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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4、四四三
    此刻万里之外的军帐中,一名蒙古大将端详着手中的玉玺,他随手将宝玺放回盒子里,用布一包,丢给身边的裨将。



    跪在厚厚兽皮毯上的来人作行商打扮,毡帽一圈细长的绒毛围着女人圆润饱满的前额。



    她的眉是浓黑的墨,沿深而长的眉棱弧线生长,被路上的狂风吹得显出狂野恣意的美。



    身上接近黑色的斗篷更衬得她的面庞像白瓷那样冰冷无暇。



    “你办得很好,想要什么赏赐”大将略朝前倾身,递出一只手。



    阮苓的面容冷若冰霜,握住他的手,指甲在他宽厚的手掌上狠狠一掐。



    蒙古大将哈哈大笑起来,一把将她扯进怀中,扯开斗篷,抽出腰带,巨獒般毛发丛生的脸贴上阮苓光洁美丽的脖子。他翻身同时,两侧捧酒的侍儿齐齐放下酒壶与酒盏,扯开一袭大被,以极轻的动作,盖到二人身上。



    “酒留下。”蒙古大将雄浑的嗓音呵斥道。



    侍儿躬身行礼,头也不敢抬地退出毡房。



    烈风卷起狂沙,细沙击在毡房上扑扑地响,春风叩响雁门关。



    毡房内的火盆却熏得空气湿润温暖,便是赤足踩在地上,也不会感到丝毫寒冷。



    夤夜,阮苓披衣起身,贴身裁制的一挂粉纱长裙恰到好处地衬出她肌肤胜雪,乌发散垂在腰间,宛如丝绸做成的漂亮带子。她手指上下翻飞,干脆利落地将长发打成辫子,一根细细的珍珠串杂在漆黑如墨的发中,拇指大的一颗珍珠恰恰点缀在辫尾。



    阮苓站起身,将辫子朝身后一甩,折返到帐门附近,弯腰捡她的斗篷。



    大将侧卧在榻上,右手拇指与食指摩挲下巴扎手的胡茬,视线片刻不离女人姣好的轮廓。



    待阮苓回到榻前,他伸出一臂,揽过她纤细的腰,低头就吻。



    吻毕,阮苓屈起一条腿,盘坐起来,仅用一根食指抵住了男人的攻势。



    “东西既拿到了,我要去办一件私事,短则数月,长则两年。”



    拥着她的将军皱起眉来,沉声道“何事”



    “我在漠北时,曾被一人折辱,她如今地位显赫,从者众多。我要亲自动手,取她性命。”



    “男人”将军十分不悦。



    “女人。”阮苓推了一下大将,“不关你的事,你只要将咱们的大业放在心上,再栽到魏王那个倒霉蛋身上。没有后顾之忧,我才能放心去办我的事情。”



    男人坐起身,露出宽阔的胸膛,右手掌心紧覆于前额,用力向上捋了一把头皮。



    “能骗过他”



    “至少能蒙过去一时,就算查明又如何他只会查出,玉玺不在魏王手里,却断查不到在你的手上。”阮苓蛇一般趴到大将的胸口上,纤纤玉指在他的胸上打转,右手摸到他脖子上悬挂的玉牌,因被人常年贴身佩戴,玉牌触手温润,虎纹并不写形,虎头却散发出不容小视的威势。



    “说起来咱们家,同他家,在圣武帝时,还有些渊源。”



    阮苓合起衣衫,警觉道“什么渊源”



    那大将也是一愣,旋即洋洋自得地笑道“圣武帝一生东征西讨,我祖上乃太祖宿卫,后从太宗平金,自然是与木华黎家的有点渊源。”



    阮苓见他不欲多说,便不多问。



    毡房内一阵沉默,少顷,那男人又说“你该不是要去对付他女人”



    “他们没有成亲。”阮苓生硬地说。



    “就像咱们这样”蒙古大将笑道。



    “她也配”阮苓语气中显出狠毒,“总之你别管了,这件东西千万保管好,一旦露了痕迹,让他找到你,再跟皇帝告上一状”



    “知道了。南人不是有句诗,春宵苦短日高起,下次见面不知是什么时候,就不怕我变心”



    阮苓眼波一荡,佯作叹息“世上有两件事去而不返,一是东流的水,终将入海,二是郎君的心,喜新厌旧。”



    “那就是无所谓了”男人深深望住她,迷醉地说,“你比春天最美的那朵花,更加迷人,除非我盲了双目,否则怎么会变心”



