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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6、四七四
    暴雨来得突然,舒原戴着斗笠,脸上仍被雨水全都打湿了,他觉得裤子太长拖在水中碍事,便弯下身去,捞起袍襟掖在腰中,把裤腿全都卷起。



    该讲的已经都讲完了,再没什么可教给炮手的,所有人员就地解散,让他们第二天上午到军器局报到,有什么问题,晚上回去想清楚,想不清楚就等早上再来问。



    天已经晚了,沈书与舒原一边说话一边找地方吃饭,便在距离稽山门不远处的一间食肆坐下来。店里的凳子全都是湿的了,老板叫随便坐,沈书便也不将就了。



    横竖身上全湿透了,坐下后本要点两碗馄饨,店里却称没有馄饨皮儿了,可以煮肉丸子,反倒没面食吃。



    一碗丸子卖出了半钱银子的价钱,钱都不是事,现在沈书家里最不缺的就是钱。吃饭时沈书招呼小二过来说话,店里就这一桌客人,小二也乐得捡清闲。



    “怎么一点儿面食也没了”



    “早上还有,一天只够卖五十碗的,再多就没了。”



    沈书皱眉道“那开门做的什么生意”



    “有肉,鱼虾管够,咸鱼也有。”小二眨巴眼,看他俩人说,“二位是军爷,莫非不知道,春耕以来,城里不许宰牛。羊多供应军营,是以羊肉也没有,猪鸡鸭倒有,猪肉最少。原本鸡鸭是家家都有的,后来军队买得多,咱们市面上就贩得少啦,河虾鱼蟹倒是有的。有豆子做的糕饼,藕粉蒸的糖糕,粽子咱店里也有。要不然军爷吃点别的咱们店里做的活鱼,蔡将军可来吃过好几回,都赞呢”



    “那再做条鱼,拿两个粽子。”舒原早饿了。



    小二去后厨帮忙,掌柜恹恹地打着算盘,店里没点几盏灯,不知是不是为省油钱。



    “冷不冷”舒原看了沈书一眼。



    “没事。”



    “你要得了风寒,我可不好向你哥交代。”



    沈书学舒原的话说“你要得了风寒,嫂子恐怕揍死我。”



    舒原哈哈大笑道“你嫂子弱不禁风的,能揍得死你,倒是你哥,他要给我一拳头,我就只有躺地上了。”



    “他讲道理的。”



    “唔,旁的事情他或许讲道理,遇到你的事情,可就不讲道理了。”



    沈书被说得有点脸红,出神地盯着不远处的灯盏发愣,把两根筷子捏在手里,无聊地想陆路再怎么慢,纪逐鸢也应该快到绍兴了。



    舒原就像看穿了沈书的心事,说“我看也快到了,你晚上醒着点神。”



    言下之意,纪逐鸢可能摸黑潜入军器局,对他来说不是难事。



    但沈书不认为纪逐鸢会这么做,他带着兵,要离开必然得有合适的理由。前几次纪逐鸢陪沈书离开隆平,也都是告了假,其中少不了朱暹的帮助。这么一想,沈书又觉得,朱暹不至于要杀自己。难道真是他太过于疑神疑鬼



    食肆里说话不便,吃完回去后,沈书换了衣服,同舒原坐在席上谈话。



    喝了口热茶,沈书才觉得舒服点,这一天有半天都是在雨水里泡着,眼下吃饱喝足,房间里门窗紧闭,昨晚没睡的后遗症出来了,沈书的头开始痛了。



    不过话还是要说,于是便跟舒原说起,昨天朱暹当着吕珍的面,斩杀那十二个探子。



    “你不觉得他是在威慑我”沈书道,“他还特意看了我一眼。”



    “我知道。”舒原也看见了这一幕,他沉吟片刻,方道,“有意杀你直接杀便是了,杀鸡儆猴,猴是不必杀的。”



    “朱暹应该也并未察觉张隋送图纸出城,否则昨日等待我们的就是铡刀,而不是酒席了。”其实朱暹还真就是个求贤若渴,想要寻觅真正靠谱的工匠,做一批威力巨大的火器,以助军队。沈书对他没有什么意见,沈书也想过,换了自己坐在朱暹的位子上,威逼利诱,也会让黄老九效命。朱暹所作也不算过分,只不过得叮嘱张隋,不要让人抓住。



    “这几日在城楼上,有很多机会他都可以动手,无人刺杀,可能确实是我想错了。”沈书思索道,“不过你我还是多当心些。”



    “知道,你嫂子在家等我,我不会有事。”



