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时,沈书浑身近乎湿透地回到营地,康里布达跪坐于他身后,替他宽下外袍。
“里头湿了一点,不用换。”沈书说。
“有干净的,脱。”康里布达不由分说地从沈书领口将最后一层衣服从他的身上剥离。
沈书顿时一个哆嗦。
康里布达为他穿上里衣,又服侍他一层层穿好兵服、皮甲,让沈书躺到地铺上去。为了避潮,地铺被垫高些许,康里布达则在一旁打开卷作一团的铺盖,睡了上去。
沈书脑袋有点晕,一路被康里布达抱在马上吹冷风回来,他鼻头也有些湿润,眼皮不住往下掉。
半个时辰后,沈书闻见老姜辛辣的气味,睁眼时康里布达从帐外进来,端来一碗姜汤,喂给沈书喝了。
“在集结了”沈书侧耳听帐外的号角。
“嗯,得起来,觉得怎么样”康里布达温声问。
“没事。”沈书说话有浓重的鼻音,但他觉得精神尚可,只是心里压着事,一股气没有散出来,略有胸闷。
撤回隆平的路上不太折腾,到家后沈书那点风寒也好了,不过手脚仍酸软得很,没到半个时辰就不住告饶,纪逐鸢却不肯解开发带,紧贴在沈书的耳畔说话,逼着他面红耳赤地答言。
沈书没力气起来洗澡,纪逐鸢打来热水给沈书擦身,大喇喇站在他的面前,清理自己。
那肩背线条一丝也没有因为这次受伤走样,腿上箭伤上了药。只要是有机会让沈书看到,纪逐鸢必定是已经上了药,包扎得根本什么都看不出。
沈书迷迷糊糊倚在纪逐鸢怀里,只有一个想法回家真好。
一个整觉睡了起来,太尉府有人来催,所有攻打严州的大小文武官员都到庭前听训话。这也是士气不高的一个原因,扣钱吧,本来也没发几个钱,扣粮食移来隆平后,为了开垦隆平南北大片荒地,所有人都分得不小的职田,只要勤加耕种,养活一家老小根本不成问题。加官进爵投降元廷后,张士诚自己都不能称王,他有权任命的官职,与一些最初投靠他的人封侯拜相的理想相去甚远。
吃了败仗,只有叫去斥责一顿,又因此战是他自己指挥,连要拉个人出来杀鸡儆猴也不可能。实则张士诚手下无多少良将,除非谋叛,断没有斩首的道理。
下午去见季孟时,沈书还没吃午饭,季孟让人端上来一整只炙羊腿,佐以果酒,配上几道时令小菜。
沈书先一通狼吞虎咽,吃下半条羊腿后,擦净手,喝了半碗鱼汤,只觉鲜美无比。但他十分克制,放下不再喝了。
“若要再迟些,就得等到漕运过后。方国珍出船和人手,他多年行走海上,问题不大。如此,朝廷到时候必有封赏,要是得利丰厚,我那岳丈,未必愿意将根基都挪走。”
“不必挪走,我正是要来同你说这件事。到时候周仁需选派官员押运,同时递上张士诚伏请圣安的奏疏,这个月是天子生辰,今年皇帝不过天寿节,但各地官员稍有心的,照样会写点马屁拍上去,走个过场。我先写一份,拿去说服周仁,派我进京。另外,张士诚对不能封王一直耿耿于怀,需有人到京走动,联络后宫。”
“联络蒙古人的后宫”
“蒙古人对汉人十分提防,不容易扎进去。你莫忘了,后宫有人的处境不比汉人强多少。”
季孟放下酒杯,眼前一亮,点头“当年皇上要立继后,便是要立高丽皇后,权臣伯颜以此女身份卑贱为由,让他册立了后族出身的现皇后。”
“窝阔台汗有旨,弘吉剌家生女儿便做皇后,生了儿子就娶公主,世代不绝。高丽女比皇上还年长五岁,熬到现在,想也知道,自然是受过许多白眼。从这上头,就能拉近与她的关系。”
“皇位废立只与权贵相关,南人的看法并不重要,讨好她似乎并无必要”
沈书摇头“当今天子常为此女破例,她是真正能左右皇帝想法的人。不是要用她谄于圣前,而是要让她做赵飞燕。”
“明白了。需要我做什么”