    “你要是变心,还留着心做什么”阮苓面不改色地突然发力,指尖染上了一丝血。



    男人睨起眼,仿佛只是被蚊子咬了一口,双臂遽然发力,两人又滚到了兽皮毯中。



    三月初,苏同佥的败兵退回君山,增援的兵马陆续撤回,转道建德。沈书从周仁的书房里读到军报后,一是立刻捎信给朱文忠,让他早做准备,二是传信给纪逐鸢,让张隋亲自送去。



    张隋舟船相继,不日返回,带来的是好消息。也让沈书深深感到,要通过书信传递军情,几乎不太可能。除了短程可用信鹞,若隔得远,又怕被人截下,以人力来回,速度根本赶不上军报。



    民间起义兴盛后,铺兵、站户多有逃逸,实是服役之苦非常人所能承受。站户得养马供给,铺兵无论老弱,皆须一昼夜走递四百里,后宽限至三百里,仍非人力所能及。历代站户、铺兵都是苦差,近今则更为苛刻。



    而战事虽起,官道、驿馆都还在,于是被农民军攻占之地,仍有沿用朝廷设施,不过使自己人接管,用以传递信息。



    沈书常与军中通信来往,发现军报并非总是晚于自己所得到的消息,就算是晚,也不过在一两日之间。若遇千钧一发的时刻,早一刻也是早。但不这么着急时,大可不必动用暗门。



    沈书听他爹说过,朝廷紧急的文书,让人昼夜不停传递,路上换马,递信人随身持一把铜铃,将要下马时便摇响铜铃,接替的人立刻准备,以缩短交接时间,如此一天就可赶路五六百里。



    难怪暗门设左右司尉,只是情报和暗杀,朝廷倾轧,与明刀明枪地交战,实属两码事。



    “知道了,别担心,会帮他。遥寄早春融雪,前方诸事难定,清明已然失信,不敢轻易许诺。目今情况,若建德不下,该当会班师。想你,念你。”



    看着最末龙飞凤舞的几个字,沈书满脑子都是纪逐鸢独自一人在地铺上抠头,抓耳挠腮,面红耳赤的样,想着便觉十分好笑。



    张隋奇怪地看他一眼。



    沈书立马正襟危坐,徐徐道“李维昌可有什么异动”



    “他离开隆平后,咱们的人追到镇江,就跟不上了。”张隋有些担心,会不会把人弄丢。



    沈书摆手道“他妻儿在我手里,人丢不了。我想他会先到陇右打听一番,不必再跟,找不到人他自然就会照我说的办。”



    “还有便是”张隋话声停了停,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李维昌不在,云都赤大人的信递到了属下手里。”



    沈书顿时有不好的预感,挥手让张隋放下信就可以退下去。他起身推开窗户,是个大晴天,沈书背着手站在窗前,抬头任由温暖的日光照在脸上,他一只耳朵发红发烫,便拿手捏了一下,沈书回头看一眼书桌,长吁一口气,终究下定决心,踱着方步过去,把信拆了出来看。



    “即刻便杀。”穆华林只有简短的四个字,连首尾的寒暄都省掉了。



    沈书只觉得一块巨石压上心头。如果照穆华林信上说的做,势必让朱元璋折损一员大将,也会辜负朱文忠的命令。穆华林的回信比沈书预计的更早,纪逐鸢正月底出发,现在才三月初,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暗门便已把穆华林的回信带来。



    还是当做没有看到这封信



    沈书点起蜡烛,信纸一角在火上烧着,突然,沈书像被什么烫了一下,抓起旁边的茶杯,接连砸在火苗上,又用拇指按去黑灰,但仍留下了灼过的痕迹。沈书把信纸拿起来吹了一口,重新封上,叫人备软轿,立刻出门。



    “所以你收到这信,是想烧了”周仁食中二指搭在信纸上,似笑非笑地问沈书。



    沈书苦笑道“实在是不知如何是好,原想装个傻,权当没有收到这封信。但我师父行事向来稳妥,他着人送信,那是连到了哪一路哪一州哪一府哪一县,哪天经了哪一个人的手都一清二楚,真烧了,回头我师父一定会把我烧了。”



    周仁沉吟半晌,答复沈书“别说是你,我也杀不了廖永安,死牢向来滴水不漏,连只蚂蚁也休想爬进去。廖永安是主公指定要的人,咱们正在与朱元璋作战,指不定什么时候,这人就能拿来换谁的命,甚至是,换一座城池。”



