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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5、三五四
    浴桶里的水渐渐转凉, 沈书浑身一抽,突然从隐约的睡梦里醒来,梦境还近在咫尺, 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梦见什么。另一件事却莫名从记忆深处冒了出来, 沈书赤着脚跳出浴桶, 从屏风上扯落袍子, 匆匆裹在身上。



    “刘青刘青”沈书的声音穿过整个院落。



    外面骤闻他大叫的声音,打盹的小厮吓了一跳。



    “去把刘青找到我书房。”沈书抓住小厮的肩膀。



    小厮忙道是是就去找,他撇一眼沈书,神色现出犹豫。



    “怎么”沈书问。



    “大人是不是, 忘记换衣服”



    沈书本想就着有点凉的洗澡水冲一下,衣服是脏, 到底没穿多久, 身上没沾多少味道。但一转念, 他觉得不能生病,便让人换热水来。



    沈书匆匆洗了澡, 到书房, 刘青在门外相候。



    “进来。”沈书开门入内,点灯。



    刹那燃起的灯焰, 将书房内照得昏黄一片,沈书示意刘青关上房门。



    “有件事,不知道我记错没有, 要问你。”



    刘青坐直了身体。



    沈书嘴巴里发干,紧盯着刘青, 问道“你陪我去过一趟滁阳,我本来是去找一间客店,找不着地方, 咱去胡人巷子打了一头。”



    刘青点头“有这事。”



    沈书眼珠左右转动,继而闭上了眼睛,思索道“咱们去了一座废弃的院落,里头有一间房,好像是藏书的地方,我从一口大箱子里,找到一张信纸,但不是完整的。”



    “嗯,那张信纸上只有一个蒙古人的名字。”



    沈书睁开了眼睛。



    刘青还在说话“是斯钦巴日,我还问了大人,是否有哪里不对劲。大人说不该进这间院落,白白浪费了时间,决定晚上再去。”



    “是斯钦巴日。”沈书喃喃道。



    “正是,小人走南闯北,八思巴文字懂一些,当时便告知了少爷,这个蒙古人名的意思,是智虎。”



    一股劲儿从沈书的身上抽离,他双肩垮下来,坐在胡椅里。



    刘青看出他在回忆什么事情,只安静站在一边。



    过了一会,沈书揉了一把脸,微微喘息,让刘青先走。他腿还有点发软,坐在书房里呆坐片刻,起来吹了灯出去。当年因为穆玄苍派出的人监视洪修,从洪修处顺藤摸瓜,摸到身为暗门“哨子”的那个唐兀人同洪修有来往,穆玄苍进一步追查此人,从他的住处发现了此人与穆华林的通信,信中的文字穆玄苍的手下不认识,但他们认出了私印。



    那枚私印



    沈书只觉相当讽刺,就连穆华林那枚印章,他也已见过了。那段时日穆玄苍一直很焦躁,就在他的眼皮底下,自己手下人死了两个,追查到滁阳那个唐兀人,恰恰只差一步,唐兀人死了。他的对手仿佛每一步都走在他前面,近乎炫耀地斩断了一切线索,颇有一种猫玩耗子的嚣张气焰。穆玄苍托沈书向穆华林求和,而沈书怕穆华林会直接对穆玄苍动手而不是接受他的求和,特意请来一位在当时的沈书看来最合适的人做见证,这个人是也图娜。



    那晚穆华林本人没有前来赴宴,也图娜带来了穆华林的私章,那上面的印文应该与穆玄苍在唐兀人处查获的落款印章一致。又有一个声音冒出来,蒙古人同名的太多,会不会是另有他人。直觉立刻否认了沈书的猜测,他异常强烈地感觉到,平金坊遗留下来的那片残破的信纸,正是穆华林,也就是斯钦巴日写的。



    这意味着,林凤那日很可能并未说谎。



    让沈书深为震惊的是,由宋人一手建立的暗门,不仅处处被元廷渗透,更在扩充壮大的过程中,无意间为元廷做了许多事。譬如说暗门常接到的生意,便是粮储、海运,从暗门来说,只知收钱办事,不需要知道一批货物真正的买卖双方。于是当中便大有文章可做,穆华林不是狼,而是狐狸,他彻底贯彻了教给沈书的“用而不信”,只要能为他办事,他甚至不在意洪修有杀他之心。



    沈书倒了一杯水喝,冰冷的液体穿过喉咙,寒意直透心肺。



    穆华林先抛出他和纪逐鸢,引诱他蛛帐内的其他势力,有不臣之心者会越过穆华林,试探着接触穆华林的继承人。这就钓出了也图娜、穆玄苍、林凤,林凤背后是洪修,洪修与穆华林有旧怨。一时之间,暗门漏得像筛子似的,清洗的后果便是将穆玄苍踢出局,留下了同穆华林有私人仇怨,但暂时仍可用的洪修做门主。



