驶向墓园方向的灵车在拥堵的公路上缓缓前行, 以超度亡魂的轻灵哀乐笼罩着道路两侧贩卖花圈与祭品的商铺。
虞歌艰难地回过头,僵直而紧绷的脖颈几乎随着每一寸移动发出生锈般的骨节闷响。
车外有乐声、有风声、有烈日下车流涌动时的喧嚣声,然而她整个人却如同被浸在寒冬腊月结了冰的湖底, 被刺骨的阴寒浸透了四肢百骸, 一时间只闻水声盈耳, 而听不清其他。
一滴冷汗自她剧烈战栗的鬓角滴落, 又被一只从后座伸过来的手稳稳地接在掌心里。
凭心而论, 那是一只非常漂亮的手。
皮肤细滑而骨节分明,白得像是纸扎的一样,几乎能透过凌乱错杂的掌纹,窥见底下青紫纵横的血脉。
她对这只手再熟悉不过。
在她幼年时,这只手会在人潮涌动的街头轻轻箍住她的肩膀,将她稳妥地护在马路内侧;会将剥好的虾仁一颗一颗丢进她的碗里;会替她扶稳摇摇晃晃的自行车车把;会帮她够下挂到树上的羽毛球。
在她少年时,这只手会在早自习那温煦熹微的晨光里,划过练习册上的一个个公式,为她点明步骤与重点;会停留在她的侧脸上,将她垂落在肩头的长发拨弄到耳后;会牢牢捂在她的小腹上,在她因生理期而请假回家时,小心翼翼地替她按压痛处。
而在她长大后
这只手曾在她们接吻时轻轻托着她的下巴;曾在她们欢好前拨开她的内衣扣带;曾在婚礼上与她亲密无间的十指相扣, 也曾圈住她的手指, 为她戴上那枚象征着托付终生的戒指。
这人世间只有两双手,让她只凭一眼便能确认无疑,其中一双, 源自于生她养她将她哺育成人的母亲, 而另一双
虞歌的视线顺着那只手上最细微的浅薄纹路,自手臂与肩颈而上,最终对上了一张平静而温柔的面孔。
这张脸可真是分毫未变, 即便气色青白得像被笼在一层淡淡的寒霜里,那目光里却依然满溢着某种显而易见的温柔,仿佛将一腔温热淋漓的血肉都溶在眼尾微微晕开的淡红里,几乎令人心惊肉跳。
在长久的静默无声之中,她们隔着三百多个漫长的日日夜夜,隔着携手与共的二十余年青涩成长,隔着阴阳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相对视。虞歌眼珠不错地盯着那双眼睛,几乎觉得自己耳朵里充斥着幻听一般的古怪微声。
那其实是在极度惊惧的情况下,血液冲击鼓膜而产生的错觉。
“小歌,好久不见。”
坐在后座上的亡魂凑近了一些,湿而冷的吐息里几乎掺杂着某种阴气森森的雾气,但那张殊色面容上的笑意却一如既往,依然那么温文,那么体贴,仿佛她依然是那个无底线包容伴侣的年长爱人,仿佛那些由生与死交织而成的血泪离散从未在她们之间出现过。
“我一直在找你,找了很久都未能找到,小歌,你去哪里了,为什么现在才来接姐姐回家呢”
虞歌眼睁睁地看着对方伸出手,试图触摸她的胸膛,她下意识地以为那只手会穿胸而过,最多也不过留下一阵森寒的气流,然而下一秒,冰冷而柔软的实体便严丝合缝地贴在她的胸口前,掀起一点刺骨的怖意。
会畏惧未知的怪力乱神本来就是人类的本能,更何况,这不知是怨鬼还是凶灵的秽物便顶着一张已故爱人的脸,轻而易举地触碰到了她的肉身。
她本该为身侧那如拥有生命般徐徐流动的阴气而畏缩胆寒,但在那一刻,她却只觉得熟悉。
就像提及柠檬便会觉得酸涩,思至玫瑰便能想起馥郁,那感觉是如此的清晰鲜明,仿佛她与生俱来的某一部分终于在久别重逢之际,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体中。
若是放在从前,放在她还年幼无知的时候
来自爱人的轻柔触碰,一定会成为她最大的慰藉与救赎,即便对方的出现便意味着鬼怪与不详,也足以令她甘之如饴,将这缕残魂当作赖以为生的最后一份寄托。
然而现如今这种激烈的情绪却凝聚在二人肌肤相触的右侧胸膛处,从肌理与血肉中透出一种勃然的震颤,仿佛是一颗错了位的心脏,所带来的仅有酸涩至极的剧痛,而不留任何欢欣或感动的痕迹。
虞歌死死地阖了下眼,反手握住了对方的手腕。
“姐姐谈临非。”她重复道,“我不是傻子。”
她已经记不清与谈临非相识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在什么情景下,那时候她还太小太稚弱,现在回想起来,只能想起母亲将在她托在怀里,柔声细语地嘱咐她要和阿姨家的姐姐好好相处,不要吵架。
