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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8、四一七
    “那上头有阿九的命。”沈书道, “你还记得那个范大老爷吗”



    那年沈书的刀在滁阳被个叫阿九的乞儿偷走,阿九拿沈书给的钱去给陷在乞儿们聚集的庄子里另个孤儿赎身,被赎身的女孩带着那把刀逃出了庄子, 阿九却永远留在了那里。纪逐鸢怒之下, 杀死了看庄的高丽人, 回去后挨了朱文正顿训斥。



    “记得, 你想让人查他”纪逐鸢在旁边的小凳上坐下来,长腿显得有点憋屈。



    “那年咱们寄人篱下,也是刚到滁阳,朱文正派来周戌五、郑四两个盯着我们的举动。现在不同了, 周戌五与郑四已是我们的人。李维昌回应天府送信,还要去见趟洪修, 他虽不在, 他的手下还在, 我让张隋去传个话,让暗门帮忙查查这个范大老爷。”



    “陈年旧案, 从何查起”



    “这好办, 范老爷在滁阳有那么大间庄子,怎么过手来的, 谁修的,都经手哪些人,只要滁阳还有活着的左邻右舍, 总能打听到。他的手下不是说他认识许多官员,直给人送钱送美人吗有予必有求, 先查看看他的情况。”



    纪逐鸢点头,觉得沈书知道记仇了,这是好事。



    沈书却不只是因为阿九, 更因为当年他就有个疑惑,范大老爷始终没有露出真容,连朱文正都隐隐有些忌惮他。虽说那时朱元璋势力还不大,到底是入主滁阳,占了这城地方,他亲侄儿何至于去怕个什么“范大老爷”在那时沈书和纪逐鸢兄弟两个,自保都难,不可能去查个究竟。现在完全不同了,正好借查范老爷,看看暗门如何运作,到底能不能用。



    六月下旬,当年第二季的稻子出了芽。张士诚召见了沈书回,安排他到府里坐馆,给帮孩子发蒙。不久,调令下来,纪逐鸢成了张士诚的侍卫。



    “老弟实在可惜了。”朱暹吃了点酒,脸上发红,拇指按了按自己的两撇胡子。



    竹林沙沙的响,沈书和纪逐鸢都休息时候便回园子里住,张士诚的府里“老师”甚多,府学也设在近旁,沈书打小就看父亲给孩子启蒙,但凡父亲不在,也常让他到课堂上坐着。日无非是讲书、温书、再着学生背书、默写之类。中午在府里开饭,跟着学堂里其他先生起用饭。



    旁人都比沈书的年纪大,当中有个姓姚的先生头发都白了,走路踉跄,端碗时手总是发抖,沈书便以学生自称,每日替姚先生把饭盛了,老少对坐着吃饭,吃完沈书会把姚先生的饭碗起刷了。那姚先生年纪甚大,不进中过举,开过馆,还做过教谕。沈书难得有如此清闲的时候,在张士诚府上时,便跟着班老学究精进学业。



    “将军说笑,能给主公做侍卫,那是不好修的福气。”沈书笑道。



    晚上吃饭的酒是朱暹提来的,纪逐鸢拿走沈书的杯,虚着眼睛口闷干。



    沈书知道他哥不想他吃醉酒,纪逐鸢的酒量如今练了出来,没有斤烈酒灌不醉他。



    “哎,男儿志在四方,主公如今少有亲征,做侍卫有什么好。不过既做了侍卫,就得机灵点,找路子进亲卫队。”



    “有何不同”沈书来了精神。



    朱暹舔了下嘴皮,嘿嘿地笑“倒也不必麻烦,我去打个招呼,就能给你哥换换。”



    “将军再急,我也没法让黄老先生明天早就造出炮来。”朱暹的眼珠动,沈书几乎就知道他要什么。黄老九前次来说了,他在想方设法拖延。



    “诶,七月,七月总成吧”朱暹醉醺醺地说。



    “再有旬就七月了”沈书叫道。



    “要赶不上七月,再多功夫年内恐怕也是白搭了。”朱暹端起酒杯,喝完之后,起身告辞。



    沈书和纪逐鸢起送朱暹出门,牵着手回来,路沈书都没有说话,走到家门口,他突然想起来,看纪逐鸢时,纪逐鸢也在看他,点了下头。



    沈书心头猛跳,眼前只有场大战,便是要收拾杨完者了。



    夜里沈书正睡得沉,有小厮路提灯从门口跑上来,敲门敲个不停。



    纪逐鸢穿衣服去开门,朝榻上看了眼,关门出去,将小厮拉到旁说话,不想吵了沈书睡觉。



    不到片刻,纪逐鸢把沈书从床上抱起来,给他穿衣服,看沈书眼神走神,就知道他还没醒,便在他的眉间和唇上吻了吻,说“你兄弟回来了。”