    沈书笑笑地看舒原,给他斟茶。有了陆玉婵之后,舒原同从前不大一样了,开口闭口都是“你嫂子”,因为纪逐鸢,沈书常觉得对陆玉婵有愧,看到舒原这副模样,沈书彻底放下了这颗心。



    “明日戴本忠和张世英无论怎么检阅,都无须与他们作对,他俩是军器局的头,有什么责任,干不着我们什么事。等吕珍收下这批铳炮与炮手,我们的差事就彻底结束了,等回隆平后,你的重心还是要放在漕粮上。”



    沈书现出头疼的表情。



    舒原笑了起来。



    “难办也得办。”沈书怅然道。



    舒原收敛了笑意,说“我知道你,私心一定还是想救济大都的平民,远水不解近渴,何况,大都人多吃一粒米,江浙人便要多挨一顿饿。何况,这些漕粮,多还是紧着朝廷用,救不下多少人。哥哥有一句话,一直不知应不应当讲。”



    沈书虚心受教。



    舒原便直说了“天下等着你去救的人很多,堆到眼前来了,伸手能救一个是一个,不在眼前的,若登高,才能望远,望见了,才能伸手去救。这是愚兄的浅见,如若不然,只有累死自己,那时也不必再谈什么大义了。”



    沈书知道舒原是为他好,只笑着点了点头。那笑里浸了一丝苦涩,舒原端起茶来,两人轻轻碰了一下杯。



    这晚上茶喝得太多,每半个时辰不到,沈书就起来上一趟茅厕,上到第四次,隐约觉得这一夜怎么如此长,天竟还不亮。沈书扯起单衣裹紧自己,倦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隐隐约约瞥见有个人坐在天井中,定睛一看,是朱暹派来护送了黄老九一路的士兵。



    “还不去睡”沈书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一路也没有交谈过,但对上了眼,不说话岂不是很尴尬



    那人起身,朝沈书走来。



    刹那间冷风一吹,沈书浑身一个激灵,突然清醒了起来,摆手道“有事明日再说,你去睡觉。”



    那人脚步不停。



    沈书心道糟了,脚底抹油,几步跑回房间,砰地一声把门关上,插上门闩。



    “主簿,小人有事要禀。”拍门声接连不断。



    “我睡了,有事明天再说。”沈书扯过外袍扎上,取下墙上的弓箭,从包袱里翻出短刀拿在手上,并到床边叫醒舒原。



    舒原一看情形不对,立刻起身穿衣服。



    “怎么了”舒原问。



    “朱暹派的人不对劲。”话音未落,外面传来许多脚步声。



    沈书看了舒原一眼,心里怦怦跳得厉害,这么多人围过来,只能是军器局里的人,看来不是要偷袭,而是要正大光明地抓他了。



    “跑吗”舒原拧起眉头,看了看后面窗户,窗纸上有人影,门上亦有。



    “太迟了。”沈书深吸一口气,额头早已被汗水打湿一片,他想了想,对舒原说,“你躺下,如果是要一起抓我们俩再说,如果只是要抓我一个人,你再想办法救我。”



    “沈主簿,朱将军请您过去叙话,您再不出来,卑职只有破门了。”



    沈书想了想把匕首藏在袍中,重新系上腰带,他低头看了看,袍子宽大,看不太出来,砍断一支箭,把箭镞藏在袖中,这一切沈书做得极快,不等外面问第二声,沈书蓬头散发,打着哈欠,拉开了门。



    “让人穿件衣服会死吗”沈书阴沉地打量那人,“怎么将军这么晚也不睡,非要半夜叫我过去,是为何事”



    那人皮笑肉不笑地说“主簿见了将军,一问便知,请。”



    看样子就是针对自己一个人了,沈书关上门,本还想试探两句,但见外面严阵以待,就在刚刚短短的时间内,不少持械的兵士围攻了这个院子。一时间沈书感到有些好笑,就抓自己一个人,犯得着这么大阵仗



    不等走出院门,军器局大门前一阵喧闹。



    朱暹派的那人正要挟持沈书,却见沈书手上拿了一把匕首,笑呵呵道“将军要请我去,和将军要绑我去,是两回事吧”话里的意思很明确,如果是要绑他,那他就不得不抗命了。



    “这是将军的命令”那人伸手来拽。



    沈书却一个侧步,顺势拔出旁边士兵的腰刀。



    那士兵根本不料沈书是个能打的,毕竟他整日都是一身文士袍,看上去弱不禁风,也从不曾披挂上阵。



    明晃晃的两排火把涌入小院,门外一声马嘶。



    沈书心里涌起一种奇怪的预感,手上的刀却没有放下。



    “主簿难道要抗命吗”来抓沈书的人急了,想要动手,又不敢确定沈书的斤两,便朝左右打眼色。



    离得最近的四人一拥而上,沈书一个矮身,扫腿轻松放倒了数人,夺过刀鞘,归刀入鞘,扬起头说“请我去便请我去,何必动手呢都是自家兄弟,伤到谁岂非我的过错。走走走,朱大人在何处我这便去见他。”



