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已说过,娘娘不可插手前朝之事,御史大夫秃鲁帖木儿陪伴圣驾多年,忠奸自有陛下定论。天下以搠思监为奸,据臣所知,太子与搠思监多有亲近。太师脱脱为哈麻构陷,太子不曾为脱脱辩解半字,反附议脱脱老师无功,请以罢黜。太子可是长在太师府中,幼年唤太师为奶公,二者是至亲至信之人。”贺惟一平静地说。
他的话却像一根倒刺,扎进奇皇后心窝里。
“内中情由,娘娘比臣清楚。所谓忠奸,旁人议来,无非情势而已。然则后宫不得干政乃是铁律,何况娘娘所议乃是天子禅位,今日臣在此与娘娘密于一室之内相谈,已十分不妥。但既只有你我二人,老臣只有一言谋逆乃是牵连甚广的滔天大罪。还请娘娘细细斟酌,若事发,天子之怒,你高丽国是否能够承受。”
“呀,院使,这鸟死了。”外间有人大叫,接着便是一声惨呼。
贺惟一垂下双目。
奇皇后端坐于上方,脖颈及额角青筋微突,呼吸时血气直冲上脸,粉颊有汗,令她鼻翼两侧深如沟壑的纹路明显起来。
殿外朴不花正在怒斥宫人“这鸟吵着皇后与人说话,成日养着它,乃是要逗乐娘娘,不是让它在这里叽叽喳喳碍人耳朵的。既然这么吵,叫的音让人烦死了,咱们就得为娘娘分忧,弄死这扁毛畜生。”
偏殿门开,左丞相太平走出门来。
朴不花满脸堆笑地迎上来,热情地送太平出门,待太平走得远了。朴不花冷笑一声,满脸刻毒,转回院中,侧殿内轰然一声巨响。朴不花连忙趋步入内,只见侧殿地上一片狼藉,食案被掀翻在地,肉品与精致的饭食洒了一地,酒壶翻倒在侧。
宫女上前收拾,被奇皇后一脚踹翻在地,捂脸惨叫,痛哭出声。奇皇后抄起筷子,狠狠扎在宫女股上,以此泄愤。
“珍儿破了相了,不便在娘娘跟前服侍,处置了吧。”朴不花话音刚落。
太子从外进来,被眼前的一幕所慑,短暂一愣,继而便如司空见惯般不耐烦地让自己的侍卫进来帮忙。
是日贺惟一回到家中,将妻与子召至跟前,命管家大肆采购,置办一顿丰盛的晚餐。
阳春微暖,贺均不解他父亲的意思,只知长这么大,从未见过他爹这么和蔼的时候。贺惟一向来严格约束家人,厉行节俭,这一顿席面置办下来,足足吃去家里一个月的开销。饭后贺惟一便进入书房,天黑时书房亮起灯,直至丑时方熄。
四月里,先是蒙古皇帝诏群臣“朕方今宜敬天帝,法祖宗,以自修省。朕初度之日,群臣毋贺。”之后左丞相太平奏请天子依旧制,皇帝以天下多灾难为理由不做寿,太平对以此策利民却不利兵,如今各地用兵,天寿节以例群臣朝贺,天下同庆,方能振奋激励士气,更可以肃清君臣名分,使兵士牢记为何而战。
庚申君以头疼之故,不仅对群臣避而不见,连自己的儿子也不肯见。
于是皇太子只得在常朝时带头再上疏,跪请皇帝依照旧制,欢庆天寿节。
不料皇帝在御座上发了好大火,将笔架推倒,随手便把宫侍捧着的漆盘掀翻在地,奏本当即洒落阶下。
“陛下息怒。”
“圣天子息怒。”
朝臣跪了一地,个个噤若寒蝉。
皇太子并不服气,正要再说,被人扯住了袍袖,回头一看,却是他母子的大敌左丞相太平。看到太平那张汉人脸孔,爱猷识理达腊便无名火起,若不是在上朝的时候,恨不能给他一脚,看他这老东西站不站得住。
妥懽帖睦尔喘息不定,只感到眼前一阵发花,金星乱蹦。宫侍见势不妙,连忙捧上药盒,从中取出一丸妥懽帖睦尔常用的药,端水的宫人年轻貌美,众臣忙都低下视线。
良久,皇帝在御阶上重重咳嗽,唾痰声、漱口声、啜茶声。
爱猷识理达腊偷偷向上一瞥,却见他的父亲手指流连于宫人交合相掩的衣襟内,他不敢再看,连忙低头。
妥懽帖睦尔精神不济,朝宫侍一个眼神,捧茶的宫女便被人从侧门带出去。
