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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四〇三
    “太尉遣我等将夏粮送来交收, 待右丞清点过后,咱们弟兄也好回去交差。”蒲远躬声音不大,但因船上安静, 恰恰能令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沈书低头喝酒吃菜。要是季孟没走, 在这儿装闷葫芦就不合适了。季孟闹这么一出, 除了蒲远躬作为令使必得同做东的主人寒暄,余人大可放浪形骸或是默默无语。



    这也是蒲远躬和季孟商量好的要是商量好的,苏子蹇一定知道。席上有两个男人肤色黧黑, 眼睛小而眼裂明显高于眼角,不是蒙古人就是苗人,头上戴了帽子,这就看不出了。穿的都是武袍, 缠了绑腰,剑就放在桌上。



    “另外, 还备了两份礼。”蒲远躬道。



    沈书自顾自喝酒,不抬头, 仔细听蒲远躬说的每一句话。



    “太尉这是一视同仁啊”有人调侃道。



    蒲远躬“可不, 谁都得罪不起。”



    沈书暗自观察那两个异族人,两人这时举杯敬蒲远躬的酒,其中一人开口说祝酒词, 一听口音, 沈书便分辨出来了。他随军时朱文忠数次击退过游散的苗兵,也抓来人查问过敌方兵力布置, 苗人说汉话俱是这个味儿。



    这下沈书大概心里有数了,索性一顿胡吃, 下船时还想找人包点烧鸡, 画舫上听吩咐的人却不知道都上哪去了。只有一个撑船的在外头, 只好作罢。



    “明天早点起来,哥哥带你吃早饭去。”苏子蹇扬了一下手,回房间。



    沈书的房间被安排在苏子蹇隔壁,他笑呵呵地答应一声,推门,门被另一只手按上,纪逐鸢把门插好。



    “怎么这么晚”



    沈书都快困死了,坐在桌边翻过茶杯来,茶壶里竟是新茶,跟家里喝的一样。



    “船上出了点事。”沈书脸孔微微发红,呆呆地歪着头打量纪逐鸢。



    纪逐鸢眉头一皱,拿了盆要出去。



    “不要走。”沈书拉了一下纪逐鸢的手。



    “打点水,不洗脸不洗脚你没法睡。”说完,纪逐鸢看沈书没反应,拿手摸了一下他的脸。



    “那你去。”沈书说着噘起了嘴。



    纪逐鸢“”他嘴角上扬,亲昵地以唇碰了一下沈书的嘴,才发现他不是要吻,大概是觉得不满,才噘嘴的。亲了也还是噘着,眼神也不清醒。纪逐鸢只觉得沈书这样满脸通红,可怜巴巴的模样极为罕见,挠得他心里痒,只想欺负他一顿。纪逐鸢握了一下沈书的手说,“等我。”



    沈书压根没听见纪逐鸢说什么,只看到他又出去了,起来看了一转,看见一面屏风,料想床在屏风后面,左右脚打架地走过去,经过屏风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一下给沈书摔懵了,坐在地上半晌没起来。



    纪逐鸢打水回来,正看见这一幕,忙过去把人拉起来。



    “哥。”沈书响亮地叫了一声。



    纪逐鸢嗯了声,拿了个凳子过来让沈书坐着,拧帕子给他擦脸擦手,又让沈书泡脚。



    沈书则只是盯着他看。



    纪逐鸢被他看得有点脸红,伸手刮了一下沈书的鼻子,“这么看着哥哥做什么今天又认个哥哥”



    沈书身子朝前一倾,双臂环到纪逐鸢的脖子上,整个人几乎挂到了他的身上,纪逐鸢险些被他推到地上去,一只脚踩到盆边的地上,手穿过沈书胳膊下方,顺势把人抱着。



    “没有。”沈书在纪逐鸢颈子里来回蹭,闻他的皮肤,恋恋不舍地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嘀咕了句什么。



    纪逐鸢没听清,哄他再说一遍,沈书却像睡着了一般,什么也不说了。纪逐鸢怕沈书栽到脚盆里,先把人抱到床上去,让他的脚垂在床外,擦干,给沈书换上干净的里衣。纪逐鸢站在榻畔,看了沈书一会,方把人塞进被子里,自己去重新洗脚。



    收拾妥当上床之后,纪逐鸢什么心思都没有了,沈书像一只小狗那样只管把肚皮贴在纪逐鸢的身上,手脚并用地抱紧他,略微发烫的脸在纪逐鸢的脖子和胸膛上不时磨蹭。



    纪逐鸢一条手臂搭在沈书肩膀上,房里一片黑暗,被子里两个人都在出汗,纪逐鸢长吁出一口气,拇指抚过沈书的额头和眉毛。



    “哥”



