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队离开会稽,直奔抱姑堰。抱姑堰截断上游水流,乃是淮军与胡军双方的必争之地,可决抱姑堰着放水淹地,以助攻势。
上午正在行军,大雨骤停,道路泥泞不堪,所有人的鞋子裤子湿成一片,却不敢停下来休息。
快到中午时,全军驻在山谷中休息,士兵们掏出干粮来吃。
唐让将水囊递给纪逐鸢,他带的干粮全被雨水浸湿了,泡得发胀,揶揄道“连水都省下来了。”他咬了一口菜豆和陈米蒸好阴干带上路的干粮,倒不嫌弃,凑到纪逐鸢的旁边,紧挨着他,低声问“咱们真打”
“不杀人就是了。”纪逐鸢没有看他,面无表情地用饭。
冯道一、冯道二兄弟俩仍十分惶恐,此时同他们的乡亲坐在一起,新兵蛋子脸上就写着“新兵”两个字,他们的神色和在战场厮杀惯了的老兵全然不同,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
吃完了饭,纪逐鸢带唐让去解手,回来时两人脸上都涂黑了。但没人注意到,每个人打仗时都是灰头土脸,吃饭是唯一可以放松的时刻,有人已靠在别人的大腿上睡了。
集结的命令下来,上午接受了暴雨洗礼的部队,下午在骄阳中赶路,士兵们个个一身酸臭,蚊蝇嗡嗡绕着人打转,但他们早已习以为常。
雷雨过后,阳光照得室内光明灿烂。来请黄老九的兵士,有两个昨夜随沈书去“洗了澡”,一看见沈书便满脸堆笑,便对黄老九无比殷勤。朱暹派来的两人反倒被他们挤到了一旁,于是上车后,黄老九坐在正中,左右夹着沈书和舒原,他们俩旁边坐的是军器局的人,再往旁边,才是朱暹派来的那对儿高矮搭档。
两人俱黑着脸。
其中一人靴子看起来藏着东西。
另一人则腰上挎了一把弯刀,坐下时险些顶到肚子。
马车容纳七个人十分勉强,军器局那二人险些被赶下去,沈书打着哈哈说还是带两个省得晚上找不到路回来,并当即下令车夫立刻出发,不让那两人有反对的机会。
车轮滚动,沈书揣起袖子打盹,倏然听见窗外有人吵闹,才刚睁开眼,便听见军器局的人解释道“大人不用管,一天是会闹腾那么几次。”
“是什么事”沈书问。
“攻城呗,每天都零零碎碎有那么几次,吕公坐镇,冲不进来。任说他胡大海多么威猛,两个月了,也没见他冲开城门。”另一人呵呵笑道。
这几天沈书给守卫的人送吃送喝,也听到一些消息,吕珍为鼓舞士气,不定时便会披挂冲出城门,与城外敌军厮杀一番。绍兴城有九道水陆城门,易守难攻,吕珍是在去年底,迈里古思被拜住哥埋伏暗杀后,凭借浙江等处行枢密院副使的身份,引兵来镇。兵乱时纪逐鸢也随军到过绍兴,吕珍进城后,先是到迈里古思坟前凭吊痛哭,后又到迈里古思家中拜访其母,以礼相待。之后吕珍在绍兴落实了不少安民政策,加筑城防,迈里古思在时,绍兴城民对他感情很深,见吕珍来后的一系列举动,便将骤失庇护的忐忑,寄托在吕珍身上。然而吕珍在诸暨遭遇惨败,手下不少将领或死于诸暨,或被俘,再回守绍兴后,难免士气受挫。何况这次对手又是胡大海,颇有些噩梦重来的征兆,而吕珍向来是不服输的性子,无论遭遇怎样的失败,都会重振旗鼓。
长久的僵持会带来粮草不济,敌军可以就地去抢,已经降元的吕珍却不能再这么做。
从前张士诚是“贼”,只用经营好大本营,四处去抢去占。
如今淮军成了元廷镇压反叛的“义军”当中一股强大的势力,吕珍所想的也只能是保境安民。
一块土地,在愈演愈烈的争抢当中,一会儿是自己的百姓要保护起来,一会儿是敌境要彻底占领,难免朝令夕改,摇摆不定。
沈书还是捞开车帘向外瞥了一眼,天空中留下了几道黑灰色的烟尾,不少人身后拖着卖鱼卖菜的箩筐,怀里抱着小孩,匆匆忙忙往巷子里钻,不是试图找地方躲避,就是闪进某一扇门后再也不出来。