    沈书时还没回过神,皱眉把纪逐鸢看着,倏然间他的眼睛越睁越大,鞋子也不穿,只穿了袜子就往外跑。



    康里布达与高荣珪已经进了院子,正从廊下的排灯往沈书他们卧房这边来。



    高荣珪拦开沈书,沈书往高荣珪身上抱,扯着他横竖打量,不住看他身后的康里布达。



    俩人灰头土脸,看上去都被折腾得够呛,沈书连忙叫人赶紧烧热水,让他俩痛痛快快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又让赵林快点跑到别院去叫厨子起来做饭。



    周戌五从旁说“都吩咐了,茶也煮上了,大人们先入厅里说话。”



    两个小厮点亮偏厅,沈书想让人去把蔡家的三个孩子叫起来,康里布达连忙把他叫住。



    “你歇歇吧,又不是皇帝回銮了。”高荣珪将地上的口箱子提起,重重杵在长桌上,朝康里布达伸手,又是口箱子。高荣珪气喘吁吁,表示最后口就放地上。



    沈书拿手试了下,他都提不动。



    “钱”沈书嗓音有点抖。



    康里布达点头“脱脱言而有信。”



    高荣珪坐下来,脚架在膝盖上,脚掌晃来晃去地动个不停,叹道“人为财死,这路苦头吃大发了。”话音未落,他把外袍宽,露出身的鞭痕。



    沈书心头凛,呼吸停顿了片刻,看眼纪逐鸢。



    “把你衣服穿好。”纪逐鸢不悦道。



    高荣珪嬉皮笑脸咧嘴道“你弟又不是姑娘,有什么不能看的”



    “老高。”康里布达出声,高荣珪顿时浑身僵硬,系上外衣,嘟嘟囔囔的不知道说什么。



    “死了几个弟兄,暗门派去的白霜和他带的两个手下都死了,老高也险些没命,北方出大事了,蒙古朝廷内斗,有人有不臣之心。”康里布达面色疲惫,高荣珪的脸色也没见得就春风得意,两个人连嘴皮都干得起壳了。



    沈书这时方才留意到,康里布达和高荣珪都穿着粗布衣衫回来了,却并不合身,他二人个子极高,身上的衣服却连手腕脚踝都遮不住。



    “坐船回来,后来换了马车,下大雨,车子走不动,困了好几日,身上都湿透了,连屁股月夸都湿透了,上岸以后附近又没有镇子,找个成衣铺子都找不着,只得跟民家买。”高荣珪摇摇头,“李维昌在不在,我有东西给他。”



    “他不在隆平府,过些日子才回来。”沈书心中动,又说,“你有事找他或者我可以”



    “是信,只有李维昌能处理。”康里布达揉了揉眼睛,将白霜死在入蜀的路上说了,他已经尽量说得轻描淡写。



    沈书不认识白霜,但仍听得后背发麻,情况比白霜在信里所说惊险数百倍。这时沈书才看两人消瘦了不少的脸,便有另番滋味。



    “还有份,还没送来”康里布达见沈书点头,看眼高荣珪。



    高荣珪解释道“我们走的是绕路,先随流民入川,走的是巫峡,如果马枣走陆路,沿着黄河往东,从郑州南下,该会比我们早。”



    康里布达“让他带走那份,算报答他路护送,取出这些东西,也很费了番功夫。拿走就拿走吧,余下的这三箱,明日叫周戌五来点,多或少就匀点,总之按我想的,咱俩平分。”



    沈书正要说话,看到纪逐鸢的眼神,便没说。



    高荣珪和康里布达都疲惫不堪,小厮把人带去房间,沈书同纪逐鸢回房睡下后,纪逐鸢手揽过沈书的肩,低声说“你当面拒绝,康里布达定不肯,大不了就是照他说的收下,不动用就是。”



    沈书嗯了声,只觉百交集,这二人正月就走了,如今晚稻已经下地,天气转凉,再把中秋过,年就算到头了。三箱金银,险些把高荣珪搭进去,暗门还死了三个兄弟,路下山,道旁水潭里都是难以分辨的尸骨。



    良久,沈书忍不住叹气,趴在纪逐鸢胸膛上昏沉沉地睡了。



    翌日申末散了学,沈书在太尉府里告假,签押,将腰牌交了,出来坐轿回家。纪逐鸢还没回来,小院里洒满了日暮的光。沈书下轿在坡下面站了会,这才往上走,竹子沙沙的响,家门外李贲在等。