    “嗯。”



    “哥。”



    “弟。”纪逐鸢答道,手指摸了一下沈书的鼻子。



    “我想你了。”



    纪逐鸢心跳陡然空了一拍,低头看沈书。



    “沈书”



    沈书嗯了一声,把纪逐鸢的手拽进被子,紧紧攥在手中,藏在怀里,安然睡去。



    翌日起床沈书就注意到纪逐鸢神思不属,早上吃的是扁食,纪逐鸢险些把个拇指大的小馄饨喂进鼻子里。



    沈书按了一下他的手。



    纪逐鸢看沈书一眼,说“昨晚你喝得烂醉。”



    沈书一脸窘迫,嗯了声。



    “还记得说什么了”纪逐鸢问。



    说什么了沈书匆匆脑子里过了一遍,应该没说什么除了暗门那些糟心事,沈书再想不到自己对纪逐鸢有所隐瞒。暗门的事也不是不能让纪逐鸢知道,只是沈书往往会等一桩事情差不多了结时再告诉纪逐鸢。



    当年到滁州,高荣珪、穆华林、纪逐鸢,包括沈书自己,都觉得他更适合去给朱文忠做伴读,而不是跟着纪逐鸢东奔西跑,押粮杀人。那时是他自己舍不得同纪逐鸢分开,现在好像倒了过来,反是纪逐鸢更离不开他。



    沈书想得心里荡漾,看纪逐鸢的眼神也有不同。



    “看来是不记得了。”纪逐鸢道,“你回来的时候叫旁人哥哥,还要跟旁的哥哥去吃早饭。”



    沈书险些一口汤汁喷出来。



    “苏子蹇”



    纪逐鸢点头“嗯,叫苏子蹇”



    “昨晚大家都喝了许多酒,不知道什么酒,后劲大,下船的时候一点事都没有,我只记得回来就睡了。”既然身上衣服都换了,早上醒来纪逐鸢又在自己房间里,肯定是他收拾的。



    “什么人给你们接风”纪逐鸢问。



    沈书把情况和自己的分析说给纪逐鸢听了,吃完一整碗虾肉馄饨,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给纪逐鸢泡茶喝。



    “席间有两个苗人,季孟应该是故意同苏子蹇吵架,好让苗人放松戒心。昨晚什么正事都没谈,蒲远躬说是来送夏粮的。随船上送来的都是夏粮,但这有管勾去经手,同达识帖睦迩没什么干系。”



    纪逐鸢有点心不在焉,仍接了沈书的话说“蒙古人不会做官,乱军打上门也只会跑,平日里就是叫上色目官员一起喝酒打猎,寻欢作乐。不过白天一般不上外边儿找乐子,除非有马场。”



    “所以蒲远躬只说是来送粮,顺便给达识帖睦迩、杨完者两人送礼,苗人一听杨完者也有份,这又进一步放松了他们的戒备。周仁太聪明了,没有文书任命,大家的身份都不高,区区几个主簿、书办,也就是同达识帖睦迩的门房打交道的水平。”



    “这有什么聪明”纪逐鸢嘲道。



    “这可以打消苗军的怀疑,昨夜有苗人,做东招待蒲远躬的是张士诚自己到隆平去时,留在杭州的眼睛。杨通贯据杭州久矣,城里的苗兵很多,他们总要自找活路。大家语言不通,想事情的思路不同,这些眼线都以坐贾的身份留下来,说不得有些人会动些心思。张士诚今不如昔,既然跟着他造反,要么是被逼得没有活路,要么就是图荣华富贵。蒲远躬初来乍到,根本无法确定这些接头人现在的立场,季孟当着一船的人同苏子蹇闹翻,只要看谁会去找季孟,又有谁会上门找苏子蹇,大概就能判断哪些人跟苗军穿一条裤子。”



    纪逐鸢听懂了,沉默片刻,问“他们什么时候商量好的这你不知道”



    “怎么会让我知道”沈书一哂,“都知道我是后来的,且摸不清底细,谁敢带我玩”不过沈书感觉季孟也许要找他说什么了,至于什么时候商量的,那机会太多了,要是互相有默契,一个眼神就能知道。不仅隆平过来的路上可以商量,说不定还没出发他们就商量过了。



    “应该只局限于他们三个。”纪逐鸢道,“你说苏子蹇一直爱开季孟的玩笑,以前也是”