    也图娜,是穆华林旧日的情人,两人合谋将老坊主从大都骗来应天,老坊主死在了应天郊外,中了陷阱埋伏。穆玄苍逃出后,又返回来找沈书,他说老坊主不是他杀的。



    沈书食指在桌上敲了敲,只觉胸中一股闷气,无法疏散。他仔细回忆林凤所说的话,送完地图到应天之后,林凤回去向洪修复命,再度离开,照例给暗门的几个都尉和总管送年礼。所以洪修说自己从未图谋过暗门,就是说谎了,这个谎很没有必要。



    也可能洪修最终的算计并非区区门主之位,那么这话就不算是扯谎。正因为洪修从爆炸中逃脱之后,迅速重振旗鼓,同时与暗门仍保持密切的联系,拉拢一部分都尉和总管,在穆玄苍逃遁之后,洪修迅速占住了门主之位。兀颜术死后,门主位本应该是洪修的,左司尉一职一直虚悬,才使得右司尉穆玄苍成为了门主。



    常州那晚,帖木儿和赤沙带人来抢送往常州的药材,这二人并不知道这批药材是由暗门押送。他们两个隶属于洪修,洪修既然从未放开过对暗门的掌控,那么穆玄苍确实是秘密行事,而由于这批药数量不小,林凤早已利用替卫家打点生意的人脉探到。



    听了林凤所说,沈书更加确定,她确实是洪修的心腹,只不过在洪修娶妻之后,林凤的态度大有转变。林凤来应天,先投穆华林,穆华林却没有明确表态。而林凤自己也深知,她最大的用处,便是洪修信任她。过完年,林凤给这些人送完礼,便要回洪修身边去复命。也怪可怜的,一个女人,孤身漂泊江湖,难怪有一次林凤问起卫焱陇情形,现在想来,卫焱陇肯把家业交给她,比起那些虚无的承诺,倒靠谱许多。



    窗外风起,沈书扭头去看窗纸。



    院子里点了灯,窗纸便现出雪白的颜色,窗花贴了一半,正有个红纸剪的小人,放着牛耕地。



    一阵深重的疲惫涌上来,沈书低头,以拇指揉了揉太阳穴。



    林凤险些说出口却没有说的那个字,听上去是“松”,也许是松江府。沈书有此猜测,不是为旁的,而是帖木儿来抢的那批药材,既然他们要抢了送到常熟去,当时常熟是张士诚的地盘,松江府也是张士诚的地盘。如果沈书所料不错,暗门当中,洪修这一派,支持的是张士诚。



    更大的可能,是有利益在里头,至于具体是什么样的交易,现在还不知道。



    既然有一半都尉都支持洪修做门主,另一半站了穆玄苍的队,那么暗门目前所知,一半支持张士诚,这些人与洪修一党。另一半则支持穆玄苍,穆玄苍夺了胡坊的王族金印,带到漠北,将那批马送给了毛贵。穆玄苍支持的是韩林儿。



    至于穆华林与洪修、兀颜术,林凤所知实在不多,大半都是她的猜测,譬如说穆华林与兀颜术联手安排了致使洪修破相残废的爆炸。当中的矛盾显而易见,这些年来洪修“死”前的财物被一件一件偷换出暗门,那时兀颜术还没有死,要取出来需要兀颜术首肯,账面上还一直掩饰此事。兀颜术已经死了没法开口说话,但仅仅这一件事,就足够说明,兀颜术同洪修更可能私下里有什么牵扯,而非兀颜术同穆华林有所暗合。



    林凤来得匆促,为了表示诚意,她带来一份通政院名单,上至历任院使,下至最低级别的宣使。通政院始于至元十三年,在沈书印象中最深的是,是年文天祥作为右丞相到元营谈判,元人将其扣留,引起整个汉人朝廷哗然一片。



    沈书记得父亲说,汉人总想元人照自己的规矩来,殊不知,狼群自有狼群的法度。那时夏夜流萤,沈书只想多抓几只放在纱囊中,挂在床帐里赏玩,对父亲的话随便听了一耳朵。陪朱文忠读书这些年,习得不少元廷官制,用老师傅的话说,这叫知己知彼。



