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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1、四六零
    沈书来到徐家,下马不进院落,示意张隋去叩门,叫康里布达出来,自己就在门外等。



    田里麦浪青青,旭日东升,金黄色的阳光洒在麦浪之间,别有一股强韧的生机。



    “沈书,看谁来了。”



    康里布达的声音从沈书背后传来,一个念头闪过,沈书以为康里布达把高荣珪带上了,孰料回头却见到纪逐鸢牵着马,高大的身影在地面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人和马都在官道上站着,另一边还牵了一匹马,是沈书自己放在旁边吃草的马儿。



    沈书简直哭笑不得,只得作罢,既然纪逐鸢跟来了,想必不会是偷偷跑来,沈书也不打算在这里问他经过。他走到纪逐鸢的马旁边,摊手要缰绳。



    纪逐鸢却一把握住沈书的手,将他扯上马背。



    “哎”沈书叫了一声。



    康里布达哈哈大笑起来,拱手道“我先行一步,纪兄莫忘了,谁后到下一站,今夜的食宿,就得全包了。”话音未落,康里布达口中一声清啸,纵马驰出。



    张隋也笑道“属下可没钱,也先行一步了。”



    待纪逐鸢也策马追上时,沈书抱着他的腰,伏在他背上不断催他骑马快点。



    沈书自己的马放空在旁,跑得比沈书他们的马更快,两人座下的战马却毫无追赶之意,几度驻足不前,任凭纪逐鸢怎么数落嘲讽,那马都无动于衷。



    “我还是骑那一匹,你让他一匹马驮我们两个人,怎么能赶得上”沈书笑着侧身找马镫,想下去。



    纪逐鸢手臂却倏然一紧,将沈书紧紧勒在怀里,温热的吐息在沈书耳蜗里打转,送来他低沉的嗓音。



    “饭钱有什么了不起哥又不是没钱。”



    “哦你有钱”沈书斜了他一眼,“好哇,你瞒着我藏了私房钱,藏哪儿了”



    纪逐鸢“”



    沈书哈哈大笑起来,叫道“抓紧点”



    纪逐鸢反应极快,正当他把缰绳牢牢挽在手臂上时,沈书双腿用力一夹马腹,呼啸出声。



    那马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一声长嘶,飞驰出去。



    康里布达带了地图,因天黑时无法到下一个城镇投宿,一行人便在田舍中借住。四处兵荒马乱,尤其这样一队骑马携带兵器的人员,农民往往不敢拒绝他们借住,以免遭到报复。



    张隋出去饮马,沈书借来农家的炉子和茶壶,在院子里煮茶喝。一把茶叶洒在滚沸的水里,顿时香气四溢。茅草屋檐下坐的老农夫抬头看了他一眼,迅速低头。



    那老农夫独自带个孩子在家里住,小孩不过四五岁,坐在一张小马扎上。



    许久,沈书方看出来,那老农夫是在借着这处的火光,好将干草细柴捆作斗笠大小,方便取用时直接塞进灶膛。



    小孩则捡了一根干草在手上歪歪扭扭地想编出个什么来玩,却半天没能成型。



    纪逐鸢去洗了米,在旁边一个小石磨上铺开干净的布,切开肉干,分成小拇指大小的方块。他漫不经心地不时看沈书一眼。



    沈书察觉到他哥在看,故意不抬头看他。沈书朝小娃招手,示意他过来。



    老农夫看着孙子点了一下头。



    那小孩跑到沈书的跟前,眼睛睁得很大,咽了咽口水,盯着翻腾的碧绿茶汤瞧,想问什么,却又不敢。



    “去取两个碗来,要这么大。”沈书把自己带的茶碗朝他亮了一下。



    小孩跑进屋里,很快出来,带来两个粗陶碗。沈书用滚水冲过两个碗,用木勺舀出茶汤来,双眉朝那老农夫的方向一扬,把盛了大半碗茶汤的茶碗给小孩,那小孩先以一只手来拿,沈书便示意他双手,拇指压在碗口其余四指托住高高的碗底。