“大人放心,咱们离城门还远着,箭和石块都砸不到咱。”沈书旁边的人拉了他一把,让他坐定,朝车外喊了一声,让车夫加快速度。
由于朱暹的人也在车上,沈书没有多说,闭起眼睛想事。稽山门要设炮架,这只是第一步,接下去的几天应该会在绍兴城各门上都设炮台。此外,只用舒原和黄老九二人,完全可以替朱暹训练一个炮手营。
可以确定的是,朱暹不会对黄老九下手,也不会当着黄老九的面对自己下手。那么在稽山门上,除非朱暹丧心病狂了,应该没什么危险。
只要朱暹一日没有召见,防备就是有必要的。沈书突然有点想纪逐鸢了,如果纪逐鸢在绍兴城,朱暹很可能会改变主意,毕竟纪逐鸢并不好对付。
或者朱暹也在犹豫不决。
沈书突然睁开了眼睛。
舒原恰好看到他这一动作,询问地看他。
沈书垂下眼,避开舒原。如果朱暹果断地要杀他,何必要在绍兴除非有什么事儿是非在绍兴完成不可的。绍兴正在被胡大海的军队围困,沈书等人本就是卧底。另一方面,洪修在绍兴。
沈书想来想去,觉得朱暹极有可能是从何处拿到了什么东西,引起他怀疑自己同朱元璋的阵营有关,而他没有尽快下手,又非要安排自己来绍兴,哪怕隆平的事务本也抽不开身,朱暹是再三跟周仁要人,才达成了目的。
与火器有关吗
稽山门高耸在绍兴城东南,高可一丈四尺,左右各有一座月城,月城上的望楼是新修的,颜色与墙体不同。墙脚下与城楼上堆满了石头和滚木,只要敌人试图爬上城墙,既可从箭窗放箭射杀,也可推下滚木滚石。外侧瓮城还在建,于是一部分人守卫,余下的都在赶筑防御。
蔡希仁正在城楼上指挥搭设炮架,听说朱暹派的人来,连忙跑下城楼,被太阳晒得焦灼的脸上现出急切。
舒原一步上前,不等蔡希仁问,便朝他说“这位是朱将军安排的匠人,黄老先生。”
蔡希仁年逾四十,一副干瘦的长相,嘴皮起壳,一把抓住黄老先生的手,带他上城楼去。
“老先生自己也不说什么”舒原遥遥一望,蔡希仁和黄老九拐入望楼,一闪就没影儿了。
沈书心里明白,黄老九本来就不想带他和舒原抛头露面,沈书朝四周看。
“看什么”一个小兵冒冒失失地喝问。
沈书也不生气,笑吟吟道“你是什么官儿”
“我是兵。”
“你可知道我是什么官儿”
小兵斥道“将军有令,不许任何其他队伍的人在稽山门上下随意打探走动,这与卑职是不是官无关”
还挺硬气,沈书被噎了一下,不怒反笑。
“那你知道我们是谁的人”舒原将沈书扯到身后。
小兵满脸写着我管你是谁的人。
“我们乃是太尉府的人,上头那位老先生,是张太尉的贵客,有半点闪失,十座绍兴城都赔不起。”
沈书“”
小兵后退半步,犹豫不定地看他的同伴。
同伴也产生了疑惑。
沈书嘿嘿地笑,手里拿了面银字圆符,绳子挂在食指上,飞快在两个士兵面前晃了一下,“话放在这里,你们蔡将军要是担待得起,我们没意见,只不过这位老先生年近古稀,走路一摇一晃,稍不留神,吹了风受了寒,在城楼上摔一跤,我等着看你们将军有几颗脑袋赔。”
“那你们不许乱走。”士兵底气不足地说。
沈书将穆华林给他的圆符收起来,笑拍了拍那士兵的肩膀,“这就对了嘛,不乱走,你有你的职责,我也有我的,太尉的命令,我们也不敢违抗,你们将军的命令,你也不敢乱来。多谢小哥行这个方便,多谢。”沈书握了一下士兵的手,那士兵手掌里便多出一块碎银。
正在后头叫,声音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只半个字,又吞了回去。
沈书也是没想到舒原吓唬人这么能摆官架子,一面同他朝上走,一面意味深长地看他。
“见多了,还不会做么”舒原道。