    “慢。”一身黑亮铠甲的纪逐鸢大步走了过来。



    无数火把簇拥下,沈书没能第一时间看清他的脸,待看清是纪逐鸢后,心中那点残存的不安顿时荡然无存。



    纪逐鸢走到沈书面前,驻足,转身振臂,身后的斗篷顿时如旗帜般展开,头盔下他的脸色如冰,似笑非笑道“朱大人要请主簿去,可有手令”



    “这大人只是口头说的,我乃是大人的心腹”



    纪逐鸢抱起双臂,讽刺道“我还是主公的心腹呢,焉知不是你假传命令”



    “你”那人脸上涨得通红,狼狈不堪地放话道,“我们可以到朱大人跟前当面对质”



    沈书以为纪逐鸢会借口没有凭证,拦下自己,再想办法。



    不料纪逐鸢却十分坦荡“那我随同弟弟一起前去,正好有事要向朱大人禀报。”



    纪逐鸢全副铠甲,威势逼人,那人不敢拒绝,只得在前面带路。纪逐鸢则吩咐其他军器局的人都散了,他因为带兵冲了进来,手下的士兵个顶个嚣张,留守军器局的士兵本就不能打,纪逐鸢的兵军纪严明,朝四面八方散开,直接占了这个小院,门前四人抬头挺胸地按剑守卫。



    沈书只觉得不知道说什么,心中涌动着一股滚烫的情感。



    纪逐鸢伸手牵住了沈书的手,他的手指火热有力,指腹带着剑茧,却让沈书感到踏实和温暖。



    走出院落,沈书开始想如何应对朱暹,这一刻他想到一个可能,朱暹应该确实拿到了他什么把柄,否则不敢贸然动手,会在今夜动手,其实也能想到,张世英的命令朱暹可以很容易获知,到今夜为止,哪怕是要用沈书控制黄老九,黄老九在绍兴的事也已了结。



    是偷换的证词暴露了还是别的什么如果张隋那头传消息出城出了纰漏,一定会让人传信来。



    到底会是什么呢



    “你们在这等”在军器局的另外一个院落,一间宽敞的房间门口,有六名兵士守卫。



    沈书看到其中两人面熟,确实是朱暹平时带在身边的人,便没有说什么。



    那人也并不打算听沈书的,下了命令就直奔房内。



    纪逐鸢低头看沈书,表情有些嚣张,他侧过身,眼神示意沈书看他的剑。



    沈书知道纪逐鸢是让自己不要怕,真有什么,动粗就是。不过沈书并不想在这里同朱暹撕破脸,打算先看看他要干什么。进入这个院落后,沈书反而觉得,事情可能没有想象中糟糕,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增加士兵,也看不出要动手的气氛,既然守卫的人数没有增加,里面应该就只有朱暹而没有其他的“大人”。



    纪逐鸢不满沈书不看自己,扳起他的脸。



    沈书莫名地看他,以为纪逐鸢有什么话想说,却只是被捏了一下侧脸,纪逐鸢又伸出手,像小时候那样揉他的头。



    沈书顿时哭笑不得,眼神示意他不要闹,与他十指相扣。沈书长出了一口气,他还是没想到是哪里会出差错,要不然就是有谁认出他,那也是敌营的人了。除了前一日面见吕珍时被杀的探子,也不会再有旁人,当场没有人出来指认,应该也不是。



    纪逐鸢手指碰了碰沈书的嘴唇。



    沈书头皮都炸了,警告地盯了他一眼,又看左右。



    纪逐鸢却不知道在想什么,得意地笑了起来,嘴角弧度始终不肯消散。



    看得出来,纪逐鸢很高兴,重逢本是应该高兴,但在这样的时刻重逢,沈书实在高兴不起来。正在沈书疑惑为什么要等这么久时,有人从房间里出来,匆匆走出院子,却没有叫沈书入内。过了一会,两个士兵押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进来了,那人嘴巴被堵着,光线很暗,沈书看不清他的样子。



    而他才一抬头,又被人一巴掌扇了过去。



    “快走”



    待那人被带进朱暹的房中,里面才出来人叫沈书和纪逐鸢两人进去。纪逐鸢把自己的卫兵留在门外,没有多吩咐半句,但眼神交流时,已经交代了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