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明时睁开眼, 恰好望见远山尽头处的一轮圆月。
那满月泛着玉石般莹润无瑕的光泽,岿然悬在山顶的烽火台之上,不沾一点阴云或夜雾, 显然是一个月份里最完满无缺、皎洁无憾的形状。
周遭唯有路旁林荫内的窸窣风声与长途货车跋涉而过的沉闷震颤, 她随手抹了把衣领处黏而湿热的汗渍, 只觉得脑子里昏沉一片, 几乎就要就着这柔和的月色再次陷入安眠。
然而某种慌张至极的戒备感却如同一根骤然刺入她额顶的细针, 使得一股冰凉的酸麻当即便沿着脑髓蔓延至四肢百骸,令她连下意识地强撑开眼皮,用尽全身的力量,才以肉眼不可见的幅度,稍稍颤动了一下被压得麻木的小指。
我怎么会睡在这里呢
我明明是要送虞歌回家的。
虞歌
一只油光锃亮的水老鼠从路边的泥地里溜到公路上,惊得昏昏欲睡的客车司机陡然鸣笛,那急促而尖锐的刺耳声响令陶明时整个人都狠狠一机灵,猛地从副驾席上坐了起来。
思绪伴着眼前发黑的眩晕感蓦地回笼,令她心里的忧心与焦躁几乎无可遁形。
虞歌断然不会无故将她丢在路边,而她在丧失意识之前,分明听见那位安静了一路的小夫人,失口喊出了谈临非的名字
虞歌究竟看到了什么, 又为什么会叫会惊慌失措地叫一个死人
陶明时习惯性地点了根烟夹在手里, 单手拉下了遮阳板后面的镜子。
在她湿漉漉的脖颈上,赫然印着一片狰狞而狭长的淤紫,那伤痕经几个小时的酝酿而浮现出泛黑的血点, 甚至串联成一整片, 根本看不出手指或指甲的轮廓。
就算真的是谈临非还活着,也无法仅用单手掐按便留下这样的痕迹,以她对对方的了解, 谈临非只是个读书人,就算有规律性健身的好习惯,也不过是为了保持健康的体态,绝没有进行过任何带有攻击性的训练。
更何况当时她所体会到的那种即刻窒息的压倒性力量,根本就不像是一个女人所能爆发出的力道。
陶明时死死地皱着眉,给最近通话的号码回拨了回去,却只听见了电话那头冰冷而机械的甜美播音腔。
“您好,您所呼叫的号码不在服务区,请您”
因长期无人打理,虞家别墅已断电多时。
月光透过层层树影,于暗色积灰的地板上落下黯淡交错的光点,光影又随穿堂而过的夜风变换不定,在久不停息的水滴声声之中,平白显出几分瘆人的阴寒。
虞歌被放到沙发上时,悄悄低了下头,却见谈临非并未如她想象中的一样悬浮于半空,在那漆黑潮湿的裤脚之下,反而露出了一双还沾着干涸血渍的瘦长赤足。
她从前听大人们在闲聊时提及,说遭遇车祸的人,若是鞋子都被撞飞了,那十有八九是救不回来的。
这双脚上此时此刻的血渍是在发生车祸时所留下的吗
这便是她的爱人在临死前所留给世间的惨状吗
她瑟缩起上身,眼看着这归来的鬼魂自然而然地蹲在地上,替自己换下鞋袜,只觉得胸膛里的那颗心脏在飞快地溶化淌水,只留给她一颗麻木而空旷的血窟窿,而没有任何沉甸甸的实感。
她其实是非常怕鬼的。
在她十一二岁的时候,学校里有一阵子忽然就兴起了灵异或悬疑题材的文艺作品,所围绕的大多都是些耳熟能详的都市怪谈,譬如突然多出的一级台阶里藏着尸体,或跳楼身亡的女学生会保持坠地时的姿态,用开了瓢的头颅在地上跳跃移动。
她知道自己胆小又软弱,却无法抵抗那充满猎奇意味的好奇心,于是趁着放假,便总是捧着3,躲在被窝里偷偷看电影或小说。
那些阴郁轻灵的音乐与绘声绘色的文字,足以击破她那些意义不大的自我安慰,她甫一熄灭卧室里的小台灯,就觉得窗外的树影里藏着密密麻麻的眼睛,阁楼上的规律细响酷似高跟鞋的脚步声,就连被微风拂起的厚重窗帘里都透出某种难以言喻的森寒。
