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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4、三五三
    “下雨了。”穆华林若有所思, 将无用之子提出局外。



    “倒是稀奇。”黄老九的话不知是说穆华林会在今日前来拜访,还是指窗外的微雨。



    “近日来我查到一桩事,十分有趣。”穆华林道。



    黄老九略侧过头来, 淡道“愿闻其详。”



    “早年间大都招用民间工匠, 修缮大都及上都两地佛寺, 这批工匠北上途中, 冒着腊月寒冬, 趁押人的探马赤军士兵不备, 以随身携带的铁锹和铁钩取了他们的性命。当时这队人已在壶关附近, 这一小队工匠搜走了士兵们身上值钱的物事, 各奔东西。当中有一人,朝官府报案,不料当地总管府, 只觉探马赤军的命不值什么, 到底也没丢多少钱财, 不肯大费周章, 反把报案的人抓起来, 说他贼喊捉贼。”



    水汽冲得茶壶盖不断作响,黄老九倒了茶出来, 浊重的双眸看穆华林。注入茶碗的水没有泼出去半点,这是吃了一辈子茶的人才有的经验。



    “这人不是好东西, 大家都是苦命人, 告状无非求朝廷恩赏,官府是如何处置的”



    穆华林看了一眼黄老九的手,黄老九的手很稳, 一碗茶被放在了穆华林的面前。



    “那人早年间是烧瓷的, 画画的本事了得, 更绝的是,他画人能有八九分像,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黄老九嘴角微翘,嘲道“算不得本事,见利忘义,不配为人。”



    穆华林喝了口茶,略有出神,“一去大都,万里迢迢,若是气运不济,怕要埋骨他乡。此人编了一套谎话,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说他看见后便在草丛里装死,幸而没有被发现,让官府立刻派人去追,兴许还能把凶手抓回来。官府反而把这案子赖在他的身上,对他严刑拷打,他的一双手神乎其技,不知道打动了哪位大人,于是网开一面,只在他的腿上用刑。只要顶了这场人命官司,这位大人担保会设法留下他的一条性命,让他改头换面,重新做人。”



    “看来这个大人,也是狗官。”



    穆华林仿佛没有听见黄老九的话,自顾自道“你猜此人怎么选”



    黄老九眯起眼,叹道“像他这种人,当然是好死不如赖活。”



    穆华林欣然点头“他认了罪,这个名字被彻底抹去。养好伤后,为留他一命的官员修葺园林,工事了了,大人依约放他离去。此人先去一趟甘州,数年后不知怎么辗转到的大都,当时皇宫招工匠修缮部分陈旧宫室,凭着本事,纵然是腿有疾,他精通建造的脑子和手都还完好无损,加上山穷水尽,便去碰运气想讨口饭吃。孰料宫室修好之后,因为他参与改造宫中数条暗道,就再也没有被放出宫。也是他的命数,他虽然没被放出宫,到底也没有被处死,还得了个好差事,于留守司供职。”



    雨小,这时便已停了,但腊月间的雨格外冷,黄老九不断揉搓自己的膝盖,端了滚烫的茶碗,一只手扶着,放在阴冷刺痛的膝盖上。



    “天道无常,这样人早该死了。既然在留守司,大人大概已经查清是谁了”黄老九缓慢地说。



    穆华林没有理会他的发问,而是另提起一件事“若论该死,当年西征,成吉思汗的铁蹄更不知踏平多少地方。就是承平年间,暗杀、监视、震慑,何曾有一日断绝到我这岁数,我已记不清手上沾了多少人命。”



    黄老九不说话了,将茶碗放到桌上,手心用力揉搓膝盖。



    “手上没有人命的人,越来越少了。”穆华林吹去茶里浮沫,摇头,喝口热茶,起身,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扭过头对黄老九说,“巧得很,那个匠人,同沈书一个姓。”



    黄老九变了脸,冷道“这种歹毒懦弱之人,岂可与沈大人相提并论,别污了这个姓。”



    穆华林注视黄老九良久,嘴角弯翘起来,望向雨后冷冷清清的院落,轻笑了一声,“你们汉人,挺有意思。”



    黄老九喝干一碗茶,檐下纷纷扬扬一蓬雪粉落下来,今冬的第一场雪,伴着细雨,甫一降到人间,就随雨水湿成不堪的泥泞。零星的细白之物倒映在黄老九发黄的眼珠里,他抓起铜拐,将火盆拨到近前,让炭火温暖他的腿骨。煎髓之痛,已无可回头。