    “当心点,莫烫了手。”



    小孩先给老农夫捧了一碗,再捧过自己的,回去坐好,但一直留意沈书的举动,见沈书只是盛了茶放在一边,便一直不动,等到康里布达和张隋各自回来后,炉子上的茶壶已经撤下,纪逐鸢正在煮肉粥。



    待纪逐鸢煮好粥后,沈书又叫那小孩去拿碗。后又隐隐约约听见小孩在问他祖父,碗中所煮是何物。



    一时沈书只觉得心里沉甸甸。



    纪逐鸢道“快吃了好睡觉,明日早些出发。”



    农家的田舍十分简陋,四面透风,好在已经是夏天,倒不至于受凉。



    纪逐鸢翻了个身,将沈书侧抱在怀中,低头亲吻他的额头与眉毛。



    沈书并未睡着。



    “还在想那孩子”天下大事纪逐鸢时常不懂,但他懂沈书。



    沈书叹了口气,徐徐吟道“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这么大的孩子,竟不识稻米。”



    “不吃米,也还有别的可吃,尚未到饿死的地步。好歹他还有个祖父在。”纪逐鸢一条腿压住沈书,低声说“睡吧。”



    “等等,你告假了不曾”沈书刚闭上眼,便想起来这事。



    “跟太尉府里告了假,腰牌都交了,我说旧伤复发,找的裴大夫,说要静养一个月。须我操练的兵都给高荣珪了,一早就是去办这事。”纪逐鸢手臂环着沈书,催促道,“睡吧睡吧。”



    沈书只得不再说什么,有纪逐鸢在,哪怕在外赶路,沈书也睡得很好。第二天一早还不想起来,后来只觉得身下一颠一颠的,睁开眼时发现已经在船上了。再入杭州,沈书的心情与上次大有不同,前一次蒲远躬带队,一队人里不知道都是人是鬼,随时都要提防同伴不是同伴而是敌人。



    这次带的都是自己人。



    桌上放着周仁的亲笔信。



    康里布达抱臂趺坐在旁,朝沈书说“不如先打开看看,我会很小心,再落个火漆上去便是。”



    “一旦拆开,哪怕再烫个火漆,也容易被看出端倪。”张隋不赞成。



    “周仁不是让你去要达识帖睦迩的意见,究竟输送多少漕粮进京。你只充任信使,在达识帖睦迩面前最好装作并不知道送的信里写了什么。”纪逐鸢道,“跑跑腿就是,周仁自己的事情,让他自己去背。”



    “能够完全复原”沈书心里想,如果真能一点看不出痕迹,拆开看看也没什么。



    “不能,若仔细看,还是会有痕迹。不过达识帖睦迩是蒙古官,蒙古官尽是傻子,未必会细看。”



    沈书嘴角抽搐。



    康里布达的语气理所当然“这些蒙古狗官,常常把官署当酒肆,早上吃了羊肉,下午便饮酒作乐。我们下午去拜见达识帖睦迩,他要是喝醉了最好,没有喝醉就找个什么由头与他吃酒看歌舞,哄他吃醉了再拿出信来给他看。”



    张隋皱起了眉。



    沈书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冒险,以免无事生非。但到了夜里,沈书拿起那封信,对在灯上看。



    纪逐鸢端来晚饭,是船上的鱼饭,那腥味有的人很喜欢,沈书恰恰不太吃得住,没吃几口就饱了。



    纪逐鸢把碗放在盘里,拿到门外交给船上的伙计,回来时沈书又在看那信。



    “你可以拆了之后,不告诉达识帖睦迩有这么一封信,带给他周仁的口信。找个借口,让达识帖睦迩相信,需要回一封信,信会给张士诚过目,他就会写。”