母亲的担忧着实有点多余,因为在她印象里,幼年时的谈临非其实是非常寡言的性子。
这个生得过分标志的邻家姐姐不爱说话,也不爱笑,更不会用哄孩子的态度娇惯她,仅仅是时时刻刻都陪在她身边,在她想要玩具时跟在她身后付钱,在她因摔倒而泫然欲泣时把她搂在怀里,在她因被小伙伴排挤而暗自委屈时带她出门去放风筝。
许是因为相处得十分和睦,那时候她从未觉得对方沉闷或无聊,反而在小姐姐那异常沉稳得体的作风上品出了一点很成熟,又很酷的意味。
但谈临非看起来永远那么温淡自若,好像并没有多喜欢带孩子,对她关照有加,似乎也单单是出于长辈的吩咐,怀着某种隐秘的不安与不甘,她从幼年时起,便开始暗自讨得对方的欢心。
小的时候她是家中独女,又含着金汤匙出生,身上有种幼童所特有的、理所当然的自负,总以为全世界都得围着自己转,总以为应该得到一切的宠爱与青睐,说是讨好,那也不过是出于一种非常幼稚的心理,渴望得到更多关注罢了。
她把自己喜欢吃的东西硬塞进姐姐的碗里;在姐姐写作业时藏在书桌底下抱着对方的腿不放;把自己都舍不得养的小金鱼当作生日礼物送给姐姐;甚至强迫姐姐在作文里写,说自己是她全世界最好的朋友
后来细想想,她可能不仅是谈临非小时候最好的朋友,也是对方唯一的朋友,因为在那个婉约稳重的少女身边,从未出现过任何一个关系稍近的同龄人。
但以一个孩童的认知,即便注意不到这点异常也情有可原,即便愚蠢自满也显得可爱,只可惜别人家的孩子总有长大成人恍然大悟的那一刻,而她却这样秉持着幼年时黏人骄纵的状态,一直糊涂了二十年。
直到母亲过世的那一天,她接到母亲语焉不详的一通电话,被混杂着电流声的哀声恸哭惊得坐立不安,连夜奔赴虞家老宅。
先她一步闯进小房间浴室里的实际上是她的爱人。
在惶惑与恍惚中,她跟着跌跌撞撞地跨出一步,却没踩到潮湿而滑腻的浴室地砖,反而撞进了一个干燥而温暖的怀抱里。
“姐姐姐”
“乖,不要看。”
谈临非背对着浴室,单手按着她的后脑,将她牢牢箍在怀里,她只能听见姐姐那沙哑战栗的古怪嗓音,只能嗅到空气里腥酸逼人的回甘腥气。
依照她骨子里软弱怕事的本性,她那时的确应该乖乖听话,缩在枕边人永远可靠稳宁的肩头上,安然避开这一切,但在那一刻,某种冥冥之中的悸动却在霎时间衔住了她的心神,令她耳边嗡鸣一片,以至于都能听见血管最深处那汩汩涌动的血流声。
她鬼使神差地睁开了眼,率先映入眼帘的,却并非母亲浮在血水中的尸首,不是散在地上的刀片与瓷砖碎块,而是零星几个被涂在镜子上的血字。
那字迹凌乱潦草,难以辨认,因写在水汽氤氲的镜面上,而久久未曾干涸,泛着鲜活的色彩与灼人的热意,仿佛化作了一株食人血肉的草木,在她心口内兀自扎了根。
小心姐姐。
她母亲也是一株菟丝花,做了一辈子全职太太,又生性怯懦单纯,几乎没上过社会,也不常和圈外人打交道,即便是当了这么多年的妈妈,也未能被唤醒强硬刚毅的天性,因此在丈夫过世后便只得选择最无能、最惨烈的方式来警醒女儿。
原来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并非公司破产的突然噩耗,并非父母双亡的既成事实而是化为狰狞怪物的青梅爱人。
那段时间,她希望自己真的是个傻子,也希望自己是真的彻底疯了,然而她在席卷过每一根神经的惨痛竟还残存着一点神志,能令她重新捡起所受过的教育,所学过的东西,能令她沿着一点点的蛛丝马迹追根溯源,去揭开枕边人的真实面目。
谈临非令她在这世上一无所有,可除了谈临非
她又有谁呢
她没有知己挚友、没有兄弟姊妹、也没了父母亲人,除了谈临非
她已经什么都没了。
副驾驶座上,虞歌的五指因用力而微微颤动,她攥着那截纤细而瘦长的手腕,终于重新扬起头,与对方那饱含着纵容的温和目光笔直对视。
“别再祸害别人了。”她道,“我把你的骨灰带回去,要杀也好,要害也罢,谈临非,你冲我一个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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