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提垂下眼帘。
伏在她脚边的, 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幼兽,猫脸、犬耳、狮尾,蜷缩起来时也就巴掌大的一团, 看不出什么属于瑞兽的威能或凶悍,反而像只奄奄一息的小小狗崽, 透出一种孱弱而可怜的意味。
不同于天道诸神一成不变的庄严法相, 瑞兽的原形在代表了一种在修行过程中不断变化的心性。
即便谛听的人形已随万年时光流逝, 从少女出落成成年女子的模样, 但她的原形竟从未长大过一丝一毫。
那当真是一颗纤尘不染而虔挚如初的赤子之心。
兰提于至高佛堂中俯下身来,用双手托起小兽轻轻颤动的柔软腹部,将对方拢进了怀里。
那只鸟喙一般稚嫩的独角便抵在她的胸膛上,硌出一种非常轻微的钝痛, 那感觉其实微不足道, 却仿佛在霎时间穿透了衣物与皮肉, 以难以形容的剧痛焚烧着她体内的每一根神经, 又于疼痛中华带起剜心蚀骨般的莫大哀恸, 令她整个人都在剧烈地战栗, 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这可是她的虞歌啊。
神格归位而记忆回笼的那一刻, 兰提其实是没有任何实感的, 她望着金殿内流转浮动的金光, 环视着四周神态各异的漫天诸神, 心里却只有一种微妙的陌生。
她顶着明王的身份、用着魔修的壳子活了太久, 在此期间的心绪起伏又过分真切, 以至于天道内亘古不变的一切都化作了一场迢递而缥缈的梦境, 已经激不起什么切身的感怀之情。
直到她如同数万年前一样,将这只幼兽抱进了怀里。
虞歌仰望着她,那双浅色的眼睛里漾着一种微弱的光泽, 像是被仔细打磨过、淬着银辉的琉璃,显得又透又分明,只有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于执迷的决然。
那眼神真是一如当年,那么纯粹,又那么专注,仿佛能够踏过烈焰与荆棘,永远一往无前,没有任何退缩或动摇的余地。
兰提与这只小兽久久对视,刹那间几乎有种世事消弭,万籁俱寂的感觉,好似万年间那跨越着六界生死的种种苦难沉疴,都于弹指一挥间烟消云散,化为乌有。
然而她的视野却渐渐模糊,那些滚烫而咸苦的液体一滴接一滴的,重重砸在了谛听那张毛茸茸的小猫脸上。
那是象征着悲悯与怜爱的、菩萨的眼泪。
她当过许多年菩萨。
自青年时代的某次偶然开悟时起,她便开始潜心修佛,那时她不过是个寻常凡人,却已经从亲眼所见的人间八苦中习得生死无常的道理,而若想永断生离死别所带来的无尽苦恼,便唯有凭借不断修行。
那真是一条漫长又崎岖的大道,她曾在三十三重天上获得证悟,也曾重返人间,靠入世来宏法度众,就连释尊都曾亲口赞过她隐忍深藏的性情,而在那时
她因全心全意的专注,甚至从未察觉出苦痛或寂寥,那些渺远而冗长的光阴在她眼中与一个未眠的长夜并无分别,她以为自己就会这样出离生死苦海,逍遥于常寂光中,以坚定不移的心志,进入到不死不灭、亦无悲无喜的涅槃之境。
而谛听的出现软弱了一位菩萨的意志。
她们刚搬到地狱道的时候,还只是个孩子的虞歌常常畏怯受惊,怕得狠了,甚至会化出原型,缩在她的衣袍中瑟瑟发抖,她试图伸出手去安抚,却只有一截湿润而温凉的舌头讨好似地拂过她的指尖,留下一道稍纵即逝的水痕。
仿佛带着说不尽的委屈与不满,却也只得来寻求主人的庇护。
她端坐在莲座之上,面对着无数面目凄厉的冤魂怨鬼,怀里却总是揣着这样一只弱小而亲人的生灵。
谛听蓬松卷曲的毛发随着一呼一吸而微微翕动,那点轻微的起伏又透过相触的肌肤,一下接一下地,与她胸膛内的跳动声相应和,那几乎给了她一种奇妙的错觉
好像她怀里藏着的,并不是一只由她抚养长大的幼兽,而是一颗小小的心脏。
一颗与她完全同频、而永远不会离开的小小心脏。
自此之后,她便在困惑与痛苦之间辗转相因,流转不已。
那些从未有过的饥渴寒热、瞋恚惊怖、色欲怨祸都渐渐地,在她功德圆满的躯壳内生根发芽,她表面上还维持着一位菩萨稳宁慈爱的面貌,内心却早已在不知不觉之间落下了神台。
甚至在某一日她在莲池周围找寻了很久,都未见到谛听的身影,转头去见到那化成少女的虞歌,被一只鸟首的恶鬼背在背上,一路有说有笑地回到了地藏法堂。
她认得那只恶鬼,那是谛听的友人。
