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她哥, 净风神使会指引我找到她,天亮开城门后,我便出城, 有劳众位, 但请就此罢手。”康里布达疲惫地说, “多谢兄弟们, 待找到了蔡柔,我当亲自登门拜谢。”
张隋一摆手,示意不用,他对着灯坐了会, 端起茶喝了一口。
“这样,天亮后我带两队人, 听凭吩咐, 你只要告诉我们往哪个方向便是。”
康里布达不置可否。
只有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所有人分头去睡觉,沈书衣服也没脱地缩在纪逐鸢的怀里。
“睡。”纪逐鸢以拇指触碰沈书的眼角, 发现他还睁着眼。
“都这个时辰了, 睡不着了。”沈书向来是前半夜若不能安然入睡,后半夜就极容易反倒精神起来, 不过他还是闭上眼,睡不着可以养神,这个时辰出不去城, 就算找周仁拿手令出城,张隋说得没错, 往哪个方向去是问题。康里布达信净风神,这里没有人信,却谁也不想戳破康里布达的期望。
“人各有命, 能找到就找。”
沈书听到纪逐鸢说话,心中一动,翻个身,把纪逐鸢看着,问他“要是我同你赌气,也跑了呢,你找不找”
纪逐鸢嘴唇碰了碰沈书的眉毛,看着他说“你不会。”
“如果呢”沈书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硬要得到一个答案。
“那我只好什么都不干,背个包袱,带几张饼上路,遍天下地寻你了。”
“要是找不着呢找半年、一年都找不到,还找吗”被子掖在沈书的脖颈里,他的手在被窝里紧紧拽着被子的边角。
“找。”纪逐鸢道,“但凡哥还有一口气在,绝不会放弃找你。”
沈书静静看了一会纪逐鸢,低声道“我也是。”
纪逐鸢“”
“如果你赌气不回家,我就什么也不要了,四处去寻你。管他什么天下,谁做皇帝,只要咱们哥俩在一起,就算还是蒙古人做皇帝,也让他做去。”沈书正在兴头上,纪逐鸢低头吻了他一下,沈书眼睛微微张大,环住纪逐鸢的脖子,两人深吻片刻,分开时沈书耳朵都红了。
纪逐鸢布满茧的食指勾了勾沈书的耳朵,说“你不会。”
沈书尚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他说什么,他犹在回味这个吻。
纪逐鸢认真地说“我也不会同你赌气,便是与你赌气,也绝不会离开你。”
直到第二天课上,纪逐鸢昨夜说过的话才突然在沈书脑子里蹦出来,他拿着一卷书,却忘了上一句讲到哪。
纪逐鸢不信自己会扔下一切去找他,他觉得哪怕有一天,他纪逐鸢突然不回家了,沈书也会照常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纵然纪逐鸢不会同他赌气,这已是另外一回事。
沈书回过神,堂下十几张学生的脸把他望着,他只得接着讲下一句。
一整日心不在焉,好不容易混到放课,暗门来了个人,说康里布达带张隋走远了,今夜不回隆平。那高荣珪一定也去了,沈书只觉十分心烦,回家吃过了晚饭,又来一人,说纪逐鸢晚上当值也不回来。沈书把擦头的干布往椅子上一摔。
“少爷。”史旭让沈书吓了一跳,惴惴地盯着他看。
“没事,你去睡。”等史旭关门出去,沈书就势往榻上一倒,扯过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卷,脚吊在床榻外,郁闷无比地瞎想,再醒过来时,头晕脑胀,视野里星河倒挂,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整个人倒了过来,睡得头脚倒悬。
几乎睁眼的瞬间,沈书便知道遭了风寒,软趴趴地爬回到床上,勉强把自己往被子里塞,这么一觉醒来,人影一直在沈书的榻畔晃来晃去,还有人说话。
