬勃, 那么鲜活,以一棵万年草木的性命来时刻提醒她, 她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只能摇尾乞怜的孩子了。
三百余年前, 她心灰意冷地在人界寻找虞歌的踪迹,意外撞见了这棵老树。
无忧树以其消苦解难的果实而闻名人界,释尊当年又恰巧在这种树下落地诞生, 使得这类草木因此与正道结缘,修成正果的几率也远远高于其他人界精怪。
年轻的魔修裹挟着一身尘嚣,在一个骤风暴雨的夏夜来到树下避雨,醒来时,头顶那片葱郁扶疏的树影却换成了一张通体碧绿的桐油纸伞。
撑伞的是个雪鬓霜鬟的年迈妇人,并不追问她的来历,也并未打听外界变迁,只望着远山的水田青秧,絮絮叨叨地同年轻人唠了几番家常。
“我可没听闻过什么瑞兽谛听,当年我在这里着土生根的时候,释尊都尚未入灭呢。”
老太太拢了拢暗色的袈裟,将一捧念珠似的荚果颤巍巍地掏出来,递到了对方面前。
“萍水相逢也算是一道缘喏,这是我今年新结出来的果子,虽不能真的教人断念忘忧,但若是入了酒,也足以让你大醉一场了。”
她大约是太久没见过人了,对这陌生人的不置一言浑不在意,反而还在端详片刻之后,露出了一点和蔼又慈祥的笑容。
“我这老婆子说了你可能不爱听但你和我年轻时长得真像啊,尤其是那眉眼,几乎和一个模子里雕出来的一样,啧。”
始终对她爱答不理的魔修却在此时骤然抬起了眼。
那张脸上的绯红图腾随着面部神情的变化而清晰了许多,这样一动不动时简直像是无数只怒目圆睁的饱满眼球在齐齐逼视一般。
这沉默而素厉的年轻人沉吟了片刻,忽然轻轻一点头。
“您老说得是。”她哑声道,“倒真是一模一样。”
下一秒,一段直挺挺的剑尖陡然刺穿了无忧树的胸膛,她在喘息中垂下浑浊苍老的眼眸,只见到一串深绿色的血渍,顺着利刃棱状的血槽,一路淌进了泥土里。
魔修面无表情地挑了挑眉,那捧无忧果就哗啦啦地径直落在她脚边,而剑柄上所传来的微弱跳动,却伴着老者咽气时的抽搐,穿过百余年的岁月,在她的胸腔内渐渐重溯。
无忧果的果实真的会让人醉吗
那伽摩不知道。
在人界徘徊的那段时日,她才刚入魔不久,全然无从压制那嗜杀躁动的力量,加之骨子里便留着阿修罗一族易怒善妒的血脉,简直将好斗滥杀四个字发挥到了极致。
一方面,她当然排斥一切有可能成为菩萨替身的世间生灵,而另一方面
谛听到底是修过佛道的瑞兽,纵使没有黑白分明的是非原则,对屠戮无辜这种事也是非常厌恶的。
她那时已经不奢求能得到师尊的感情了,她只希望能见到虞歌,哪怕对方的出现仅仅是为了再废她一次修为,哪怕这只谛听看她的眼神会流露出嫌恶与唾弃也无所谓了。
她只想见到虞歌。
情意过尽后那无从着落的空虚与无措是如此声势浩大,如恒久焚烧的炽烈明火,足以耗尽一个人的心智。
幸好现在她又抓到师尊了。
魔修不厌其烦地抚弄着虞歌的脸,似乎要借着这极力克制的举动,来剥离心内那层无法忽略的不安。
谛听的眼皮非常薄,即便在睡梦中,也勾勒出柔和而温婉的弧度。
持续时间过长的幻境使得她眼下隐约透着点憔悴的青灰,但那双唇却依然泛着饱满欲滴的绯红,这点艳色映在她苍白的面容上,显得那么鲜亮夺目,几乎给人一种没有由来的错觉,仿佛下一刻,这人就要睁开双眼,用最真切最温柔的语调来唤你的名字。
然而师尊想叫的,却并不是她的名字。
那伽摩陡然抽回了手,还未来得及起身,便被一条雪白蓬松的尾巴缠住了手腕。
她霎时间怔在了原地。
仿佛漫长时光轰然倒转,那些无从外道的爱恨与苦甜轰然退去,只剩下一点残存的委屈与遗憾,化作一根戳在肺管内的蜂刺,蛰得她刺痛无比。
多年前的那个夜晚,虞歌也是这样躺在她身边,用一截尾尖,悄悄勾住了她的手腕,此后所发生的一切,便如同一场虚假而荒诞的梦境,令她时至今日,都忍不住在其中颠倒沉沦。
那伽摩咬着牙,脸上的笑容慈爱到几近扭曲,她僵硬地回过身,却发现虞歌并没有睁开眼。
谛听佝偻着脊背,缩在锦衾里,燕羽般的眼睫剧烈翕动,然而却死死地合着眼皮,只摸索着伸出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悬在半空。
