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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0、四五九
    “他看见了。”沈书说。



    纪逐鸢牵着沈书朝房间里走,打了个哈欠,“看见如何冯国用已死了好几天,就算看见,有什么想法,我们已正面给他回答。他如果有疑心,也不是今日才有。”



    一旦一个人有了怀疑,便会从种种蛛丝马迹上,找出哪怕并不真实存在的痕迹来支持自己的想法。但沈书顾不上周仁怎么想,一番悲痛之后,只想好好睡一觉。



    夜里纪逐鸢也未做什么,侧身把沈书抱着,好让他在自己胸膛上安稳地睡觉。天快亮时,兄弟二人各自起身穿戴,在镜子里看看彼此,沈书为纪逐鸢整理他身上的皮甲,不出战时纪逐鸢不穿铁铠。沈书则一身苍青色文士袍,头戴玄色唐巾。



    出门后沈书径自登车,纪逐鸢骑马随在车旁,将他送进太尉府,拨转马头去军营。



    “姚老先生来得这么早晚生带了点家里人新买的茶叶,老先生尝尝”沈书殷勤地赔笑道。那姚老年纪大得可以做沈书的祖父,日常沈书便常向他请教问题,沈书便不在意姚老先生爱答不理。



    人上了年纪,往往都会有点脾气。



    待沈书煮好了茶,姚老先生才放下手中书卷,端来建盏的茶碗,尝了一口,布满皱纹的眼睛向上抬,视线落到沈书脸上,同时放下茶碗。



    “你小子,有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就觉得这茶不错,孝敬给先生。”沈书屈膝盘腿坐下,从袖中取出一个纸卷来。



    姚老询问地瞥他一眼。



    “我替周太守拟了给陛下的贺词,这不是,天寿节不做了,太尉投效朝廷,大小是个官,给蒙古皇帝贺寿走个过场。”



    老先生脸一黑,冷冰冰地说“遍天下因这蒙古皇帝死了多少人他还有脸做寿”



    “听说京里头今年取消了群臣朝贺,寿宴也不开,应当也是心里有数。”沈书话锋一转,“他做不做是他的事,贺不贺的,大家心里知道就是。越王勾践尚且卧薪尝胆忍辱偷生呢我看咱们主公未必就真的要效忠蒙古皇帝。”



    “这话你还对谁说过”



    “跟我哥嘀咕嘀咕,没在外头说,老先生放心。”沈书把纸卷展开,小心地放到姚老面前铺开,用镇纸压住四个角,“先生帮学生改一改,我也好交差。”



    “你午后来拿吧。”姚老先生不太高兴,到底答应替沈书看。



    下午拿回来时,沈书一看姚老在上头圈圈画画作改之处,顿时血气上涌满脸发红,少顷,细细看过,又不禁拍腿,他一边看一边觉得,这位姚老先生,也许过去还做过官,词句读来流畅不失雅趣,显得张士诚是诚心俯首给朝廷卖命,同时又不让人觉得谄媚。



    他另外附了一张纸,上有一首五言诗,题为天寿节,同诸寓臣拜于宝林教寺,又写到寄送梦钧兄。



    沈书知道姚老先生字梦钧,加上字迹显然是另一个人,猜测是这位先生让自己学习学习应当如何拍皇帝的马屁。这原也是沈书请教的事,欣然读来。当中有这样四句“万年主岁长,百拜臣首稽。竣事陟华轩,遵请属芳醴。太师祇园英,聪明实神启。诸公俱俊髦,文藻压班祢。”



    太师是谁脱脱就不知道这诗是哪一年写的。沈书看得心里不是滋味,只觉别人拍马屁比自己写的自然多了,还是平日里马屁拍得太少,疏于练习。



    夜里纪逐鸢刚宽了武袍,听沈书背给他听,一边背一边抱怨,顿时爆出大笑。



    “不是开玩笑,我要学会这一手,那就无敌了。”沈书抖开纪逐鸢的袍子搭到木架上,不耐烦地说,“快点脱裤子,哪儿弄的一身泥。”



    纪逐鸢抬起头,沈书端了个凳坐在浴桶边,卷高袖子,从热水中捞出帕子拧干,给他从脖子往下擦洗。



    “下午带他们去泥地里训练,这几个月雨水多”纪逐鸢舒服得哼哼,突然忘记自己要说什么。



    沈书奇怪地看他一眼,“然后呢”



