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纪逐鸢抱起沈书,沈书一声大叫,被他掀翻在床。
纪逐鸢扯过被子,危险地打量他,那视线与任何时候都不同,也许因为在陌生的城池,被褥的气味都是陌生的,沈书隐隐有些退缩。
“没人会过来,都打仗去了。”纪逐鸢用手指拨开沈书的额发,与他对视,再低下头,以前额触碰沈书的额头。从小他便很爱这样做,沈书以为是在确认他有没有发热,从滨海出来后,一路上每天夜晚和清晨,只要两人前一晚有地方睡觉,纪逐鸢就总有这样一个动作。
霎时间,沈书明白过来,从前纪逐鸢也是在借由这样一个小动作来与他亲昵。只是当时纪逐鸢并不知道他总是想要与沈书亲近是为什么,他们太小,颠沛流离,一不留神就会被官军充作贼兵杀死,被豪强当街纵容的高头大马撅蹄子踹死,或是找不到吃的饿死在道旁。
“不行。”沈书的脸浸在汗水里,眼眸也湿润,眉头攒在一起,隐忍而渴望的神色激得纪逐鸢无法自控。
他们的手指都插进对方的头发里,就像在角力般按抚对方的皮肤,尽最大可能在这短促的时间里再次记忆彼此的气息和触感。
杯盏碰出零星响声。
纪逐鸢坐在榻畔,低沉的嗓音说“凉的。”
不等沈书回答,纪逐鸢的嘴唇已贴上来,从他嘴里喂过来的茶水没有经过大半夜的茶水那种刺激的冰冷。
沈书轻咳了两声,摆手示意不要了。
纪逐鸢直接提起茶壶,他一条腿踩在榻沿上,乌发披覆在他起伏的背脊、腰线上。
沈书的眼睛适应了黑暗,顿时险些喷鼻血,连忙拿手按了按鼻孔。正月到现在,两个月没见,沈书点起灯,照例检查纪逐鸢身上的伤。
“没事。”纪逐鸢放下茶壶,抬起手臂给沈书看,“就这儿,骑马的时候在树枝上擦了一下,我回头看其他人跟上来没有,差点撞在树干上,真撞上就撞死了。”
沈书瞪他。
纪逐鸢哈哈大笑起来。
沈书一愣,旋即明白过来纪逐鸢在开玩笑。纪逐鸢的马术十分娴熟,半是穆华林的指点,半是历练的机会多,他的反应速度快,骑在马上撞树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沈书见擦伤不严重,也不欲多追问。
出了一身的汗,沈书原本不困,这时也打起哈欠来。
“我还有个人没审。”
“现在审”纪逐鸢拇指抚了一下沈书的眼角,端详他的脸,说,“天亮了再去审,怎么回事抓的什么人”
沈书跟纪逐鸢说了。
纪逐鸢厌烦地皱起眉“又是检校组”
沈书微微张开嘴,眼睛睁大,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重重点头“有可能。”
“他们看见你了”
“我亲手抓的,看见也没事。”沈书现在不怕杨宪,他在隆平办了不少事,光苗军那一桩就足够功过相抵。到底杨宪告他的黑状没有证实,现在杨宪不会咬上来。
但那人看没看见韩娘子
“朱文忠这么大胆”纪逐鸢道,“他昏了头了,打仗竟还带着女人。”
“他现在驻守严州练兵,不知道要几年,除了配合邓愈、胡大海进攻,多数时候都在严州。如果不是渡江的时候主公不放心,大家打仗原就是带家眷一起,也不算什么。”唯一有什么的,是朱文忠身份特殊,他要是带自己老婆在身边,没人说什么,偏偏带的女人不仅没有名分,恐怕原也是贱籍,让人告一状,不仅会受到处置,名声也会跟着坏。
“人在何处你找个人来带路,然后你睡觉,我去审。”
沈书心说你去审,待会把人给我审死了,被纪逐鸢折腾大半夜,沈书也困了,便板起脸佯怒道“这么久没见面,你就不能先抱着我睡会觉”
纪逐鸢捏了一下沈书发红的耳朵,二话不说,把人抱进怀里,吹灯扯过被子睡觉。