沈书与季孟说定,在周仁面前推荐他作为带队去大都的人选,沈书也打算自荐。除此之外,他还打算游说几个周仁的幕僚,也举荐他带队,自然,不能只举他一人,在沈书之外,还需另外举荐他人。沈书和季孟商量好,各人应当说什么话,便分头行动,季孟的人缘向来很好,沈书亲自出马拉拢的只有两人,余下的都交给季孟。
“需要钱时跟我说。”末了,沈书说。
季孟顿时神色古怪,一口酒险些喷在沈书脸上。
沈书突然想起来,笑了“是我托大,自罚一杯。”季孟的岳家在隆平堪称巨富,当然不会差这点钱去收买人。
除此之外,最让沈书烦心一件事,便是廖永安的处置。穆华林早有严令,两次催他杀廖永安,第一次沈书详细写了一封信去陈情,分析廖永安活着与死了有何利弊,且事关重大,另有一层出于慎重再一次请示穆华林的意思。
第二次沈书跑到严州去打仗,一躲就是两个月,回来之后,张士诚另一方面派李伯升攻婺源。这下所有人恰好同李伯升出发错开,再要撵上去随军是不可能了。
沈书只得硬着头皮再给穆华林写信,讲近日才收到穆华林上一封信,拉拉杂杂地扯严州之战。最后写到廖永安时,沈书知道,必须有明确的表态了。这么着已经拖了半年,穆华林不可能还看不出他在拖延。
而沈书还不具备同穆华林抗衡的能力。
“除我之外,隆平还有没有你师父的人”李维昌看着沈书,“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我看张士诚的意思,是要将廖永安收为己用,其实这也是很好的借口。张士诚如今是朝廷的人,廖永安真的投降了,就可以不用杀了。”康里布达说。
沈书摇头“杨完者也为朝廷征战,师父怎么说杀了廖永安,到底有什么好处”这正是沈书一直没有想通的地方。
“让朱元璋和张士诚翻脸”李维昌猜测道。
“他们还没有翻脸”沈书道,“难道天天战场上互相开战杀死的人都是假的”
“削弱朱元璋的水军。”康里布达思忖道。
这种可能沈书也想过,但既然张士诚已经投降了,那么由张士诚招降廖永安,使他为朝廷带兵,岂非更好,如此既削弱了朱元璋,又增强了朝廷的将领队伍。
“假设,廖永安现在死了,会有什么影响”沈书换了个思路。
“张士诚手里少了一个同朱元璋谈判的筹码,两军胶着时,不可能借廖永安逼退朱元璋,或者以之交换俘兵。”康里布达见李维昌要说话,当即猜到他要说什么,解释道,“朱元璋是一个极具大局观的人,我知道张士诚要是提出用廖永安换失地,朱元璋一定不会答应。但一个筹码握在手里,和真的要拿出来用,是两码事。廖永安活生生地在张士诚的手里,张士诚便会更有底气,要是廖永安死了,他少一张牌是必然之事。对朱元璋而言,其实未必有害。”
这正是沈书隐约感觉出来的。
朱文忠的来信让沈书保住廖永安,但廖永安被抓了之后,他的水军已经被其他队伍收编。固然良将难得,但在朱元璋的阵营里,廖永安的地位同徐达、常遇春、邓愈等人相比,并没有那么重要。
“廖永安屡次为朱元璋大败元军水军,蛮子海牙等人在他手里吃过不少亏,也跟了朱元璋不少年。他如果死了,朱元璋更可毫无顾忌,或许将洒几滴眼泪,但反而可以以此为理由,大举出兵,对战事并无不利。”
李维昌听得张大了嘴,眉头也越皱越紧。
“我怎么觉得,你师父似乎在帮朱元璋”
“不会。”沈书当即否定,“就算眼前他在帮助朱元璋,也一定有更深层的目的,我们所掌握的信息不够充分,难免会误判。”
康里布达没有说话。
李维昌“那现在怎么办”
“如果廖永安死了,对朱元璋反而有利,我们应该杀了他。”康里布达迟疑道,“这样你就不必再纠结无法对穆华林交差。”