    “然后,泥地湿滑,行走起来阻力很大,得想办法躺下装死,有的人装得不像,或者敌人已经近前,身上湿重爬不起来,这些都有小窍门,我便找了一片水田。”



    沈书听得嘴角抽搐,纪逐鸢把自己的手下等带到没人耕种的水田,让他们在泥里训练隐蔽、撤退,以及如何利用河岸畔常见的地形和草木伪装侦查。



    “起来点。”沈书推了推纪逐鸢。



    纪逐鸢便把背抬起来,离开桶壁。



    虽然两人已极其亲密,总归多数时候是在一片黑暗中互相探索,沈书把纪逐鸢的头发从他的湿背上扒下来,放到他身前,打散了梳开,接着抹上脂膏,一顿胡搓。



    纪逐鸢“”



    “哈哈哈哈你自己洗,我看看厨房还有吃的没有。”沈书放下袖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丢下身上堆满乱发的纪逐鸢关了角房的门跑出去。



    吃过宵夜,纪逐鸢在院子里练刀,不时看一眼窗户上的灯,之前纪逐鸢进去一次,看到沈书在誊抄什么,便穿好衣服直接出来。这会他一套刀法练完,那扇窗上仍一片明亮。



    “还没写完”纪逐鸢从身后揽上来。



    “你看看”沈书将纸揭起,拿给纪逐鸢看。



    “唔,马屁拍得很溜,有进步。”



    沈书哭笑不得,纪逐鸢说的却恰好是他所想,忍不住解释几句,拍马屁是既必要又惠而不费的事情,拍得好,可青云直上。历朝历代,哪怕是名士,只要入朝做官,不拍天子的马屁就混不下去。



    “从善如流,只要能达成目的,手段不损他人,也不妨为之。”



    纪逐鸢将那纸卷起,拿个长匣装上,随手摆在一旁,鼻子在沈书的耳廓与脖子中不住地嗅闻。



    每当这时,沈书便不禁心动情热,他总觉得这样行为近乎原始狂野,叫人十分难为情,只因是纪逐鸢,才带来特殊的吸引力。而且这时往往什么都想不了,可以从俗事中短暂抽身,使紧绷的情绪得到放松。



    翌日沈书揣上那木匣,上马车时还在哈欠连天,纪逐鸢天不亮就出城了,沈书在马车里东倒西歪。车驾停在太守家门外,沈书强打精神下车,在石阶青苔上一滑,险些脸朝地摔个狗啃,被林浩和史旭一左一右扶起后,彻底清醒过来,边随太守家中门房往里走,边感到一身都在出汗。脑门前如有棉花当头塞在眼眶上放,头皮突突的跳。



    “沈先生。”周竹涛响亮地叫了一声。



    沈书站住脚,朝他作揖,笑道“公子好。”



    周竹涛跑过来,一左一右两个家丁见少爷跑了,也赶紧跟上,垂首左右分站着。



    周竹涛身体站得笔直,思索着什么,接着端正地向沈书行了个礼。



    沈书一惊,连忙扶他“使不得,公子的老师另有其人,这礼不可对谁都做。”



    周竹涛顽皮一笑“先生觉得我做得对吗”



    果然还是个孩子,沈书心里这么想,郑重地夸周竹涛有谦谦君子的风范,多加时日,必有大好前程。



    “贤侄莫要夸他,一早上起来,书不好好念,尽在这些虚头功夫上费力。”周仁不知何时来的。



    周竹涛朝他父亲匆匆做个礼,结结巴巴地告辞。



    周仁皱眉看了一眼儿子,把住沈书的手,示意他跟上。



    到得书房,周仁趋避左右,打开看过,接连欣然点头,不住抬眼看沈书,最后问“让姚老看过了”



    “姚老亲自改的,想必不会有错了。”沈书答。



    “中午在叔这吃顿便饭,有日子没有听你说你师父的消息,近来可有什么消息传来,给叔说说”周仁语气十分和善。



    沈书却不敢大意,斟酌道“师父问了漕粮。”



