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界, 归雲山。
庙宇布局疏朗,层层相叠, 单看其殿堂楼轩无一不缺的构成规模,其实足以媲美前朝禅修最盛时的五山十刹,然而其中的殿堂布置却与制式佛寺相差甚远,猛地一瞧,倒更类似于一处舍宅为寺的大户民宅。
冬日的归雲山上大雪未停,纷纷雪片如飞蛾般扑朔而至,在那伽摩的眼睫上化作潮湿的水雾, 令她的视野都笼上了一层朦胧而模糊的光晕。
自谛听消失后,她已经三百余年没能登上归雲山巅。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许多时候, 瑞兽所布下的结界连神佛都难以奈何, 更况且虞歌其实也并未尽心尽力地教过徒弟, 该如何处理这些东西。
她曾在这里度过这辈子最怀念的一段日子,那时候,她的师尊沉默而温和,总会时不时的关照她,有时是几卷能让她刚好领悟的心法, 有时仅仅是一匣子从山下带回来的吃食,甚至有那么几回, 这只永远纤尘不染的谛听见她忍得实在难受,还亲手猎回了几只野兽。
在某天深夜, 虞歌将一头还在哀鸣的成年麝鹿丢到她面前, 雪白的袈裟上沾着泥水与血渍,神情中却没有任何责备或埋怨的迹象,反而透出一种如水似的包容。
“喏, 吃吧。”她高高在上的师尊平静地洗干净手,“想吃生食也不必忍着,但一定要和我说,知道了吗”
现如今再回想起来,那段时日简直像是隔世的梦境,虽轻柔又引人感怀,却早已经彻底凝固在时光里,如流水一般一去不复返了。
周遭的草木山石都与她入魔时一模一样,未曾改变分毫,龙尾的魔修伫立在山门前的五十三级石阶之下,长长地吐出一口灼热的叹息。
带她回来的虞歌窝在小徒弟的怀抱里,双手紧紧搂着小徒弟的脖子,以一种全然依赖的姿态仰望着对方。
“兰提,上去吧,真的什么都没有变哦,虽然被烧过一次,但我都重新建好了。”
即便这只瑞兽的鬓发还泛着洁白的雪色,但她的精神却仿佛在一夜之间好了许多,在那张轮廓柔和的侧脸上,恍然间竟有种少女时期温驯而婉约的神采。
她对上魔修晦暗不清的目光,有点心虚地晃了两下尾巴。
“兰提,我我有在乖乖等你哦,虽然等了好久好久,但我一直都在专心的等你啊。”
那种乖顺、执拗又有点稚气的腔调,与她当年在菩萨怀里撒娇卖痴时别无二致,却叫那伽摩的脏腑传来钻心剖肝般的剧痛。
难以言喻的嫉恨与不甘如刻毒的火苗,一寸寸地舔舐着她的骨髓,令她湍急流淌的血流都叫嚣着烧灼般的痛意。
原来仅凭一张相似的面皮与一颗听不出心音的心,师尊就能真的将她当成菩萨。
原来在数不清年岁的日月交替里,虞歌对菩萨的感情始终未变分毫,这只瑞兽的心性竟真的顽固至此。
不过是将她养大而已,不过是为她切过一根小指而已,不过是为她放弃成佛又落入轮回而已,不过是为她挡过一次天谴而已
那伽摩飞身略入山门,清晰地听见师尊那含着笑意的小声惊呼与脚下积雪破碎的声音。
她死死地闭了下眼。
是了,纵使那些事她能做,也愿意去做,陪伴谛听走过漫漫光阴的终归也是菩萨,而不是她。
而菩萨已然辞世,那些晦暗而剧烈的情绪甚至因此而彻底无从找落,她只能顶着这重使她激愤难安的身份,去窃取师尊那全心全意的倾慕与信赖。
“小歌,你要带我看什么”
那怜爱又温柔的声音从她吐出来,带着一种含糊又压抑的味道,听起来其实不像来自喉咙里,反而掺着某种胸膛内的沉闷震颤。
然而谛听根本无心理会这点微末的出入。