她不敢出门去求助于父母,甚至也没勇气将手从被窝里伸出去,便只能摸出枕头下的手机,拨通了谈临非的号码。
那时候在深夜被吵醒的姐姐匆匆赶来,替她按开房内明亮的顶灯,便也如现在这样跪在她的床边,为她焐热因恐惧而凉到失去知觉的双脚,又将她从肩到脚都裹进被子里,一下一下地拍着被子哄她入睡。
谈临非那会也尚未成年,又因青春期个头蹿得太快,自身形里显出一种青少年所特有的劲瘦与峻峭,那单薄的侧影看起来与强壮可靠相差甚远,却令她提在喉咙里的那一口气终于长长地舒了出去,以至于连头脑都陷入了一种因安心落意而产生的困倦当中。
仿佛只要有这个人赶到她身边,那些藏匿于黑暗之中的鬼怪邪祟就不敢现身;仿佛只有姐姐坐在她的床脚,她才能放任自己毫无忧患地陷入沉睡。
那可真是太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到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十分陌生,好像那仅仅只是一场消逝于漫长光阴之中的梦境,但那种踏实的定下心神的感觉却如此鲜明而真切,使得这感觉在陌生与熟悉之间来回徘徊,将她的脏腑都搅碎成一滩模糊的血泥。
虞歌佝偻着侧躺在沙发上,攥紧了身上盖着的毛毯,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有种蹊跷的错觉,觉得连自己的灵魂都失了重,不受控制地飘浮而上,居于深空之中漠然俯视。
害死她父母的枕边人化作怨灵回到她身边,而她却只能回想起那些年少时荒唐又温情脉脉的渺远时刻,甚至想要放任自己沉溺其中。
哪怕是在谈临非现身之前回到平城的这些日子里,她也总在做梦,梦到自己的少年时代,梦到她已故的父母,梦到她那年轻的恋人。
她梦见在某个放学的傍晚,她单肩背着书包,和一群同班的朋友笑闹着走出校门,却见靠在车边的姐姐举着章鱼烧与鸡蛋仔,在校门口的银杏树底下对她无声微笑。
梦中的场景一闪而过,连一点初夏时的燥热温热都未能留下,可她清楚地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的姐姐会接过她的书包,将路边摊上的小零食递到她手里,帮她撩开被汗水黏到额头上的刘海。
“小歌,走啦,我们回家。”
她梦见在市郊的盘山赛道上,她被圈内好友硬拉着去观摩别人飙车,在大冬天的半山腰上冻得哆哆嗦嗦,却在转头时接到了一只灌满了热水的保温壶。
凛冽呼啸的山风里,下班赶来的姐姐强行给她披上羽绒服,面色阴沉得如同冬日里快要落日的天,但语气里却听不出一点严厉的诘问,反而有种隐忍而无奈的柔和。
“不许大晚上跑出来玩了,宝宝,快点和我回家。”
她梦见了她们的婚礼。
她站在礼堂的大门前,随着弦乐团拉动琴弦的低沉乐声,怀着某种无法掩饰的期待与忐忑,在母亲含泪的注视下踏上红毯。
在红毯的尽头,她两小无猜的恋人手捧一束虞美人,对她露出恰到好处的欣慰笑意,并在她即将要走近时,轻轻对她伸出了一只修长而洁白的掌心。
她在周围亲友们的掌声中将自己冷汗涔涔的掌心放入对方手中,却只握住了一把坚硬而光洁的白骨。
身后如水般流淌的舒缓乐声戛然而止,一声刺耳凄厉的唢呐哀鸣霎时间回荡在这间铺满鲜花的礼堂之中,久久绕梁不息,她连呼吸都静止了,只能茫然地抬起眼,将目光锁定在面前的身影上。