    “太守说笑了。”沈书呆呆望着窗口,显出十分为难的样子。



    周仁等了半晌,也不见沈书说话,顿时有点急躁,按捺着性子问“你打算怎么办”



    “周叔未必肯帮我,我不知当讲不当讲。”要是周仁说那你别说了,沈书还真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周仁怒道“既有办法,赶紧说”



    显然周仁并不想因为些许小事得罪穆华林,廖永安关在死牢看押得严严实实,沈书在隆平也不过呆了一年,穆华林既然传信让他做这件事,而他又做不成,再在穆华林面前告他一记黑状。至少眼前,周仁并没有要同穆华林撕破脸的决心。



    周仁的反应,恰好证实沈书的猜测没有错。



    “周叔不信我,说了也没用。”沈书正要开口时,忽垂下双目,叹了口气。



    “我何时不信你不信你早把你那一干兄弟赶出隆平府。”周仁粗声道,在书房内踅来踅去,又说,“廖永安不能死,也不能让你师父疑心主公并非真心投诚。现在想来,杀死杨完者已经很不妥。”



    “这不必忧心。”我师父比你还想让他死。



    周仁看沈书。



    沈书便道“当年方国珍什么事没做尽只要漕粮进京,朝廷就不会再追究旧事,就算是我师父仍怀疑主公不臣又如何余阙之后,蒙古皇帝面前,还有几个忠臣”



    周仁沉默许久,坐回椅中,审视沈书,大呼一声“贤侄”,追问他到底有什么办法。



    “我需一纸委任状,而且我不是今日才走,是走了大半个月,人根本不在隆平。信自然就没在这个时间送到我的手上。”



    “你要上哪儿去”



    “建德。”沈书见周仁犹豫,袖手道,“或者,周叔就帮我潜进死牢,人我来杀,同叔不相干。事后只需放我出城便是,横竖周叔也不信我,在隆平待着也没什么意思。”沈书笃定周仁只是防备他,但不敢杀他,况且家里那么多高手,就算一对一同周仁在这书房打一架,周仁年纪上来了,肚子又大,只是虚胖,沈书自恃能将他杀死,断不会被周仁反杀。



    至于周仁肯不肯写这封委任状,或者周仁要斟酌的事,则不能由沈书自己来点破。周仁无非怕沈书出城后扬长而去,但换个角度来想,沈书自己跑了,穆华林的命令落空,责任是沈书的。唯独朱暹拿沈书在钳制黄老九,挟持他为淮军造火器,沈书人跑了,朱暹无法再要挟黄老九。这却不关周仁的事了,查也查不到什么。就算查到了,委任状在沈书手里,烧了就是。



    火器一事,是朱暹监管,每年需消耗大量银钱,还得四处买来铜石提炼,除了元廷,农民军装备普遍落后,淮军已是当中翘楚。周仁知道朱元璋也在弄,但他并不认为,朱元璋有足够的财力物力造出多少火器来,真的投入到战场上。



    周仁放下笔,朝后一坐,示意沈书自己过去看。



    “这封是出城手令,白天不要出城,等到天快黑时,或者你还要再带几个人随行,可带四人。”周仁唤人进来,将另一封信送出。



    沈书险些失笑,他倒没想到周仁这么不信任他,不肯让落了他自己印鉴的委任状过沈书的手。



    廊下风平浪静,离天黑还有时辰。不用周仁说明,沈书也知道另一封是送到建德军中的委任状,周仁让他去做个监粮的主簿,具体管什么事,都写在信中。沈书倒不在意职位高低,周仁也是这个意思,在周仁的眼里,沈书是穆华林这边的人,也就是朝廷的人,因此这一仗是与朱文忠交战,他反而不担心沈书会出什么岔子。



    “叔只能帮你到这,就当你是随增援的兵马,上个月中旬便已离开隆平。”周仁突然想起,“传信给你的人能找到”



    “能。”



    周仁在脖子上比划了个手势。



    沈书顿时心中凛然。



    周仁慈爱地拍了一下沈书的肩,叹道“不要觉得叔心狠,往后你在官场上便知,这都是后患,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蹿起来咬你一口,不得不防。”朝前走了两步后,周仁又问“用不用叔帮你”



    “小事,我自己办。”沈书心说,派你那些窝囊废去杀张隋,咱俩梁子就结大了,算了,放你一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