妥懽帖睦尔食指与拇指、中指不住摩挲,只觉嫩滑柔腻的触觉还停留在皮肤上,一哂,发出长叹,语意掩不住苍凉“朕,即位以来,心高气傲,缺于修省。从前脱脱常对朕讲,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朕将他的话抛在脑后,更猜忌他,数次贬斥,重用逆臣哈麻。当日丞相不在朝,朕,亲自到他家中恳请他为朕带兵,丞相身体不适,仍,为朕强撑。朕的眼睛耳朵皆不灵,辨不明忠奸。以致今日万姓涂炭,再要让天下朝贺燕集,是重朕之不德”
太平出列,跪伏道“陛下言重了。”
太子听得心惊胆战,脱脱死后,但凡听到他父亲提起当年事,都会惊得他与奇皇后心神不宁。是以站在阶下,听妥懽帖睦尔说这些罪己的话,爱猷识理达腊顿时满背汗出如浆。
妥懽帖睦尔缓缓扫向下方臣子,目光停留在垂着头的儿子身上。
“朕今日累了,盗贼未息,百姓流离,朕”妥懽帖睦尔话还没说完,便喘息不止,那粗喘声听在一殿臣子耳中,如雷鸣一般。
“朕,恐惧、修省、敬天,绝不受贺自乐”妥懽帖睦尔摆了一下手。
内侍拉长声调宣布退朝。
不日间妥懽帖睦尔取消是年天寿节庆贺的消息隐隐传遍整个京城,御史大夫帖里帖木儿再度上奏,以天寿节是臣民诚心所请为由,伏乞皇帝照常准内外朝贺。帖里帖木儿知道妥懽帖睦尔对再议此事已感到十分厌烦,便又奏请除免朝贺后惯例的内庭燕集,仅允许群臣朝贺便是,罗列了免燕集的种种好处。
皇帝再度拒绝,答曰“当候天下安宁,行之未晚。”又用一句“卿等其毋复言”封了所有人的嘴,如此,谁要再就天寿节提出庆贺之事,便是违抗圣旨的重罪。
这消息不胫而走,短短数日传遍天下。康里布达拿来信进帐与沈书看,端起奶茶喝了一口,心情大好,啧了一声道“看来这两年的动作太大,把蒙古皇帝吓着了。”
“各地均有人起义,也就是世祖刚入主中原,才有这情形。现在的皇帝,自幼不受宫廷待见,数次遭贬流放,吃的苦不少,到底没打过仗。皇帝当到这份上,夜深人静时,当然会想是否眼前发生的事情,是天降的惩罚。”沈书用木勺舀出茶水,端起杯来喝,不无感慨。
孛儿只斤家族在马背上得天下,成吉思汗何等勇武,蒙古铁蹄所到之处无不披靡。不到百年,探马赤军、各色人军便变得如此不堪一击,只能将民间拥兵的势力招降,说白了是把一部分造反头子拉拢过来,以元帅之位加以笼络。既然封了义兵元帅,也意味着不再追究造反的事。短期来看,这些义兵统帅为加官进爵也许真会为朝廷卖命,但只要眼光长远者便会有所怀疑。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汉王朝留下的史记里,是不是有这么一说”
沈书不知道康里布达也读汉人的书,颇有点意外,接着便点头“是。”
“等义兵为朝廷镇压了所有的叛乱,皇帝想起这些义兵曾也是拿刀剑指着他,难道真不会清算么”
“兵者,诡道也。到那时情势变了,若有灭顶之灾,也当是意料中事,说不得也只好引颈就戮。”沈书让康里布达尝一尝自己煮的茶,外面不断有人走来走去。
再攻严州久不能下,把这两日的粮草拨下去,这已经是第三日,各营还没派人来领。
“光吃饭不干事,人也是要脸的。”康里布达脸涂黑了,穿着淮军的兵服在沈书的帐篷里同他谈话。
随军是随军,到底沈书不带兵,除非有上级让人找他去,一天能闲出个鸟来。洪修还没有正式任命康里布达,出征前沈书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信,是从暗门递来,却非是李维昌的手下拿来,再一看内容,是说洪修还在犹豫,不过已将戴沣召去了绍兴。沈书取了让李维昌搜罗的信件,笔迹也同林凤合得上。这信是从何而来显而易见,沈书曾对林凤言明,要视她今后的表现考察她的忠心。