在坟墓一般的寂静之中,即将与她共度终生的青梅爱人略一俯下头,混着脓水与皮屑的鲜红血肉便从那张堪称完美的秀丽面颊上滚滚而落,显现出隐藏在精美面皮之下的腐烂内里与闪烁着微弱磷光的森森骨骼。
那怪物的下巴甫一挪动,内里生着疮的黑紫色舌头就稍稍露出了端倪,但那沾满了暗色血液的嘴唇上却仍残存着依稀微笑,连发声时的腔调都与平日里别无二致。
“小歌,乖孩子,我的宝宝。”
她听见对方亲昵道“这一次,你该接我回家了。”
类似的梦境反复几轮,她终于从夜夜入梦的故人身上寻到了一点潜在的意图,这恐怕并非是日有所思而产生的偶然联系,而是确有故人存留在世,在誓不罢休地托梦于她,要她了却心愿。
那是她幼年时依赖的家人、是她少年时仰慕的恋人、是她成年后托付一生的爱人、也是她人生中最可怖的、面目全非的怪物。
为什么偏要跟她回家呢
是害死她的父母不够,逼疯她也未能如愿,所以还要来索她的性命吗
虞歌想不明白,也不愿去深究了。
小时候所惧怕的那些鬼怪恶灵,似乎忽然也没那么值得敬畏了,大不了也就是要将她带走罢了。
情绪于人心,如同液体于容器,一个人的心脏总归只有拳头那么大,只盛得下有限的欣悦与苦痛,若灌入再多的哀恸折磨,便没有地方可盛,又无处可溢,只能于黑暗之中湮灭于虚空,连带着心内所寄存的那些温情与爱意,一并消散无形。
她年少时与人情世故接触得太少了,是以时至今日,连明确的爱或恨也分析不出,更无从在狞笑的命运面前徒劳挣扎,便只剩下坐以待毙的份了。
如果没办法变成疯子或傻子,能这样利落点死掉,也没什么不好,反正死后也不会消失,她还有机会再去抱一抱爸爸,还有机会再去见一见妈妈,还有机会问问妈妈,当时流了那么多的血,到底有多疼。
虞歌眼看着对方将手贴近自己的脖颈。
在生与死面前,她纷繁错杂的思绪似乎变得非常微不足道,她强迫自己不去挣扎,却还是无法控制住那本能中的反应,略微往后缩了下头。
“小歌,我不在你身边,你真是一点都不知道照顾自己。”
那只手略一停顿,按在了她干裂淌血的下唇上,又轻巧地撬开她发黏的嘴唇,温柔地探入了她的口腔。
“整整一年,我都没能找到你,很多时候我都怀疑,你是不是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谈临非对她异常的神情视而不见,只用两指的指尖捏住那段嫩得发颤的舌根,以亲密无间的姿态将对方环在了怀里。
“不要怕,宝宝,不想告诉我你去了哪里也没有关系,只要你还知道回来就好。”
虞歌睁大的双眼微微失焦,一根冰冷而光滑的手指陡然戳了一下她脆弱的喉头,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那种舌根发僵的痛感一路蔓延至腹腔,使得胃袋深处都被激起灼烧般的酸涩。
她弓起身子,剧烈地干呕了两声,然而三两天没有正常进食的胃部吐不出任何秽物,只有混合着胆汁的胃液从口中涌出来,使她连五脏六腑都疼得发苦。
一双手带着再体贴不过的力道,慢慢地拍着她的脊背,她听见那再熟悉不过的来自长者温和而稳重的嘱托。
“好啦,乖,只要你回来我就再也不会让你走了。”
感化进度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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