    “这可以大方回他,方国珍派人来,我们总要计议一阵。加上浙西用兵,粮草消耗,可不在少数。漕粮嘛,自然会受些影响,数量上,不是咱们一地做主,粮食从江浙行省出,也不光隆平,朝廷重用方国珍,咱们不能不给方国珍的面子,大元的朝廷,也不是张太尉的一言堂。我还打算派人去一趟杭州,也问问达识帖睦迩的意思。”



    “叔尽可做主,若有需要小侄效力之处,定当不辞劳苦。”



    于是当日便计议定下,叫沈书后日便启程去杭州,顺便周仁透出口风,攻打建德失利,为纪逐鸢所请的赏,便只好是赏银了。



    第二天的晚上,纪逐鸢才练兵回来,他亲了亲沈书的嘴,不让他继续喋喋不休。



    沈书不自觉环住纪逐鸢的脖子,唇分后仍凑上去索吻,纪逐鸢又亲了他一会。



    外面下雨,一滴一滴的声音落在檐下沟渠中,沈书听一会,拿脚动了动纪逐鸢,说“开点窗户,屋里闷。”



    天气已开始炎热,不盖被子也不觉得冷,沈书还是把薄被搭在纪逐鸢的胸口,侧身抱着他,嗫嚅道“周仁到底不想给你升官。”



    “做那么大官干什么”纪逐鸢闭着眼,拇指与食指拈着沈书的耳朵揉搓,低头在沈书头顶落下一个吻,“站得越高风越大,也越惹人警惕,在太尉府中效力,已足够我弄到吴大人要的东西。过于出头,招人嫉恨,回去时必会被人翻出旧账。从前吴大人就常同我说,做奸细,是风险最大的事,成与不成,旁人都能说你。”



    “那他还常为主公进敌营刺探情报”



    “吴大人说,从古至今,为战,就需有间谍,一个消息,可以杀万人,也可以救万人。是以虽险,需有人做,他不在意身后名,正可以为主公做此事。”



    沈书心头一震,许久,长出了一口气。



    纪逐鸢看了他一眼,说“我以为你会劝我不要向他学。”



    “你要做什么,我不会管,但我知道无论你做什么,必有你的考虑。”沈书心里知道,纪逐鸢既清楚他要去的地方,就不会做拦路虎。随着年岁增长,遇到的人越来越多,沈书也知道,无论再亲近的人,将自己对世事的看法强加于人,是不智。人生来就有百般不同,纪逐鸢本就已经事事以沈书为先,一旦沈书真的开口让纪逐鸢不要跟着吴祯混了,纪逐鸢真的就会听。沈书对这十分确定,哪怕纪逐鸢领兵十万,叫他跟自己私奔,他也会走。



    沈书一时间心中涌起复杂的感情,但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我的考虑只有你。”纪逐鸢自嘲道,“有时我会羡慕朱文忠,他有底气要拼一个大将军来做,我只知做好一天的事罢了。若叫我救人,我便救人,让我带兵,我便带兵。书儿,我知道你盼望天下休战,哥却没那么大本事。”



    沈书一把抱住纪逐鸢,不由分说将他按住就吻。



    纪逐鸢眉毛一扬。



    再要说话时,沈书又吻上来。



    最后纪逐鸢只得配合他,与他专心地接吻。



    一个时辰后,沈书起来,同纪逐鸢面对面坐在桌边,两人面前都有一碗酸梅汤。



    沈书一边喝,一边同他说明天去杭州。



    “你等我上午去告假。”



    “不用你陪我,我带康里布达去。”沈书道,“几日就回,无甚大事。”



    纪逐鸢皱眉道“你带康里布达都不带我”



    沈书“”



    “所以你今日这般热情”纪逐鸢又说。



    沈书只想把酸梅汤扣在纪逐鸢头上,好让他冷静冷静,幸而按捺住了。



    “你要练兵,还要轮值,我往哪里你就往哪里,你觉得合适”



    “你是我弟弟,我们在一处有什么不合适”



    “你是什么职务,我是什么职务”沈书缓和了语气,“就去几天,给你带吃的。”



    纪逐鸢不说话了。



    后半夜沈书一旦过去抱纪逐鸢,纪逐鸢便用脚把他推开,也不言语。沈书忘了自己怎么睡着的,起来时纪逐鸢已经出门。



    沈书穿戴整齐,张隋为他牵马过来,康里布达先出城,会在城外为沈书种地的一个徐姓的佃户家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