她自己踩到地上,却依然牢牢攥着对方的手腕,似乎要借着这个动作,来感受那稳宁而温柔的脉搏。
“兰提,我找到了很多你的东西,我我本来以为那是你的,结果,都只是你的旧物。”
她微微抬起眼,在透亮的雪光里,那双淡色的眼睛里似乎也流动着某种婉转而期待的微光,连雪白的犬耳都稍稍支棱起一点,那显然是个得愿以偿的满足神情。
但谛听那略微下垂的眼梢却渐渐红透了,在如潮的风声里,那点血色从她洁白而过薄的浮出来,几乎让观者无端地想象出刺痛。
她重复道“我我还以为那都是你。”
下一刻,她抬起一只手,骤然推开了西配殿的大门。
殿中地面上空无一物,唯有两侧金墙上依次悬挂着如意宝珠、人头金刚幢、莲花梵箧、斩恶业烦恼剑、金刚智大刀与一柄闪着着熹微佛光的地藏锡杖。
仔细数来,那不过是寥寥几样法器,却消磨了她上万年的光阴,也几乎要耗尽她的满腔热忱。
虞歌回过头,眼睫抖得像一只易惊的蝴蝶,但脸上却泛起又怀念又温和的笑意。
“当我发现那伽摩我是说,当我以为兰提你现在所用的这副身体不是你的时候,我几乎完全要放弃了。”
她说起话来颠三倒四,甚至连声音都随着上身的战栗而微微发颤。
“我非常想找到你,但我真的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你了兰提,没有你的时候,人界太大了。”
她攥着小徒弟的一截手腕,委委屈屈地嘟囔“人界真的太大了啊,你怎么能让我一个人守在这里呢,我。”
她想说我好想你,但一只干燥滚烫的掌心已经严丝合缝地捂住了她的口鼻。
仿佛五脏六腑都中的最后一丝热度都被蒸发殆尽了,那伽摩几乎无法克制自己那不正常的痉挛,沉洪而压抑的躁郁灭顶而至,令她无法再听师尊多说出一个字。
有什么可愤怒的呢她自虐般的想。
不是早就知道,谛听的眼里只有菩萨了吗
不是早就知道,她自己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替身了吗
不是早就知道找不到菩萨的谛听,甚至都已经活不起了吗
这是独独属于谛听与菩萨的故事,而她连故事中的一位故人都算不上。
在虞歌印象最深刻的回忆里,她甚至都没来得及出场。
她将手掌上移,遮住了那双迷茫而可怜的眼睛,并且不顾对方的挣动,于唇舌之间碾压出几声零星破碎的痛呼。
那全然是冲动之下的一时兴起,但被她按在地上的虞歌却很快撤下了抵抗,反而像一只幼犬一样,犹犹豫豫地凑到她的嘴边,细细地吻了回来。
她从未被师尊这样亲吻过,那样轻盈笃定,那样包容果决,仿佛珍爱到极致,便只能以口舌来温热,来讨好,无论受到如何粗暴突兀的对待,都不会躲避半分。
那予取予求的模样像某种啃噬脏腑的毒液,令那伽摩的神经都倏尔紧绷了起来,而嫉妒与苦痛又于刹那之间,将她空荡荡的躯壳重新填满,她伸出手,沿着虞歌脖颈上那淡青色的血脉一路顺延,终于忍不住倾身而下,饱饮了一口源自上古瑞兽的热血。
虞歌甚至连眉头都未蹙一下,只是用被按在冰冷地面上的那只手轻轻摩挲对方关节上的硬茧,用吃力地扬起头,一寸寸地舐过魔修面颊与脖颈上那些错杂慑人的血红图腾。
这举动其实与欲望完全不相干,好像仅仅只是在表达
即便她的主人换了一副魔修的壳子,她也全然不介意。
那可真是一种近乎愚蠢的忠诚与虔挚。
即便是在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伽摩也没被师尊这样伺候过,她脑子里的血管因过激的情绪而突突跳动,几乎已经分辨不出,那究竟是愤恨还是悲哀。