天刚亮时,沈书就醒了,昨晚上没洗,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叫人灌一整只浴桶的热水来。洗完澡沈书才算活过来,吃完早饭,沈书出去找人带路去见那兵士。
柴房里一股发潮的霉味,混杂着尿骚味。
沈书瞥一眼房里没有尿桶,知道昨夜这人被关起来之后,应该就无人过问,别说拉撒了,吃喝估计也没人管。
那人像只软脚虾蜷在墙底下,一叠干草遮在他身上,有人进来,他也没有察觉。
纪逐鸢上去,把干草丢在一旁。
那人悠悠醒转,看见沈书当时,连忙头朝前拱,捣蒜一般连连磕头,满嘴求饶,没两下子额头就撞破出血。
纪逐鸢提起他的后领,把人扔出去,那人背脊在墙上一碰,滑下来,动弹不得地瘫着。
纪逐鸢这一扔极有分寸,不会撞坏人,但把人掉了个方向,重击之下也让他暂时无法再作出自伤的行为。
“杨宪派你来的”沈书问得猝不及防,他擅长这种发问方式,在对方毫无准备时作出的表情,最能表露他真实的内心。问完不用那人作答,沈书心里已有答案,“你现在有一个活命的机会,我哥不是我,每天在他手上过的人命没有一百也有七八十。就算你朝杨宪告状,你想想看,杨宪会不会派人保护你”
小兵面部扭曲,由于双手反剪,脚也被牢牢绑在一起,唯有身体难受地扭动了一下。
“卑职听大人的吩咐,大人不要杀我,求大人不要杀我。”
“你只是办事的人,我不会为难你。”沈书给了纪逐鸢一个眼神。
纪逐鸢上前,拔出腰刀。
兵士惊惧地想要后退。
纪逐鸢出手极快,剑光闪动时,那小兵感到身上束缚松开,嘴巴大张开,眼泪沿着脸庞往下滚,只知道跪下磕头,往沈书脚下爬。
纪逐鸢抬起一脚,警告地在他胸口轻踹了一下。
小兵回过神,顿在原地,双手撑地,茫然地看沈书。
“回去之后,跟杨宪这么说。”沈书放低声音,小声说完,“明白了”
那小兵忙点头,沈书又问过他的名字,到底是哪个营的,记下后找人去核实。一时人还不能放,但沈书让人不用再绑他,把门看好就是,三餐该给吃还是给吃。
“为了朱文忠,你肯让杨宪盯着你”回房后,纪逐鸢十分不满,背对沈书坐下说话。
“只要他盯得住,反正你走我就跟着走了。”沈书无所谓地说,“他有本事把手伸到隆平府里去,那吴祯可以改名无用了。”吴祯与吴良,专事刺探情报,其中又以吴祯更精通潜伏,常常易容改装亲自潜入敌境。而吴祯尚且指示沈书和纪逐鸢在张士诚身边尽量取得他的信任,并通过纪逐鸢得到了隆平布防图,杨宪真能办到,也不必再做朱元璋脚边乞食的狗了,大可以到战场上去拼。
“你舍得”
“舍得什么”沈书猛一顿,“你再胡说我要生气了。”
纪逐鸢拍拍自己的大腿。
沈书不太情愿,还是坐在他腿上,纪逐鸢亲沈书时他也没有避让。
“那韩娘子怎么处置”
“处置什么”沈书依靠着纪逐鸢,有些百感交集,当初酒馆里同韩娘子主仆二人匆匆一面,那阿魏听他说话时,只恨不得揍他一顿。世道何其不公,韩娘子如果是家世清白的女子,这便是一段佳话,偏偏她不是。而这“不是”,却并非她的不是。
“主公若能夺取天下,以朱文忠目下之势,少也是个国公。韩娘子的身份莫说无法匹配成他的夫人,恐怕甚至无法成为他的妾室。”纪逐鸢的意思,早日拆散他们两个,以免将来朱文忠用情更深,因为所爱之人,正面与朱元璋发生冲突,将会招致一个更不好的结果。
而沈书也知道,真到那局面下,韩娘子的下场只会更惨。
“我找人把她先送回去。”
“知道住哪”
“李垚在,他知道,不过我得去一趟。”沈书把去年底给朱文忠办的事详细转述给纪逐鸢,说,“郑四要是在这,我就不必去了。”韩娘子住在一个曹姓的布商家中,借的是郑四的名,说他在严州瞧上一个女子,四处兵荒马乱,不方便把人带回应天,作为曹家安置韩娘子的报答,沈书促成此人与郑奇五搭上桥,让他在应天府也有买卖可做。