    沈书还作了一篇站赤邮驿通递论,那时沈书才知道至元十三年不仅有文天祥和谈被扣。蒙古人的朝廷设了通政院掌管站赤,早年主要用来管鞑靼站赤,后来也通领汉地,不过几经废置重兴,通政院几乎是专管皇室要务,可以接触到从大都、上都发往全国各地的机要。因此通政院院使完全排除汉人、南人,唯有一个例外,便是如今中书省左丞相太平之子贺均,此人蒙古名为也先忽都,身上流的却是地道的汉人血液。



    掌管通递邮驿,则可以在第一时间掌握军情动向、官员任免、粮税数额、地方民情,因此通政院院使一职,向来由皇帝信重之人担任。



    这份名单当中,有一个人,引起了沈书的注意,便是木华黎五世孙脱脱,也曾担任院使一职。林凤认为,穆华林既是木华黎后裔,自然牵扯其中。沈书对此犹有疑问,毕竟尚无其他线索。



    来人叫了几声,书房门才打开。



    “吃饭了,做什么呢闷在里头。”康里布达向门里看了一眼,拉沈书去吃饭,不断侧过头来打量他,“有心事”



    沈书摇头。



    “老高有没有什么消息”话刚出口。康里布达又道,“回不回来的,总得有个信。”



    沈书打起精神,总之眼前是解决不掉这些麻烦,便笑揶揄了康里布达两句。



    “过年得团圆,你哥不回家你不急”康里布达窘了片刻,坦荡起来,“明天去帮我问问。”



    饭桌摆在天井里,二人默契地不提老高和晏归符,上桌子吃饭。康里布达现在吃饭特别快,三两口喂饱自己,就得下桌去喂孩子。饭后王巍清留沈书问了一下高荣珪什么时候回来,沈书寻思着,明天还是到功夫问一问,沈书自己也希望高荣珪和晏归符能赶得回来过年,赶不回来虽然是意料中事,但能不能都得个准信儿,免得大家心里惦记。



    王巍清回去睡觉了。



    沈书瞥一眼黄老九的房间,朝那方向迈出两步,到底没过去。只要是白天下了地,沈书都累得要死要活,他抱着厚厚的被子翻了个身,舒服地呼出一口气,不觉迷糊起来。后来感觉有人抢他的被子,继而抱他入怀,沈书困得不行,只任凭那人施为,有点不舒服了才懒洋洋地掀开眼皮,不满地哼了一声。



    月光把镂空的窗花投在地上,纪逐鸢背脊如山,犁地的农夫驱牛上山。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纪逐鸢挥手击落床帐铜钩,低慢细语。夤夜,纪逐鸢抱着沈书睡了,天亮时两人几乎同时醒来,沈书还有些睡意,愣愣地看着纪逐鸢。



    他黑亮清澈的眼神让纪逐鸢心里止不住荡漾,就着薄薄晨光,翻身上去。



    到了公府,沈书仍止不住哈欠连天。



    朱文忠也打了个哈欠。



    沈书喝了口热茶,鼻音浓重地说“明天过年,今天不该来叨扰。”



    “有事就说。”朱文忠哭笑不得,“你没睡醒怎地”



    沈书简直有点抓狂,他现在还腰酸腿软,随便给他个枕头,让他站着也能睡。奈何都腊月二十九了,不自己来,叫别人来打扰也是不妥。沈书便问还有没有军队要回来。



    “没有了,要换回来的都已经换了,换回来的前方都不紧急。余下的,还得守着,咱们打下来的地方,不牢牢占住,转眼就会被人家捞回去。死了的人,吃到肚子里的粮,都活不过来也吐不出来,打下来当然就得看牢点。”朱文忠一想,明白了,便问沈书是不是谁还没回来。



    “没有,随便问的,主要是来看你。”



    朱文忠大笑起来,乐道“想哥哥了随时过来,只有明天不成。对了,过几天有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大概朱元璋要给朱文忠个什么官儿了吧,大家虽然浑叫他一声“将军”,那都是给主公面子。朱文忠要独当一面,不可能一直是个舍人。



    “过几天再说,你过来。”



    沈书刚靠近过去,朱文忠一把便来扳沈书的肩,沈书反应也快,就势从朱文忠的手臂下面一钻,两人过了十几招,各自满脖子大汗倒在榻上。朱文忠翘起脚,口里啧啧做声“你小子,都放假了还不偷下懒儿,在家偷偷练了吧”



    “没有”沈书都不记得自己多久没起来打拳了,他微微喘气,转头看朱文忠,朱文忠倒是不太喘,“你无聊不无聊”



    “攻其不备,不懂”朱文忠斜过来一眼,“待会李垚拿一箱东西给你,你别动手,让他搬。林浩赶车来的吧”



    “什么东西”



    “过年吃的呗。”朱文忠翻了个身,认真看了一眼沈书,“我有什么好东西,一定想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