    这整日在太尉府里沈书都有些心不在焉,许多事情在他的脑子里打成堆结。



    进了家门,沈书方得知黄老先生来了,正同舒原在康里布达那里下棋。沈书换了衣服,接过小厮递来的帕子,擦了脸和手。



    “高荣珪不在”成天高荣珪宝贝康里布达得跟什么似的,路生死劫难回来,竟舍得不陪媳妇,咄咄怪事。



    李贲在盆里洗帕子,笑说“少爷忙忘了不是您让张隋早带高大人出门了吗”



    沈书愣,这才想起来,早上出门前因想到高荣珪要去暗门转交白霜的家书,另外那张条子是给李维昌的,他也不打算看,但白霜人没了,家书自然是早早交到家人手里头为好,而高荣珪又最清楚白霜等人最后段时日经历了什么。高荣珪是带兵带惯了的人,从前的部下也有不少丧命,处理这等事情他最熟惯,知道说什么话才妥当。去的时候高荣珪还自己包了三封银子。



    “老先生。”沈书人还没进院子,先就大声嚷开了。



    “嘘”唐让在门口站着,神神秘秘地做了个手势。



    第二个是王浩,王浩后面站着蔡定,两个小萝卜头挨个儿把食指压在嘴唇上,朝沈书嘘过来。



    沈书看,里头正下棋,下棋的却不是舒原和黄老九,而是晏归符和黄老九。棋盘上黑白胶着,正轮到黄老九,他下子,晏归符笑了摇头,将手中的白子尽弃了,起身,朝黄老九作揖。



    “老先生好棋力,晚生甘拜下风,改日再行讨教。”



    黄老九唔了声,丢开棋子,喝了口茶,请晏归符再坐。



    晏归符若推辞,便有些无礼了,只得坐回去。



    这时小孩们纷纷围了上去,都不敢说话,专心看黄老九把黑白子退回到三步前。



    沈书于围棋造诣不高,树下挂着几盏灯,昏黄的灯光里,六月底的冷风吹得灯光晃动。沈书揣起手,想起来再有不到个月就是中元节,鬼门大开,亡魂们都要到人间故地看看亲人们活得怎样。



    昏黄的灯影里,黄老九提子落子的手,与幼年时教沈书复盘下棋的父亲重叠在起。



    “如此,便可反败为胜。”黄老九落定最后子,示意晏归符细看。



    晏归符茅塞顿开,输得心服口服。



    唐让撇嘴抱怨道“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招式,方才那步要是没人催晏大哥,他定能想到。”



    “唐让。”晏归符沉声道。



    唐让连忙用手捂了下嘴。



    “沈书什么时候来的”晏归符下棋入神,沈书叫那声他没听见。



    黄老九却道“来多时了,你在棋盘上有天赋,可多找高手下。但莫要找些臭棋篓子下棋,仔细坏了手。”



    “是。”晏归符起身,毕恭毕敬地行了礼。



    卧房门开,王浩匆匆瞥,看见蔡家的姑娘,忙起来告辞,说父亲让他天黑前上去吃饭。



    蔡定不大连贯地说“已经黑了。”



    王浩为难地看了看他。



    “就在这里吃,待会我让人送你上去。”沈书是这整个园子的主人,他说话无人敢违逆。沈书又使人去告诉王巍清声,便吩咐人开饭。



    大人们在边说话,小孩去边洗手,只听见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大人们齐齐不说话了。



    康里布达大步走过去,拎起蔡柔,怒斥道“怎么推人呢”



    蔡柔满脸通红,愤恨地盯了他眼,气冲冲地跑进屋里,不消片刻,女孩的哭声就从房间里传出来,直是号得惊天动地。



    王浩从腰到脚脖子湿透了,裤腿还在往下滴水。



    蔡定左右看看,抓住晏归符的袖子,乞求地看他。



    “带王浩去换身衣服。”晏归符朝唐让说。



    “没有合他穿的啊。”唐让大喇喇道。



    王浩双手揪着裤腿,头也没抬,直接朝沈书鞠了躬“大人,我回去了。”



    不等沈书说话,王巍清的儿低着头便往门外走。



    蔡定看了着急,挣脱晏归符,跟在王浩后头追出去,边跑边叫“哥”。



    “赵林,叫两个人,打灯笼把小孩送上去,蔡定不想回来就让他在王大哥那边睡觉。”等小厮也撵出去,康里布达房间里传出摔东西的声音,康里布达眉头深锁,眼看就要发怒。



    高荣珪大摇大摆地回来了,叫道“嘿,这么热闹,媳妇儿,今天什么日子”



    此言出,沈书当即没眼看了,压根不敢回头看黄老九什么表情,只得拿手扶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