“此人杀与不杀,对当下的战局影响都不大。而且,我不想让朱文忠有猜疑。”那晚冒雨在严州与朱文忠的对谈,康里布达在门外听得很清楚。后来康里布达也提醒过沈书,分别的时间越长,朱文忠正在快速成长,当朱文忠以舍人身份第一次奔赴战场,朱元璋就有意在指导他带兵驭人,他对文正、文忠两兄弟的态度相当明确,是要让他们与自己并肩作战,将对军队的控制权彻底握在朱姓手中。
“那你是要同他撕破脸了”李维昌显得焦躁,“少主,此为不智。”
“所以,需要你们配合我。”沈书朝李维昌道,“我师父命你监视隆平,以及我的一举一动。先组织两次闯牢杀廖永安,隆平死牢固若金汤,吩咐弟兄们不用尽全力,闹出动静来。之后,你将这两次击杀行动,尽量详细地汇报给我师父。我会在第二次失败之后,写信向我师父禀报情况,并向他保证会再刺杀廖永安。”
“既可以拖延,又能表示出任务虽然很难,但只要是师父的命令,你都会照办。”李维昌神色缓和下来,露出惯常调侃的笑容,“看不出少主天天读孔孟,悄悄也拜在了鬼谷子门下。”
“这不能彻底打消师父的疑虑,仍只是在拖。接下去的几个月至关重要,情势如果有变,我们就要随时撤回应天。李维昌,你的角色最为关键,一旦我师父察觉到你有异样,咱们就会立刻没有时间了。”
康里布达坐正了身,朝沈书保证“只要我在,无人能够杀你。”
“我一人生死有何要紧”沈书一哂。
康里布达正要劝说时,沈书又道“我之所愿,不过是要在这人间有安身之处,不再奔波流离。所谓心怀万民,往大了说固然令人肃然起敬,但人天生便有身份、贵贱,亦有各人的机缘。如果我等仍漂泊不定,何况乎万民活着,正应投身乱流之中,为自己、为家人搏个安身立命的天下,其时我小家得安,何愁天下不安家家自乱,则无处能安。”
“说得好”李维昌倏然喝彩。
沈书差点被他吓得跳起来。
“我带乡亲们避居水上,结寨自保,也是为了有个地方给大家安居。避居一时易,难道要避居一世,甚至世世代代都窝在朝不保夕的犄角旮旯这么大的天下,如此广阔的四海宇内,本应人人都有安身之处。”李维昌端起茶碗,当酒敬沈书。
沈书哭笑不得,实在是第一次见李维昌这样激动。
沈书也端起茶,喝干后对李维昌说“尊夫人一事,是我不对,给李兄赔罪。”
康里布达十分意外。
李维昌一怔,失笑摇头“好歹你没有在我妻子身上扎两个洞,今次实在我的罪过更大。过几日我去跟你哥赔罪,他想捅我几个洞都成。”
沈书摆手道“李兄说笑了,那日你喝了我敬的酒,大家都是自己人了。”
到了晚上,纪逐鸢泡在热水里,突然坐起睁眼。
沈书毫无防备,险些滑到桶底坐着,连忙紧紧抱住纪逐鸢的脖子。
“谁跟他是自己人”纪逐鸢好不容易得了大夫允准,可以泡澡了,此时散了头发,跟沈书正泡得惬意,听见李维昌的名字,纪逐鸢脸一黑,“正好让我练练手,他说随我想捅几刀捅几刀”
沈书不大舒服,许久才说“这事要怪我,要是我不拿他的妻儿胁迫,他就不会拿你威胁我。你先把这几个洞寄着,他如果以后再不老实,再给他两刀也不迟。”
纪逐鸢把沈书抱上来,不悦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问过我没有”
“那他来请罪时,你就把他杀了,正好啥也不用干,我们去亡命天涯。”沈书趴在桶边,声音不住颤抖,有些失神。
“哪有天涯天涯也不是你我的容身之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纪逐鸢沉声道,“谁不想做皇帝,做皇帝多好天下间俱是占不完的地,还不用交粮。”
沈书听出纪逐鸢一语双关,只紧紧咬着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