“分头,我去那边看看。”沈书看舒原的眼神,知道他明白了。这一趟沈书本就没打算白跑,黄老九要奉命督造各城门炮架,调整角度和位置。他和舒原便借机摸清箭窗分布,兵力布置,哨塔何处启用何处其实根本没人,哪些地方兵力较强。
沈书把一切默记在脑子里,看完一处,便在无人处站定,闭上眼睛回忆一遍。睁开眼时沈书看到城墙内的一排水桶都装满了水,皱了一下眉。
默记这些费不了多大功夫,只不过既不是守城的士兵,又想到城楼上仔细探查,机会难得。沈书本还不料有这种机会,正是因为朱暹要让黄老九巡完九个城门,蔡希仁又早早送上门来,沈书才动了这个念头。
各处看完后,沈书懵懵懂懂地找士兵询问,从何处下楼,回到登楼上来的地方,累得他够呛。吕珍着实叫人将城墙加长了两围,又在城墙下修了不少庐舍,不少士兵就住在城楼上。四周的民舍全部后移,不许平民窥视,也是一种保护。就在沈书在城楼上的半个时辰中,城外便射了两波火箭,不过数量不多,显然不过是一种威慑,沈书现在知道城楼上那一排装满水的木桶是作何用了。
天黑前黄老九察看了三处城楼,除了调整炮台,对月楼上的防御点也说了自己的看法。因黄老九年老,又是隆平派来的,将领对他还算尊敬。朱暹的人都没跟上城楼,只和军器局的人在车上等,更想不到沈书和舒原软硬兼施,在各个城楼上都进行了察看。
晚上回到住处,沈书便把坐榻搬到门口,用袖子扫过,泡了茶分给舒原,二人各坐一方,沈书正对窗户,舒原正对着门。
到了亥时,二人灭了灯,脱衣服钻进被窝里说话,不知道什么时辰睡着的,经过这一日,沈书没那么紧张了,便将今日在城楼上想到的朝舒原说了。
“有可能。”舒原道,“昨日你说他是要杀你,当时我便觉得不大可能。大费周折弄到绍兴来杀,还有可能让你逃脱。那我们还画这图纸做什么岂不是会人赃俱获赶紧起来烧了。”
沈书抓住舒原的手,只觉得舒原身上不仅温暖,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沈书凑在舒原衣服上闻来闻去。
舒原只觉好笑,忙把他的头拨到一旁,小声说“你是小狗啊”
“你身上好香,什么味道”沈书的眼睛在黑暗里也闪着光。
舒原越看越觉得可不就是小狗。
“你嫂子洗的衣服,你问她去。”
沈书啧啧两声,酸溜溜道“有媳妇了不起。”
舒原没有理他,想了想,说“就算没有布防图,对面也会想方设法安排奸细进城,说不定早有密探混在绍兴城里,但无论如何,这是作战的事。你是想立功”
沈书瞥他一眼“你不想立功”
舒原看着他没有说话。
两人互相都明白对方的意思,今日在淮军探来的情报越多,越能帮到胡大海攻城,来日回到应天,便能得到越高的封赏。沈书没有忘记杨宪是如何在除夕前将他们好不容易在应天安定下来的家彻底摧毁,也渴望能够站在一个杨宪不敢再动他们的位置。
“还好带了张隋。”舒原翻身过去平躺着,脚贴了过来,“你的脚怎么这么冷”
沈书嘿嘿一笑。
“回去让厨房多炖点汤给你喝。”舒原打了个哈欠,显然困了。
沈书叹了口气。
舒原侧过头看他“快睡觉,长吁短叹的。”
“有点担心我哥。”沈书直言道。
“他比你大,自己会照顾好自己。”
沈书总觉得这话听起来哪里怪怪的,又说不出来,神思漂移起来,也睡了过去。翌日一早,醒来时沈书发现自己手脚都挂在舒原身上,显然是跟纪逐鸢睡惯了,旁边有个人就想抱着,连忙起来悄悄穿上衣服。
外面雨声不断,推门时湿雾刷一声伴着狂风吹进来,沈书赶紧关上门,蹑手蹑脚走到外面,木屐踩在木板上嘎达嘎达的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