到马车上,韩娘子仍穿的红巾军兵服,纪逐鸢抱着剑靠在车中打盹。沈书让李垚给纪逐鸢换过一身鸦青色武袍,就纪逐鸢的身材,穿什么都扎眼。只不过一身黑太像密探或是刺客,这身好多了。
沈书把目光移到韩娘子身上,不与她直视,但匆匆一眼就看出韩娘子也十分窘迫。
路途不短,沈书倒出一杯热茶给她。
又等上一会,料韩娘子没那么不安时才开口“淮军攻打建德,最近一定是战事如火,昨夜抓到一人在文忠兄的家里窥视。”
韩娘子不知这事,惊得双眼瞪圆了,第一反应便以为那是马夫人派来的。
沈书愣了一下,失笑“自然不是,夫人宽厚,更非多疑之人。她的胆识、远见,远超寻常女子。我知道娘子不是蠢笨之人,这么些年,要是最初我还怀疑娘子是有其他目的,到今日也再无怀疑。少爷会再寻到娘子,也不能说你二人无缘。”
泪雾浸湿透了韩娘子秋水一般的双眼,比起那年,她的脸庞略有消瘦,雅丽之中更添了三分艳色。
“只是,娘子须知,你们的身份”
“奴家自知不配。”韩娘子声音微微发抖,苦笑道,“姻缘天定,奴家不欲强求。奴与将军萍水相逢,他知我怜我,似奴这等身份之人,什么轻薄放浪之徒没有见过偏只有他不同。将军待我,与待家世清白的千金并无不同,在他的眼里,奴家不是风尘女子,仅是一个人,一个有名有姓,值得他爱慕的女人。”
沈书点头“这便是文忠兄的可贵之处。”
车中一阵沉默。
纪逐鸢睁开眼睛,身体却仍靠着车板,像在打盹。
韩娘子举袖擦拭下巴与侧脸,抿起唇,释然地笑了起来。
沈书意外地瞥了她一眼。
“先生放心,奴家绝不会是将军前进路上的绊脚石,果真有那么一日,奴家愿一死,以酬将军恩情。”
沈书吓了一跳,忙道“不是这么说,总有办法解决,万万不可轻易寻死。”
“要死就死得干净一点,省得大家麻烦。”纪逐鸢冷冷道,“你死了过几年朱文忠就可以毫无顾虑地娶个门当户对的妻子,将来他做大将军大元帅,甚至做国公,他那个天生就有好家世的妻子更可以为他相夫教子,帮他平步青云。二十年后,唯有你自己早已是孤坟一座,坟头青草过人高,失去你的庇护,你那个小丫鬟阿魏可能只能嫁给山野村夫,更不知道在哪。等到朱文忠百岁上头,儿孙满堂,他将来的妻将来的妾都是家中功臣,更有一家数十口陪伴他数十年,恐怕连你的名字都记不起来。”
韩娘子浑身发抖。
“哥”沈书叫道。
“我说得不对”纪逐鸢凌厉的言辞像刀子一样割在人心上,“你若没有志气,趁早死了干净。为了安置你,朱文忠三天两头写信催促我弟,弄得我弟也生怕你俩的事情败露,让有心之人拿住朱文忠的短处,伺机到他舅舅跟前去告一状。你却在这哭哭啼啼自怨自艾,累得众人奔忙悬心。想想看,你若死了,苦你一个,朱文忠再伤心,他能伤心一年两年,还能伤心一辈子他有多少事要做,有多少城民士兵要庇护,他一天到头忙得要死,用不了多久就会把你忘得一干二净。”
沈书惴惴不安地观察韩娘子的脸色,只见她紧紧闭着嘴,腮帮一起一伏,气息不稳,显然被纪逐鸢气得不轻。
“一个人只有活着,才能亲手去摘取自己想要的果实。凡人之死,就算有人记得又如何哪怕他能记得你,一年给你烧三回纸,雪夜为他红袖添香的是别人,给他生儿育女的是别人,陪他一日三餐赏四时佳景的也是别人。韩姑娘,今日冒昧,多有唐突。”
马车停了下来。
纪逐鸢“但你真要是觉得自己不配,趁早跟将军一刀两断,岂非两相得宜,省却许多烦恼”
车夫打开车门。
韩娘子腾地起身,下车时身形却忽一顿,抓在马车门框上的手指因用力而关节发白。
“娘子,我哥”沈书还要说两句。
韩娘子没有回头,道“多谢这位公子,我绝不会遂你的心愿。”
纪逐鸢眉头一扬。
沈书跟下车,韩婉苓走到门上,门房认识她,放她进去,沈书却被拦下来。一番好说歹说,门房方答应进去朝曹家家主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