她知道自己手底下失了分寸但是,那又何如呢
魔修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恶意,以吞吃入肚的力道在对方玉石般的皮肉表面留下无数血痕,她咬穿了谛听胸前玲珑的一侧尖端,那最贴近心口的腥甜血液自瑟瑟挺立的凸起滑入她的口中,却像是一把尖刀,将她的心肺都生生搅烂了。
因为虞歌甘之如饴。
那伽摩带着不容忽视又不容推拒的蛮横力度往下一探,却只触到了满手泛滥淋漓的润泽。
下一刻,她的师尊用那条因疼痛而不住发抖的尾巴,轻轻缠住了她的手臂。
谛听道“兰提,我不疼的,我我只想要你。”
感化进度22
癫狂过后,归雲山巅重归寂静,只能听见窗外的簌簌风雪,自天际呼啸而来。
虞歌小心翼翼地支起身子,扯开了小徒弟在睡梦中也紧扣在她腰间的双臂,悄悄离开了卧房。
她在藏经阁的顶楼里翻出了一只匣子,匣子内里撑着一颗血渍干涸的心脏,因被人下了咒而未曾腐烂,却也只能化作一滩死气沉沉的血泥。
444吞了下口水,颤颤巍巍地扒着她的肩膀。
“宿主啊,你怎么还真陪攻略目标演下去了啊,你以后可怎么收场啊”
虞歌定定地望了一会那颗心脏,思索了许久,才轻轻叹了声气。
“小兔崽子,下得了狠手,真不愧是我亲徒弟啊。”
她把匣子收回原处,盘腿坐在了地上。
“收场倒没什么可担心的,先演不下去的是对方才对,我觉得蹊跷的是另一档子事。”
她借着明亮的月光摊开剧本,将系统从后头一把扯了过来。
“哎呀你过来看,菩萨背弃佛道,耽于私情;小徒弟误入魔道,生妒滥杀,虽然不能说完全没有问题,但客观来说,但也没偏执到彻底黑化或者毁天灭地的程度吧”
444一怔,道“会不会是因为还没开始黑化呢”
“没黑化叫我来做什么呢”虞歌拍了拍它的脑袋,“这个小世界本身有个逻辑自洽的世界观,我觉得之所以让我来感化,可能不单单是因为感情上的那点偏执,而是这两个任务的性格与行为,受到了某种因果之外的不良影响。”
“你是说瑞兽”
“瑞兽不受因果约束的这个设定本来就很bug,因此但凡是上古瑞兽,基本上死的死,消弭的消弭,除了谛听。”
虞歌一边咬指甲一边含糊不清道“作为一个快穿者,我对这个因果体系而言是个百分之百的世外之人,所以无法被世界观所代谢,从而造成了一系列没那么符合因果律的影响。”
系统愕然地质疑道“可是菩萨救你所以成不了佛,小徒弟因为嫉恨所以彻底入魔,这难道不是因果吗”
“菩萨悟道无数年,应当轻易为了某个人而放弃成佛吗小徒弟年幼时给点阳光就懂得感恩,若不是被当了替身,也根本不会黑化吧”
“当然了,这都是我自己猜的。”宿主摊了摊手,“我只是觉得这个世界的进度条可能不仅仅在感情线上,而是得靠消除影响来实现。”
她踉跄着站起来,下楼时忽然一晃神,差点一头撞在墙柱上。
444垫在她身前,大惊失色道“我靠,你没事吧宿主”
“没没事。”
年轻的宿主用那张温婉而清丽的面皮露出个羞怯的表情。
“就是爽过头,腿软罢了。”她小声赞叹道“年轻人,啧,火气真大啊。”
444
行了行了,知道你喜欢年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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