    “也是。”沈书道,“苏子蹇说话不好听,平日里大家约在一起清谈吃饭,季孟在,苏子蹇就在,季孟要是没来,就没人请苏子蹇。”



    “他们关系很好”



    沈书想了一会,说“说不上来,也可能是季孟的脾气好,平时他也很照顾我。苏子蹇倒是第一次叫我一起吃早饭,怎么还没来”



    纪逐鸢拈杯在唇边,看着沈书“你都不记得昨晚说了什么,他跟你醉得差不多,估计也不记得。”



    沈书隐约听出了些弦外之音,便问“昨晚我说什么了”



    “没有。”



    “那你又说我不记得,我到底昨晚上说什么了”沈书看纪逐鸢的表情不像是坏事,他突然想到一个可能,忙道,“没说就行,出去转转”



    纪逐鸢眉毛一扬,“你说你爱死哥哥了,永远也不和我分开,还求我以后出门不要太久,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写闺怨。”



    沈书“”



    纪逐鸢嘴角弯翘,抓起沈书的手,直视他的双眼,“平时怎么不说这么想我嗯”



    “不可能”沈书抓狂道。一时间脸热起来,恨不能当场消失,怎么苏子蹇还不来找他吃早饭,年纪也不大,记性这么差沈书甩了一下纪逐鸢的手,却没有他力气大,只得说,“苏子蹇说要带我去吃早饭,我还是去一下。”



    “你已经吃过了。”



    “我还可以吃”沈书话音未落,被纪逐鸢一把拉到腿上。



    这时有人敲门。沈书要起来,纪逐鸢按着他的腰,他只好结巴地问“谁谁啊”



    “我。”苏子蹇的声音。



    沈书焦急地看纪逐鸢,示意他眉毛胡子还没粘。



    纪逐鸢指了一下自己的嘴。



    沈书面红耳赤地抱住他的脖子,快速亲了他一下,纪逐鸢便闪到屏风后面。



    “听不出来”苏子蹇疑惑道,“你子蹇兄,开门。”



    “怎么这么慢”苏子蹇的视线扫到沈书唇上。



    沈书不自然地舔了一下,苏子蹇向房里看,沈书控制自己不要回头看,跨出门来,把房门关了。



    “子蹇兄有事”



    苏子蹇拍了一下沈书的肩“不是昨晚说好一块去吃早饭,我起晚了,昨晚你喝得比我还多,也才起来吧脸睡得这么红。”



    沈书呵呵笑道“我吃过了。”



    苏子蹇皮笑肉不笑。



    沈书没等他再说出话来,连忙说“叫上其他大人一块去吃”



    “人多聒噪,要是不想去,那等下回。”苏子蹇颇有深意地看了沈书一眼,捏了一下他的手掌。



    沈书三两步追上去,大声说“子蹇兄等一等咱们上哪儿吃去”



    “你小点声。”苏子蹇忙捂了沈书的嘴,朝楼上扫了一眼,没看见有人,他扯了一把沈书的袖子,让他走到前面。沈书只好不再回头看,以免苏子蹇看出端倪。



    街市上许多行人,铺面大多还没开,天已大亮,集市显得不怎么热闹。路边更有衣饰华贵的乞儿,卷着死人的草席,穿锦衣绫的女孩头上插根稻草卖身葬父葬母,手和脸都蹭满了灰。



    苏子蹇拇指一弹,便有一枚铜钿响亮地砸在粗瓷碗中,当啷的一声。女孩神色木然,看也不看一眼,她的嘴唇干裂出血,宽袖中的手腕细若无骨,十根手指尖都是泥。



    “别多管闲事,你要管这个,喏,那些管不管”苏子蹇努了一下嘴。



    沈书顺着苏子蹇的目光看去,前方一整条道两边都是睡在尚未开张的铺面屋檐下过夜的人,许多席子裹着死人,更有小孩跪在前面不住磕头。有的倚在梁柱下,闭着眼不知道是死是活。



    沈书一时心里难受。



    苏子蹇又说“要让这些人都吃一顿饱饭固然容易,花不到十两银子,你管得了他们这顿,管不了下顿。就算把皇帝的钱全分了,都不够大家吃。只要仗一直打下去,无家可归、食不果腹、路有饿殍就是寻常事。”



    “我们去哪”沈书面色一沉。



    “待会带你去,找个地方吃东西,我有事问你。”苏子蹇手掌抵在沈书的背上,他没有用力推,却似乎有一股力量,驱使沈书朝前走去。



    家里有点事情今天比较晚,明天我争取早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