沈书没什么精神,头发热,听不清旁边人都在说什么,有人扶他起来,叫吃药,沈书便张嘴把药吃了。
“怎么突然烧这么厉害,明天一早能好吗”纪逐鸢送裴大夫出门。
“留步。”裴大夫做了个手势,“应该是昨夜受了点风,昨晚的风大,一夜间许多水塘都被吹得结了薄冰。”
纪逐鸢紧皱眉头,点了一下头。
裴大夫表情犹豫,迟疑着说“沈大人素日是否有些太操劳我记得,沈大人尚未成亲”
闻言,纪逐鸢顿时明白了什么,神色窘迫。
裴聆倒未多留意纪逐鸢,沉吟道“这年纪上头,是有些血气方刚,凡事过犹不及,作为兄长,纪大人不妨时时提点着,房事上须有节制。等烧退了,再让沈大人照方子调养月余,当可无事。”
纪逐鸢在榻畔坐了许久,出门找人,小厮没多一会便送来一张矮榻,纪逐鸢把矮榻支在床边,从柜子里抱出一床被子来,就在矮榻上睡了。夜里沈书咳嗽,纪逐鸢就起来倒水,照看他吃药,天亮时纪逐鸢听见沈书叫,当即醒来。
“哥。”沈书嗓子哑得像拉锯,嗓子眼里火辣辣的疼,“你怎么睡那”沈书拉开被子,示意纪逐鸢上来。
纪逐鸢有些犹豫,见沈书坚持,只得同他躺到一张榻上,却并不像平日那样抱着沈书,而是规规矩矩躺在自己那一小块地方,小半身子悬在床榻外,稍微一动,人就会直接滚到地上。
沈书翻身抱住了纪逐鸢。
纪逐鸢“”
接连睡了一天两夜,沈书整个人都睡疲了,两眼无神地拿着一卷书,坐在廊下等吃饭。
“费马出城了吗”沈书干得掉皮的嘴唇一开一合。
“没有,昨天康里布达要去更远的地方,费马便没再跟去,张隋带人去了。”刘青答话道。
“待会吃了饭,你叫费马过来一趟。”沈书浑身发酸,哈欠连天。
刘青担忧道“不急在这一时,大人还是养好病再说。”
沈书看他一眼。
刘青只得低头道“是,卑职现在就去,方才吃过早饭了。”
沈书挥了一下书卷,刘青退走。
纪逐鸢端来梨汤,看着刘青出去,过来喂沈书喝梨汤,见沈书把梨块咬在嘴里却不咽,纪逐鸢不悦地拿手拍了一下他的脸。
“我自己来。”沈书回过神,放下书,神情恹恹地端过碗来呼哧呼哧地吃。他嗓子疼得厉害,很愿意多吃两碗。
“还要吃早饭,不要吃太多。”纪逐鸢拿走了空碗。
“昨天我睡了一整天”沈书乏味地说,长这么大,他有印象只有一次发烧睡这么久,睡久了也不是事,能把人活活睡成傻子。
纪逐鸢嘴唇贴到沈书额上,坐下来时说“不烫了。”
“唔。”沈书道,“找的裴大夫”
纪逐鸢不自在起来,嗯了一声。
“大夫说什么”
“让你好好吃药。”纪逐鸢低垂视线,弯腰下去给沈书整理鞋袜。
“黄老先生没来”
“说要等两天,初七晚上过来。”
一时间二人无话,沉默地坐着。
纪逐鸢忍不住问“你想什么”
“没有啊。”沈书确实什么也没想,睡太久了他的头有点痛,连康里布达那个糟心的妹妹也不想了。沈书补了句“人各有命。”
是纪逐鸢说过的话,于是纪逐鸢无奈地摇摇头“蔡姬的孩子,同康里布达虽然同一个父亲,但他们胡坊,兄弟姐妹之间,有时比生人更冷漠。”
当年康里布达举家穿越卢特沙漠,将病弱的孩子都抛下,康里布达便是其中之一,而在沙漠里那些日子,康里布达也不曾得到旁人的帮助。他其他的兄弟还有母亲照料,康里布达的母亲则头也不回地跟随车队离去了。
“蔡定同大家倒很亲近。”
纪逐鸢瞥他一眼“是同你亲近,晏归符勉强能带他。”
沈书觉出纪逐鸢在吃味,只觉十分好玩,精神一振,想逗他两句,这时却来人了。
沈书一看到罗本便有点头痛,忍不住扶额。
“不是叫你看三国,贤弟,愚兄是特来同你辞行的。”罗本披头散发,脸上虽无眼屎,却显然也是刚起床。
原来罗本还有个师父,近日打听到在杭州,他便托人带信过去找。
“总算是找到了。”罗本一拍大腿,“前些日子你去杭州,早知该叫你带一封信,让我师父见见你,他最喜欢同少年人交朋友,见了贤弟一定心生欢喜,恨不得再收个关门弟子。”
“你还有个师父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别也跟穆华林一样是个高人,沈书疑神疑鬼地想,搞不好罗本来隆平,也是有什么任务。