那形容几乎是非常瑟缩、甚至是惶恐的,仿佛面前有什么令她触手而不可得的东西,一旦握不住,就完全没办法承受一样。
那伽摩暗藏住满腔的杂念,用她汗湿而滚烫的手,与对方稳稳回握。
掌心相契,而紧密无间。
虞歌整个人都战栗了起来,她不睁眼,那下垂的眼梢旁却飞快地晕开了一层薄薄的赤色,简直像是惊疑畏惧到了极致,连眼泪都化不出来了。
“是你吗”
那一瞬间,这只功德无量的上古瑞兽看起来突然很像一只遍体鳞伤的幼犬,虽承过无数风霜蹉跎,却依然朦胧地怀着点可怜的希望。
“兰提。”她问,“是你吗”
汹涌的无力感一寸寸碾压过那伽摩的心头,她觉得自己像是在遭人凌迟,连骨髓都被剔干净了,那痛意一秒胜过一秒,然而却令她陡然清醒了过来。
即便是疼痛与欺骗,也总好过一场无法收场的狼藉。
她捏着嗓子,换上了一副温柔如旧的虚伪强调。
“小歌,看看我啊,为什么不敢睁眼呢”
虞歌顺着手臂攀附到她怀里,淡色的眼睛里流转着淋漓的水色,刹那间如冰雪消融,又似明月入怀,那朝圣一样的仰慕与依赖几乎令魔修头皮发麻。
那令她坐立难安的焦灼随着谛听的举动而烟消云散,但她半点也没觉出如愿以偿的轻松,反而有种更深沉、更悲懑的感觉悄然而至,卡在她的血脉与喉管中,磨出不可消除的大片血痕。
是了,她备好的那几套说辞与借口自然是用不上的。
谛听连无能量明王那样可怖的相貌都能甘心认可,更妄论是一副与菩萨一模一样,不过是添了几片图腾的皮囊呢
至于与小徒弟之间的那点情分纠葛这位师尊,大抵是从未当成过一回事吧。
而谛听窝在那个久别重逢的怀抱里,足足僵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斗胆伸出手,在沉默中回抱住了那方紧实而瘦削的脊背。
她紧紧攥着对方的衣衫,以至于自己的指甲两侧都洇出血渍来,那感觉就像抓住了一把生锈的旧刀,虽珍贵如宝,却锋利难握。
她曾无数次伸出手,怀着悲怆,怀着祈告,怀着无法言尽的微末期待,将这只手伸向那些陌生又熟悉的人界生灵。
就像在极力打捞水中的月亮。
即便她的指尖能触到水面,月光也会在她的手中破碎,被动荡的水波切割,最终顺着她的指缝,流逝成银白微渺的光晕。
菩萨谢世后,她的确去了人间。
她拖着在天谴之后苟延残喘的残躯,在人间度过炎暑寒冬,也见过和风甘露,赏过日落星出,也历过青天朗照,然而在大部分时间里,她仅仅是在漫无目的地找寻与等待。
天道中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太多了,恰如月有阴晴,而圆缺自有天意。
她遇到过不止一个让她听不见心声的生灵。
有时是一株草木,有时是一只恶鬼,有时是一位妖修有时,又单单只是一块恰巧开了灵智的石头。
这些形形色色的生灵或多或少有着一副与兰提相似的样貌,也能陪伴她短暂的时日,以好友、知己、养子或门徒的身份待在她身边。
就像无意入室的月色一样。
待到对方故去以后,她虽能得到属于菩萨的一样旧物,但那归根结底
不是她要等的人。
她自然珍视与兰提有关的一切,但那也仅仅只是珍视罢了。
她只想要兰提。
在无数个夜里,她独自守在归雲山巅,就像守着无边佛法中的残篇零简,天上冷月无声,而群星静默,再也寻不到任何温柔与偏爱的痕迹。
兰提因她而赴死,甚至在魂归太虚之前,还要给她留下一份虚幻的幻想,让她重新来到这人世间。
要是没有去地狱抢夺魂魄就好了
要是没有去天道找寻真相就好了
要是没有去度鬼,放任兰提去成佛就好了
在更遥渺更无可追忆的时候,要是没有勾住兰提的衣摆,逼对方饲养自己就好了
遗憾之事多如泥沙,以至于独自回头望去,遍地都是散落的“倘若”与“可惜”。
可惜这世上没有倘若。
在菩萨故去的数万年间,谛听躲在半昧不明的混沌世界里,追忆自己冥隔六界的爱侣,不死不活地捱着日子。
归雲山上连绵的风雪浸入她皴裂的骨头,沤入她破损的皮肉,徒留一个活着的人,在午夜梦回之际,一声声呼唤着故人的名讳。
兰提、兰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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