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玄之的遗体安放在祠堂, 按着规矩,需要停灵七日。乾元宗上下缟素,门庭肃穆, 山色沮丧。
余惊秋一身素衣, 额挽孝带, 跪在楼玄之灵柩前, 答谢过武林中前来拜祭的豪杰后,瞧见吴青天背负双手, 站在祠堂外。
余惊秋起了身,走上前去,问道“师叔,如何”
吴青天望着远处山林, 暮色将近, 天地间却发新发亮, “那掌柜当面指认。那掌柜与楼镜没有利益纠葛, 也无恩怨情仇,犯不着污蔑她, 如今所有迹象都指明她就是凶手。”
余惊秋脸色苍白,眉头微蹙,“可是以她的性子,若真是恨极了师父,要杀他, 也不会与沈仲吟联手,而是跟师父当面对质,正面较量。”
吴青天感叹,“知人知面不知心,平生大恨, 又是性命攸关,焉知她不会一反常态啊”
“既如师叔所言,是性命攸关。他们想要谋杀师父,怎会不事先想好退路即便镜儿思虑不周,师叔说沈仲吟心思缜密,狡诈多变,又岂会冲动行事。师父不会孤身前去应战,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他们难道料想不到若是早有预谋,沈仲吟事先为何不调集飞花盟人手,安插埋伏,以便脱身”余惊秋轻轻地摇摇头,“但李师叔却说,当时并未发现有其他飞花盟邪道踪迹。师叔,镜儿和沈仲吟都不傻。”
吴青天说道“这也是我心中困惑不解的地方。”
听到吴青天这话,余惊秋便知道他不是认了死理,断定了楼镜有罪,于是心底舒了口气。
吴青天虽然固执,但能讲理,最看重证据,若是摸清他的脾性,便好说话。
余惊秋问道“师叔,那个掌柜,有无可能是受人胁迫”
吴青天摇头,“我和郎烨一路护送他回来,未曾让他与旁人接触。”
余惊秋道“或是早在你们见到他之前。若要弄个明白,或许能从这掌柜身上下手。”
若是凶手没有动作,便无迹可寻,但凡他有所行动,便会露出破绽。
吴青天说道“我明白,我和郎烨会看好他。”
余惊秋观他面色,见他态度松动,已不似来时那样面色铁青,犹豫片刻,“师叔,师父明日就要下葬,这已是最后一晚,让镜儿来替师父守灵罢。”
“你这师妹是什么性子,你最清楚,祠堂是众位师祖安歇之地,万一她要闹起来,搅扰的是先灵清静”
“师叔对她有一丝成见”余惊秋那略带了点血色的嘴唇往下一抿,后退了一步,倾身一拜,“山君放肆了。”
吴青天双手垂下,偏转身来看向余惊秋,手指点虚空,面带怒色,“你说的没错,我是对她有成见宗主身亡,纵然她不是凶手,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余惊秋眼睫一抬,请求道“祠堂她不能来,那明日送葬让她送师父一程罢,师父总是挂心她,十多年父女情分,临了,也会想要见她一面。”
吴青天胸膛起伏渐渐平复,他沉默良久,叹息一声,说道“好,我去和两位长老说。”
余惊秋说道“多谢师叔。”
暮色时分,山里冷风渐起,祠堂外挑起了白灯笼。
云瑶风尘仆仆从外归来,她下山了一趟,如今回来,换上素衣,在楼玄之灵柩前一拜,“师姐。”
两人虽不避讳楼玄之灵柩,但说话间,也不自觉轻了声音。余惊秋问道“怎么样,狄喉有消息了么”
余惊秋在楼镜回宗时,便与师弟师妹商议,让狄喉和郎烨下了山,郎烨和吴青天一道去寻觅那掌柜,狄喉则是和几位门人去了江南,通知陆元定。
陆元定和楼彦一直是楼玄之左膀右臂,如今楼彦重伤,宗内还需要陆元定回来,主持大局,且陆元定宽和明达,若他回来,楼镜处境会好上许多。
“最新来的消息说他到了江南,但还没有联系上陆师叔。这小猴子,一到关键时候就不中用。”云瑶将人数落一番,又转了脸色,关切道“师姐,我听说二师兄回来了,证人找的怎么样”
余惊秋倦惫地阖上双眼,摇了摇头,胸中愁苦之意顺着轻声叹息而出,“那掌柜说亲眼见到镜儿动手。人虽找到了,情况反倒对她不利。”
“不可能他定是受人指使”云瑶惊怒之中不觉扬起了声,忙抑制住了,瞟了眼师父的灵柩,又压低了声音,“阿镜这性子,遭了人污蔑,只怕”
余惊秋道“稍后,去看看她。”
云瑶闷声道“自从我上次溜进去看她,李师叔发了好大的脾气,不准我再进去探视。”
余惊秋轻声道“我和你一起去。”
“师父这里”
“阿烨已经回来了,让他来替师父守一会。”
云瑶眉间一展,欢喜道“好,我去叫他来”她心想,李师叔总得给师姐几分面子。
云瑶才出祠堂,却在这时,山阶前一名弟子抱着几卷名册走来,云瑶一见,就猜到是什么,不由得眉毛,眼睛,鼻子都皱到了一处。
那素服弟子果然往祠堂这来,走到余惊秋身前,将那名册呈上,“这是今日各门派祭拜宗主,送来的奠仪,物资用度采买,已经记录在册,请师姐前去核对,还有明日给客人的住房安排,吴师叔说,务必在亥时前安排出来。”
云瑶见这弟子来得太是时候,搅乱了她们的行程,本就憋着一肚子火没处撒,不由得柳眉倒竖,指着那弟子喝道“哪里就那么多事,我师父在时,也不见得有这么多事,你们存心要累死我师姐不成原先是谁办的,依旧让谁做去”