为沈书通风报信能算作林凤的表态。另一方面,李维昌也探到戴沣确实已经离开隆平府,李维昌得知妻儿下落之后,本要派心腹去查看,后来不知为何,李维昌决定等过年时亲自去一趟。于是安分办事,听凭差遣。
纪逐鸢因伤被留在了隆平,王巍清、晏归符、高荣珪三人再度出征,但沈书与他们职司不同,素日不在一处。康里布达要潜进军队易如反掌,打仗要死人,兵士多如过江之鲫,成日里风尘仆仆四处奔忙,脸都不曾洗干净过。只要有人死去,康里布达就可以轻易顶包进来,如是,他索性充作沈书帐篷里的小兵,此外,暗门还有十数人混在淮军之中。
沈书成日案上堆的都是签押本,只管发放和调运粮草,然则正因为他掌管粮草,便无须询问任何人,就可得知全军动向。康里布达则负责消息传递,顺便充任半个护卫。张隋被派去北方送信,离开隆平前,沈书给穆玄苍写了一封长信。
这封信原在前次穆玄苍派人前来传话时,沈书就想写,但暗门中接二连三有事发生,无暇分身。最近腾出空来,沈书便将自己如何看待如今天下之势诚诚恳恳地写下来,让人递送给穆玄苍。在沈书看,纵使现在还不好说最后会是谁将这天下的散沙拢在掌中,这个人一定不是韩林儿。
张士诚攻严州不成,败军退走,同时,派出李伯升去攻婺源。撤退前日,沈书乘夜,在康里布达的护送下,到朱文忠府上与之长谈。
夜里下雨,康里布达在屋檐下站着,屋里的谈话声传出。
“不可为女色所耽,严州是要地,无论对你还是对主公而言,都十分重要。”沈书极认真地对朱文忠说,“这才是你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功,不仅要筑起城防,更要将严州当成你的封地,好好经营。”
当听到“女色”二字,朱文忠脸上便现出些许不耐烦,终究他按捺住了。
沈书将朱文忠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听到朱文忠讽刺地说“未必我会在严州守一辈子”沈书并未动气,而是问他要来纸笔,就在铺开的纸上简单标绘严州左右地形。
昏黄烛光照在沈书的脸上,朱文忠静静地看他。沈书与朱文忠同岁,如今一文一武,朱文忠已不是那个只知对李垚呼来喝去的少爷,他有了兵马,有了更多的随从,更多的谋士,甚至有了心悦的女子。
些许光粒在沈书眉上闪动。他已完全长成一个俊秀的青年,风度翩翩,器宇不凡。
沈书一手握着袖口,简单同朱文忠分析。
他说话的声音仿佛离朱文忠很远,朱文忠一边听,手里一边把玩一管洗好晾干的狼毫,许多回忆从他的心头一闪而过。正是眼前之人同他说,要亲眼见他长成镇守一方的大将军,威风凛凛,声名远扬。
沈书倏然一愣,看着朱文忠握住自己手的那只手,继而询问地抬头看他。
朱文忠从桌案下摸出属于沈书的短刀,交还给他,郑重地说“没你在身边看着,我一个人不行,回来吧。”
沈书瞳仁一震,心中翻腾不少说不出的滋味,他不动声色地从朱文忠的手掌下抽回手,膝行退后一截,头磕在交叠的手背上,良久,沈书端坐起身,眼神坚定地回望向朱文忠。
无数雨雾挥成齑粉,扑在康里布达的脸上,他甚至连眼也不眨一下。
“我沈书,无论身在何处,绝不忘推动朱家大业,绝不改辅佐兄弟文忠之心。”
朱文忠愕然,继而一哂,分给沈书一杯茶。
沈书坐起身,垂下双眸,没有动这一杯茶。
“承你的情,那就是说,眼下你仍不打算回应天”朱文忠的眼神里包含着许多未完的话,那是一种深深的寂寞,甚至略带着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