    沈书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半晌没有说话。



    林凤道“我没什么可骗你的,到应天之后,我同你师父见了一面,他不肯用我。沈书,也许你还存了一丝侥幸,这便是最危险的念头,在黑暗中行走的人,一旦暴露在阳光下,就只有死路一条。你对蒙古人的统治根本一无所知,他们灭金朝,吞了前宋,如此数量巨大的前朝遗民,不布置一张无孔不入的情报网,忽必烈连一个安稳觉也别想睡。”



    “我需要时间考虑。”沈书朝窗边看了一眼。



    林凤也听到脚步声,警觉地起身。



    “少爷,穆大人来了。”



    一听是穆华林来,沈书难免心虚,走到门边,对林凤做了个手势让她稍安勿躁,沈书要同小厮说几句话。来报信的陆约又说“穆大人找黄老先生下棋,方才见雨停便走了,谁知突然下起雪来。”



    “他怎么过来的”



    “骑了马。”



    “那算了。”要是没骑马还可以让小厮追上去送把伞,沈书心事重重,让陆约先退下去。穆华林来找黄老九,是巧合还是他也派人监视林凤,知道林凤过来,所以过来李维昌油腔滑调,但穆华林却说他可用,究竟可不可用,沈书觉得,还得自己用了才知道。



    “我还是先走。”林凤不安起来。



    “我问你,洪修当了门主之后,你没回去过”这话沈书已经问过,但林凤一直没回答。



    此时林凤避无可避,只好说“回去了。”她的语气僵硬,隐隐透出厌恶。



    “你不是很”沈书记得林凤在洪修面前,几乎已达到痴恋的地步,哪怕她与卫济修同处一室,也不曾如此。不过到底沈书也没见过林凤私下里同这些男人打交道,也许有些事同他见到的不一致。沈书咳嗽一声,重新说“你不是挺尊崇洪修”



    “他娶妻了。”林凤言简意赅。



    沈书不禁有些意外。



    林凤木然道“你师父安排给他的女人,他收下了,宠爱有加。”



    细看之下,短短一年间,林凤憔悴了不少。沈书不留她吃饭,叫人进来,送林凤出门。



    沈书起身推开窗,雪风吹进来,一下子把沈书发热的头脑吹得冷静下来。沈书搓了搓手,担忧地瞥一眼阴沉的天,叫上刘青,立刻赶去公府,找到负责农事的几位大人,立刻分派人手到地头去看苗。幸而麦田大部分早浇过了越冬水,雪下到晚上,刘青点着灯在田垄间照路。



    “还好,没死透。”看完最后半亩地,沈书直起身,两条腿冻得都麻了,呼出一口寒气。



    “雪停了,问题不大。”张楚劳亦步亦趋,淌着湿润的泥土过来,喘了口气说,“要是明天一早能晴,立刻叫人锄地,便能恢复了。”



    “嗯。”沈书沉吟道,“粪都备下了”



    “都准备好了,沈大人回去歇着吧,再有什么也得天亮以后再干。”张楚劳正在说话,一行人听见马蹄声,纷纷回头。



    纪逐鸢拉来数十名士兵,收起马鞭,朝沈书走来。



    “还没完”纪逐鸢蹙着眉,脱下蓑衣披在沈书的身上。



    蓑衣还带着纪逐鸢的体温,顿时让沈书觉得温暖了不少,回去沈书坐纪逐鸢的马,他的马让刘青放空带着。夜风冷得让人手脚都要冻住了,下马之后,沈书脚底下一滑。纪逐鸢把沈书抱起来,一直抱到屋里去,烧了个火盆,小厮送上来热茶,沈书先捧着喝,他稍微缓过来一点时,便把靴子脱了,在田地里走了足足五个时辰,中午没吃东西,沈书虚得身上没力气。



    这弱柳扶风得,让沈书深刻地体会到,无论如何,人还是得三餐照吃,不然什么本事也别想施展了。厨房做了一碗鱼肉扁食,沈书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吃了一碗还不够,纪逐鸢端来一盅鸡汤让沈书喝了。



    “你吃了吗”这时沈书方想起来问。



    纪逐鸢拿帕子擦去沈书下巴发亮的一块油。



    沈书脸上一红,他都不知道多久没这么暴饮暴食过,一个嗝儿打了出来,沈书脸更红了。



    纪逐鸢笑了起来。



    沈书放下汤勺。



    “再喝点,驱寒。”纪逐鸢起身出去。



    沈书听见他在外面吩咐小厮去烧热水,埋头一口气喝完汤,找出两身干燥的衣服,等热水好了,沈书抱衣服到角房去。



    “你腿先进来。”纪逐鸢不畏寒,脱光进了浴桶里,天越寒,洗澡时的白雾就越浓。



    沈书坐进桶里,里衣下摆全湿了。



    纪逐鸢在他耳边说话。



    沈书脸红地点了一下头,这一年中干了不少体力活,东奔西跑少有安生日子。沈书心里算了算,竟有两三个月在地里,他抬起脚看了一眼,纪逐鸢握住他的脚,也看一眼,“你看什么”