从小在她眼皮底下长大,总是窝在她怀里的小小走兽竟也有了体己的友人。
这友人是否会在她离开时陪伴在谛听身边、是否也会抚摸谛听的犬耳与毛发、是否还能带着谛听见识一下除佛法之外的异域大千
兰提不愿为这等小事卜测因果,但一种绵长而晦涩的刺痛感却缓缓浮现在她的心中,仿佛被密密扎扎的细针反复戳刺,使得某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情绪,于灵台内油然而生。
她疾步踏入法堂大门,却见二楼窗门大敞,独自坐在桌边温书的谛听听见响动,立刻上前起身相迎。
少女亲亲热热地挂上她的脖子,像幼年时一样在她的颈窝之间蹭来蹭去,言语间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欣悦与欢喜。
“兰提,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样早,我好想你哦。”
既然想我为什么还要和那只恶鬼一同出游呢
这问题甫一浮现,连菩萨自己都略有点诧异,她搂紧了虞歌的腰身,尚未开口,便习惯性地露出了几分温和笑意。
“乖,小歌好乖。”
她将口鼻贴在谛听的发丝间,深深嗅闻着内里馥郁而潮湿的幽静莲香,那是同她身上一模一样的味道,就算虞歌偷偷溜出了莲池、就算虞歌有了其他友人也永远不会被外界所改变。
那可是在她心口里一日日长大的生灵,是她心中最柔软最割舍不下的秘密,那么温顺,那么忠贞,永远都不会离她而去。
天道佛堂内,兰提顶着周遭各异的目光,将伤痕累累的小兽小心地捧在了怀里。
甫一贴近,那醇润而浓郁的檀香便袭面而来,相比草木特有的青郁气息,那味道里其实还多了不少焚香的香尘气,闻起来其实并不柔和,令连她的鼻腔内都泛起酸涩逼人的苦意。
这确实是她的小谛听
但三万余年的光阴,已经足够海枯石烂,青山见老,也足够携祥兆而生的瑞兽舍弃辛苦修来的明王位,而沦为一只普普通通的、逐渐衰微的走兽。
仿佛全身上下最脆弱最隐蔽的地方被泼上了一捧沸油,兰提几乎能听见皮肉翻滚皱起的细响,她将谛听裹得严严实实,转身便要离开金殿。
与她相识已久的文殊菩萨于身后发出轻呼。
“地藏天道现已圆了谛听的心愿,令你重归菩萨位,你还想去做什么呢”
兰提微微侧目,却见故人身侧,那只菩萨坐骑的硕大青狮正摇头摆尾地卧起来,蹭着主人的裙角撒娇。
为什么一头开了灵智的狮子都能活得这样滋润,而她的小瑞兽却已经走向不可避免的衰微了呢
地藏菩萨回过头,望着云端上的漫天神佛,最终仅是遥遥一摆,合掌致礼。
那动作没有任何特别的含义,而仅仅只是一个告别。
她带着谛听重返归雲山的时候,人界终于捱过了漫漫凛冬,而显现出复苏与启蛰的迹象。
她曾三次进出过这处山庄。
头一遭,是带着谛听远离地狱道的无能胜明王;因缘巧合之下,又成了被谛听领进师门的魔修弟子;而在此前不久,她既心怀怜惜的明王,也是生性暴戾的阿修罗后代,却唯独算不上是真正的菩萨。
她在这片土地上建起过楼台庙宇、达成过圆满功德、也于怨愤之中误入过魔、沾过血、伤害过她怀里的这只走兽
她本以为自己会百感交集,然而当她真正立足于此的时候,那些隐藏在岁月长河之下的无数流光却都化作了不可名状的细微喜悦,使她痛到麻痹的灵魂都在极致的怀念中剧烈地战栗了起来。
那是初次品尝到人间酒水时,谛听眼尾的绯红色泽;是一同在山顶看雪时,黏在虞歌眼睫上的氤氲水汽;是她第一次开口叫出师尊时,对方唇畔那温和而无奈的笑意;是无数个欢愉快深夜里,小兽在疼痛与迷蒙中缠在她手腕上的雪白尾尖
那么多无法忘却的瞬间叠加于一处,简直比凡人的三生三世还要漫长。
身为菩萨,她本性里有着无止境的慈爱与悲悯,因明王相的诞生而生出了忿怒果决,又在魔修的壳子里,好好体味了一把人世间的嫉恨与怨憎
种种纷繁多面的感受混杂在她的胸腔里,凝成了同样稳宁规律的蓬勃脉动,也将一位神明
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凡人。
而一介凡人又当如何去面对周旋往返的生死别离呢
那是她目睹过无数次,却始终不敢真正去想象的事情。
感化进度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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