从楼玄之遗体回宗,灵柩停在祠堂开始,便要由他们几个徒儿守灵,郎烨和狄喉下山办事,楼镜身陷囹圄,不被允许守灵,便只有她们两个守灵。
她除了守灵,便是下山接收狄喉的消息,也觉得力不从心,但余惊秋守灵之余,要处理宗内繁琐杂事,却是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
她心底虽然清楚,宗内生变,此时不同以往,但见师父亡故,师妹被囚,师兄师弟们疲于奔命,他们甚至都没有那空闲为师父离世而悲恸,便被春日里一场冷雨揠了苗,细嫩的枝干也得学着柱梁的姿态,自然心中悲凉,怨愤积生。
余惊秋温声安抚道“你对他生什么气,他不过是依规章办事。师父亡故,镜儿落狱,宗内没了主心骨,又忙于追查凶手,自然比往日要乱些。”
余惊秋接过那些卷册,对那局促地呆立一旁的弟子说道“你去罢,厢房安排我会在戌时前完成,其余核对,我之后便去。”
那弟子如释重负,忙告退走了。
余惊秋垂眸望着手中卷册,片刻后对云瑶说道“你先去罢,我晚些再过去。”
“那李师叔”
“你去找吴师叔说说情。”
“好,我知道了。”
云瑶走后,余惊秋轻叹一声,几不可闻,她进了祠堂,让弟子放了长案在祠堂一侧,展开了来客卷册。
祠堂静寂,青烟袅袅,一灯如豆。
不知过了多久,山外忽然响起钟声,厚重的声音在天际荡开,响彻山野。
声音传进祠堂,余惊秋心头一震,一失手,在雪白纸页上拉出一道长长墨痕。山门敲钟,必有大事。余惊秋生出不妙的预感,疾步走出祠堂外。
天色已黑,孤月照空。
良久,飞奔来一名弟子。余惊秋问道“出了什么事”
那弟子通报道“楼镜打伤看守,出逃了”
余惊秋心底一沉,忙问道“现下人呢”
弟子说道“不知所踪,李长老敲了山钟,正合山搜查。”
余惊秋心中思潮起伏,说道“你去主峰叫郎烨来,看守祠堂。”
“是。”
余惊秋又叫住人,说道“等等把你佩剑给我。”
祠堂中不准携带兵器,余惊秋的佩剑留在了澄心水榭。
那弟子不及多想,依言奉剑,转身去了。
待那弟子一走,余惊秋脚步一转,似山间白鸟,腾挪轻盈,往后山去了。
后山有一条下山的小道,陡峭曲折,位于向日峰后,除了他们几个师兄妹外,没几个知晓。
余惊秋心底笃定,楼镜必然会走那一条路。
余惊秋行至山腰,瞥见一抹身影,提气轻身,起落之间,越过了她,落在一块山石上,转过身来,说道“镜儿,你要到哪里去。”
细窄山路上疾步下山的人一顿,她身形精瘦,紧握了长剑,鬓角额际几缕青丝被风一吹,张牙舞爪,嘴唇干枯,神情阴厉,只那一双眼睛,分外明亮,闪烁刀剑上的寒光。
夜色笼罩,余惊秋瞧不见她满眼的血丝。
眼前的楼镜浑似脱笼困兽,张开利爪,弓起脊背,随时都是攻击的姿态。
楼镜说道“明知故问。”
余惊秋说道“你不能走。”
“不走,在这里等着被人诬陷害死么”
“你的事情尚在审查,我会证明你的清白,阿烨捉来的那个证人,倘若他是受人胁迫而诬陷你,其后必会露出破绽;俞师叔寻找医救楼师叔的法子,已有些眉头,只要楼师叔醒来,便能替你作证;狄喉去了江南,陆师叔不久便会归宗,主持大局。镜儿,你不能在此时犯糊涂”
尚在审查,并不是隔日处决
楼镜一怔,瞧了眼余惊秋神情,她知道余惊秋说谎时是哪般模样满脸通红,手足无处安放。余惊秋现下神情泰然,说明她并未说谎,但她的话却与夜探黑牢,解开她穴道那人说的话不符。
些微动摇后,她眸光一沉。
无论是真是假,这些都不重要了。
楼镜问道“师姐,你信我么”
余惊秋以为她心中彷徨,需要人肯定,自然极力安抚,而且她确实信楼镜无辜,便说道“我信你不会害师父。”
楼镜目光凌冽,冷声道“但是我不信你,我谁都不信。
凶手若不是我,便只会是宗门内的人,最有可能便是这些长老。你有能力调查吴长老么,能将俞长老关押在黑牢里么,能一日十二个时辰逼问审讯李长老么,你敢怀疑陆长老么,若是我二叔醒不来呢”
余惊秋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你不会怀疑他们,甚至想都不会往他们身上想,你本就是这个性子,只觉得亲友师长都是好人。你信我又有什么用,你自己还是一只羽毛没长齐的雏鸟,风雨之中,你连你自己都护不住,怎么帮我。”
“可是,镜儿,你有没有想过,师父知交众多,在江湖中威望极高,你从这里走出去,便是畏罪潜逃,便是坐实了你心虚,届时不止是宗门的人要拿你,江湖中人也不会放过你,若是性烈之人,只怕当场要你性命,你此去,不是生路,是刀山火海”
“我不怕死,我只怕死的不明不白,我也不怕给外人杀了,我怕给自己人背刺”
余惊秋面对楼镜毫不畏惧的目光,头一次未有退让,强硬道“我不会让你走。”
楼镜拔出剑来,“你若拦我,便是我的敌人”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了一个bug楼玄之还没有将宗主佩剑交给余惊秋,余惊秋目前还不算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