但罗本确实十二个时辰不出园子的大门,成日闷在屋里奋笔狂书。
“嘿嘿。”罗本挠了下头,“我师父写书,可比我耐心多了,我这人耐心不好。师父毕生之力,都在写一本奇书。”
“你写的也挺奇怪,罗兄,切勿妄自菲薄。”沈书嘴角抽搐,你师父应该没写什么画上的妖怪,动不动能飞天遁地,拿纸人纸马对战千军万马之类的事儿。
“他正在写一部旷世奇作,改日你到杭州,让你看看。比我写的要好多啦,我师父写了一百单八名好汉,个个都有独门绝技,绝不重样,都是英雄。照我说,这书最合适给农民军兄弟们看。”
要说罗本此前拿来给沈书看那本平妖传有什么毛病,便是有时人物过于跳脱,不像真的,像拉拉杂杂唱大戏的。不过罗本年纪还轻,爱结交江湖朋友,将来浪迹四海,定然还会有不少奇遇,正可让他拿来写成纸上的人。
罗本说走就走,连午饭也不吃,留给沈书一沓尚未写成的平妖传,说到了杭州会给沈书写信。
江上清风扑面而来,两岸垂柳已经摇去无数黄叶,桑树褪了墨绿,带点浅棕颜色。
送走罗本后,纪逐鸢骑马带沈书在城外溜了一圈,晚稻已经结穗,遍地金黄。
城里河边沿街有人揣着袖子在卖河鲜,纪逐鸢去买河鲜,沈书便下地来牵马,九月初,街面上的人比正月来时更多了不少,依然有流民坐在道旁,离得不远处便有数十人挤做一堆,人们身上的冬衣里爆出芦花,风一扬便吹得满街都是,大部分流民都没鞋子穿,就是有鞋子也都磨破了,鞋洞里露出漆黑的脚趾头。
纪逐鸢提回来两条鱼,将鼓鼓囊囊的胸膛往前一顶,沈书笑了,从他怀里摸出一包炸鱼。
纪逐鸢把鱼挂在马鞍旁,从沈书手里的纸包里拿出鱼喂他,分出一只手同他牵着。
骑马的人本就少,放着马不骑干走路本就稀奇,还都是青年才俊,尤其沈书生得眉清目秀,纵使没有穿锦衣罗,文质彬彬宛如一杆修竹,便足叫女儿家望之心动。
他身边的纪逐鸢则高大如同在隆平府里佩戴兵器,潇洒来去的太尉府亲兵,唯欠一身铁铠。
只不过纪逐鸢威势逼人,无人敢一直盯着他二人看。
暗处的一双眼睛收了回去,一行八人离开隆平街头。
“少主。”费马等候多时,见到人立刻呈上来一个纸卷,费马看了一眼纪逐鸢。
“这什么”沈书当着纪逐鸢的面拆开那纸卷,顿时脸色一变。
纪逐鸢拿过去看了一眼,皱眉道“什么人送的”
“射进来的,属下追出去时,已找不到人了。要射进这间院子,要么人是神不知鬼不觉潜进来伏在墙上,寻隙射箭,要不然就是臂力惊人,我是先追出去,没有追上,才回来拆下的这个纸卷,箭在此,没什么特别的。”费马拿起桌上那支箭。
沈书看了看,没有任何记号,就是普普通通的一支箭。
“我们大张旗鼓找了四天,城防营都知道沈家丢了个孩子,消息当然会不胫而走。任凭什么人都可以送来这样一张字条,哪怕要去,也不该你去,应该让康里布达去。”纪逐鸢面无表情地说。
费马摇头“要能从前院不惊动任何人将这支箭射进来,实在并非任何人都能做到的事,只不知道对方是敌是友。或者按照约定的时间,由在下带人去柒星塔会会来人。若他们真是来送还孩子的,想必不会为难。”
“送孩子是其次。”沈书道,“只是送蔡柔回来,直接送来家里即可,既然能找到这儿送这么一封信,指名道姓要见我,那必然是要见到我的人,才肯放人。”
“不去。”纪逐鸢撕碎字条,随手一扔。
沈书看他一眼。
“至少得等康里布达回来。”纪逐鸢作出了妥协。
沈书“康里布达既要找回他妹妹,以他的为人,也不愿意我冒险,只是让他为难,解决不了问题。如果对方拿住蔡柔来找我,那也是蔡柔出走在先,但我们被盯上已经不只一日,竟无人察觉。”
费马羞愧难当,当时就要请罪。
“对手比你高明,这不怪你。”沈书略一沉吟,“他们要盯,今晚闭门后,在竹林里挂一盏灯,撤去守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