    纪逐鸢说的办法未为不可,沈书看了看信上周仁圆润松散的字体,把信放回到随身的包袱里,坐下喝了口茶,说“算了,你说得有理,要么大家都写信,有来有回。他周仁只带个口信去,却叫达识帖睦迩白纸黑字回一封信,这么一来,达识帖睦迩留下将来可以向朝廷弹劾的证据,他隆平太守却干干净净。你见过达识帖睦迩,他也是读过儒家的,再说上次的事,事后他应该会有所察觉,是上了张士诚的套,此次再见到我,只会更加警觉。犯不着去赌他粗心大意。”



    “嗯,你说得对。”纪逐鸢拍拍床榻,示意沈书过来。



    再去杭州,坐的船与上次不能相提并论,这船小许多,江涛带来的颠簸也明显许多。



    漫漫长夜,江上无事可做,唯有水声时高时低,无论白天夜晚,永远不知疲惫地装点无聊的行程。



    下船时沈书站都站不稳了,已经是下午,日头最毒的时候过去了。江面上扑面而来潮湿的雾气,沈书打着哈欠,待张隋把马都牵来,沈书眉棱不禁跳动不已,总觉得屁股疼。



    纪逐鸢侧低下头向他询问什么。



    只见沈书脸刷的就红了。



    “你们马鞍要用这垫子吗”康里布达在给自己的马鞍绑布垫,拿来一块给沈书。



    沈书疑惑地看了看康里布达和张隋。



    张隋“”



    “没什么,这垫子哪来的”沈书看了看,虽用的不是什么上好的布料,缝得还挺厚,捏上去十分柔软。



    “喏。”康里布达侧过头去,示意沈书看船头上站着的那位船女,渔家的女儿没什么好衣服可穿,天热起来,身上的衣服就薄,挽起的袖子里露出一双常年摇橹划桨的粗壮的手臂,晒得比寻常女子黑多了。那船女脸盘子很圆,竟不像是杭州城街面上常见到的披裹着华贵绫纱卖身换粮的富家女子那样黄皮寡瘦。



    沈书一时百感交集。



    康里布达朝那船女展颜一笑。



    船女愉悦地放声唱了一首渔家的歌,也不同于沈书在画舫、酒肆中听到的那一种经过专门训练的柔媚入骨,若将歌女们的吟唱比作是月亮洒在江上的光,这船女的歌儿就像此刻过午的太阳,带给人懒洋洋的温暖。



    进城之后,沈书没有按照周仁的吩咐,住进张士诚派在杭州城里“协助”达识帖睦迩维持街面上平静的官吏家中。而是以隆平太守所派信使的身份,住进酒楼里。



    到了房间,沈书第一件事,便是取出自带的笔墨和笺纸,让纪逐鸢研墨,他先写了一封拜帖,让张隋送去给达识帖睦迩。



    另外写了一封信知会驻扎在杭州城外的淮军统领,告诉他自己是奉周仁的命令来与达识帖睦迩商谈事情。



    “以备不时之需,要不然杨完者不是白杀了吗”干完这些,沈书才开始吃纪逐鸢让送上来的片儿川,几天没有吃过精细的食物,那船上的鱼饭做得很是腥咸,吃得沈书一到饭点就反胃。此刻一碗清淡鲜香的杭州当地食物,吃得沈书意犹未尽,浑身舒畅。



    杨完者死后,苗军不愿同达识帖睦迩合作,在城里闹了一阵,一路进城时,沈书特意让纪逐鸢骑马四处兜了一转。上次来时,街面上随处可见苗军突然闯入民家抢吃抢喝,或是在食肆酒馆白吃不付,甚至拖拽稍有姿色的女子出家门要带回军营里去。



    这次纪逐鸢骑马带着沈书走完了四五条街都没看见有穿兵服,持刀剑的兵士乱闯民家。



    唯独街面上的乞丐,却比上次来还多,从街头到街尾都坐着许多要饭的。还专有大户的管家在街上挑选女子,当街便让人站起来,抬起下巴,先是看脸,从脖子看肤色,让人张嘴后看牙,这些都合格的女子,还要来回走动数趟,让人看看步态是否合适。被挑走的未必欢喜,没被挑走的便又回到远处坐下,张着一双空茫的眼睛,等待下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