    “我现在都不长水泡了。”



    “嗯。”



    “长茧了。”沈书摸了摸脚趾,摸到脚底比从前厚多了。



    “走路走的。”



    “嗯。”沈书摸了摸纪逐鸢的脚,纪逐鸢的茧比他厚,他艰难转过身来,手掌抚过纪逐鸢的伤疤,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最初纪逐鸢每次受伤,沈书都觉得害怕,人是血肉之躯,他怕纪逐鸢会死。同他情投意合之后,不用纪逐鸢说,沈书渐渐也能体会,身为将领,在战场上一往无前的勇气和拼劲。在冲杀的瞬间,纪逐鸢是心中没有“怕”字的人。



    “哥。”沈书坐下去,拿丝瓜络给纪逐鸢擦澡。



    纪逐鸢舒服地闭起眼,鼻腔里嗯了声。



    半晌不闻沈书说话,纪逐鸢握住沈书湿淋淋的手臂,询问地看住沈书的眼睛,他的视线不觉滑到沈书的唇上。



    两人都有点热。



    “忘了要说什么了。”沈书不好意思道。



    “不用说。”纪逐鸢吻上去。



    后半夜真正的风雪袭来,天亮以后,应天府现出银装素裹的全貌,鹅毛大雪连绵不断,下了一整日也不停。



    厨房一整日都被浓郁的肉香笼罩,川椒温暖的香气充满鼻息。早上,张楚劳冒雨前来,沈书陪他把早饭吃了,冒雪去地里看了一眼,回来冷得浑身哆嗦,不过一跨进院子,沈书心里便温暖起来。



    二十六,备年肉,家里上上下下,得有三十张嘴吃饭。沈书暖和过来,写了张条子让人拿到公府去,请穆华林到家里来过年。林凤来过后,沈书没有把她说的任何一件事告诉别人,连纪逐鸢他都没说。唯有一件事,沈书更加肯定了,就是必须同穆华林拆伙。



    “少爷,穆大人说一定来,但得晚些时候,他得上差。”



    “没事,咱们也得守岁,他过来吃年夜饭吗”沈书让孙俭进门。



    孙俭站在门外,搓了搓手,“小的不进去,鞋子湿。”



    孙俭猝不及防,沈书拉了他一把,只得进来了,沈书让他脱了鞋就书房的火烤烤脚和鞋子。



    看到沈书去动茶壶,孙俭大惊失色,忙道“少爷,你别伺候我”



    沈书手背贴了一下杯壁,笑道“少爷就想伺候你,怎么办吧”



    孙俭只得拿了茶杯暖手。



    孙俭带回来的信儿,穆华林少说除夕晚上得接近子时才下值,赶过来陪着守个岁倒无妨。虽然穆华林不叫留饭,沈书估计他过来的时候也得饿了,还是吩咐人给穆华林留菜。当天交代了,二十七一早,天晴了起来,沈书在家里坐不住,同刘青到田地上,林浩拉了一车炭和米,家里也没多少猪羊肉,周戌五带几个小厮一早便去赶集买菜买红纸、剪子、彩灯之类。不到晌午,周戌五使两个小厮把一桶鱼送到沈书那,沈书拿去给为自家种地的农夫,不管农户还是过来帮忙的士兵,一人送两条算完。



    二十八士兵们都跟着下地,将被冰雪冻住的土耧开,培了粪。



    日落沈书回到家,角房里已经备了热水,沈书朝自己身上闻了闻,招手叫哝哝过来闻自己身上臭不臭。



    哝哝一摇一摆地过来,阿花一摇一摆地跟在他后面。



    康里布达在房间里抱孩子没出来,小的不知道在哭什么,沈书一想到康里布达手忙脚乱就乐。



    哝哝小脸一皱,抱沈书腿的双手一下撒开,没命似的跑了。



    沈书哈哈大笑。



    “大人又欺负小孩。”柳奉亨把哝哝抱起来,大声说,“大人快去洗一洗,腊月二十八得洗得干干净净才行。”



    “我哥还没回来”沈书朝柳奉亨问。



    “将军说今晚不等他吃饭。”



    沈书“哦”了一声,进去角房搓澡,他自己也有点受不了,一身粪水味道。换了三次水,沈书皮肤搓得通红,闭上眼靠在木桶边缘想事情。



    今天暴雨,打炸雷,断断续续的,下午又来一阵,我爹不让用电脑,就比较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