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暹让人在昏暗的房间里增加了两盏灯,灯光下沈书看到跪在朱暹脚下的人,那人受了不少折磨,自脖子往下都是伤,衣服早已被鞭子抽破。
仅仅对上一眼,沈书便看清了他是谁,沈书心内剧震,面上却看不能出什么,回过头来朝朱暹行礼。
纪逐鸢勉强向朱暹抱了一下拳。
幸而朱暹并不在意,农民军的队伍里并不像朝廷一般等级森严,只因大家都是拼厮杀争功名,彼此都不敢轻视。而战场上瞬息万变,一场至关重要的胜利,便可让一个小小的百户越过万户。
“纪贤弟什么时候进的城怎没听人说”朱暹早已脱了铠甲,似乎是要睡,穿一身黑色的武袍侧坐在榻上,书卷放在一旁。
“刚到军器局。”
沈书还怕纪逐鸢直接质问朱暹,想不到纪逐鸢这次相当沉得住气,朱暹没有多说之前,纪逐鸢一个字也没有多吐露。
“都下去,我同主簿说几句。”朱暹摆了摆手。
偌大的卧房中,只余下三人。
“手下人不懂事,搅了你的清梦,我本是打算等明天一早你醒来再请,只是让他去看看你睡了没,若不打算就睡,才请你现在来。”朱暹三言两语,便把今夜的事抹了过去。实则当时的架势,如果沈书不来,纪逐鸢又没有及时赶到,就是要五花大绑他过来的。
沈书笑着说“已经睡了,起来上个茅房,乌泱泱冲进来一大群人,都说奉命要捉我,我也不敢跑,这就过来看看究竟何事。”
朱暹闻言一愣,没想到沈书这么不给面子,脸色当即有些变了,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指了指地上歪作一团的人。
“前几日在城外河上抓到一伙小商贩,朝城里收买粮食,给的价格相当高昂,一斗米愿以三两银子买去。便有士兵把自己的口粮拿去卖,一边挨饿一边哭穷,只浑说一天到晚吃不饱,没法打仗。我收下有人知道此事,设下个局,抓来一个人询问。才知这是胡军的奸计,无论是士兵的口粮,还是平民,他们均愿意高价收买。绍兴被围日久,院使禁止偷卖粮食出郭。”
沈书点头“确有此事。”
“那么此人,该当如何处罚”朱暹尖锐地问。
被折腾得遍体鳞伤的这个人,好巧不巧,是郑四那弟弟郑武,因为招揽祝牛耳负责铜场一事,受人蛊惑,做错事沈书让郑四把他发到郑奇五的铺子上去做事,而他会搅合进来,不难想到,那便是郑家的铺子在收购绍兴的粮米。恐怕还不止这一家,估计是同红巾军商量好了,绍兴被围这么久,再将城中赖以为生那点吃的都买走,早晚不攻自破。
至于花出去的钱,每攻下一城,必能抢到不少金银钱帛,收回来是很容易的事。
郑武向来是个靠不住的,朱暹既然拿到了他,恐怕都不用怎么打,就会把他跟郑四的关系招得一清二楚,郑四又是沈书的管家。
“不知道院使是如何定罪,自然照院使宣布的处罚。”沈书话锋一转,“大人可将卖粮的人一并抓住了这道禁令,应当是禁止城内贩粮出城,想必卖的人比买的人罪状更重,只要比着来便是。”
朱暹的脸色一变。
沈书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旁人不知朱暹与自己中间牵扯到一个他想要据为己有的黄老九,因此不会是其他人找他告状,只能是恰好朱暹手下有人牵扯到事情当中,顺藤摸瓜摸出来的郑武。那沈书最初怀疑的朱暹在搜集自己通敌的罪证,也不算想错。
歪打正着的,先冒出来了个郑武。
“你不听听他怎么说”朱暹脸上僵硬,腮帮紧绷,说话时竟像在磨牙一般。
“一个罪人,无非是胡乱攀扯,没什么好听的。要是我料得不错,他听我说要严格处罚,这会心里正怎么胡乱揭发,大人现在让他说,他估计会说出我是胡大海派来的奸细之类的话,好将功赎罪,还可以挟私报复我建议大人处罚他的仇怨。不过为了公平,大人最好将卖粮出城的叛徒一并从严处置,还要当众斩首,如此杀鸡儆猴,震慑那些为了几个银钱不遵军令的人。”沈书气定神闲地说。
朱暹却脸色发青,气得笑了起来“贤弟真会说。”
沈书表情茫然,装傻道“要不然我扯了他嘴上的布,我们听听他会说什么”
“不必了。”朱暹恶毒地凑近到沈书面前,直视着他。
纪逐鸢眉头一拧,正要上前时,朱暹大步走到门前,高声唤人进来。
来人正是这几天都跟着黄老九的人,那人看了看屋里的情形,十分疑惑。
沈书袖手坐在一旁,探头看了一眼桌上的茶杯,有杯子,没茶。朱暹就没诚心要待客,如果今夜不是纪逐鸢出现,恐怕就是问罪了。
沈书没有自大到以为是自己巧舌如簧逃脱这一难,他深知如果纪逐鸢没有回来,今夜朱暹应该会直接将他捉拿,同郑武对质。结局恐怕是朱暹会提出新的条件,要与他交易,要不然,就是处置他。
前者的可能性更大,只是不知道朱暹已经将黄老九弄去了朱府,还会想要什么。但他也许真的相信郑武所说,那便会怀疑沈书其实是朱元璋派来的,只是没有确凿的证据。
郑武到底说了什么
这却永远无法知晓了。
朱暹当即下令,将郑武推出去处斩。之后朱暹“关怀”了几句炮手训练的事,问过纪逐鸢如何到的绍兴。
原来进城只有今晚,明天一早,要在绍兴城中征集义夫三千人,奔赴抱姑堰,元帅徐昺会亲自前往督视。因抱姑堰反复被决,淮军重筑抱姑堰,并派人驻守,以防备胡大海派人挖断抱姑堰,泄雨水冲垮下游屋舍营地。
正是江浙多雨的五月,沈书和纪逐鸢让人新收拾了一间房,不去打扰舒原,进房后,很快又下起了暴雨。雨声遮盖住了一切,沈书紧紧抱着纪逐鸢的脖子,两人一面靠近床,沈书一边把纪逐鸢的的袍子扯开。
铁甲早在进门时沈书便替纪逐鸢卸了下来,正是在替他解甲时,沈书打量纪逐鸢时,胸中涌起难以克制的想念,他是真想纪逐鸢了。
少顷,沈书面朝下趴在枕上,牙关咬住了枕头,他的眉头皱紧了又松,不断扭头去看纪逐鸢,反手摸索他,喋喋不休地胡乱说话。
再来时纪逐鸢将沈书面对面抱着,亲他的耳朵,他看见沈书的耳朵非常红,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便尽量满足他。
雨声厚重得像是天公擂起战鼓,一场暴雨。
沈书失神地望着床顶,两人都瘫在了被窝里,只有手还牵在一起,手指里都是汗水,沈书侧过脸看纪逐鸢,房间里很暗,纪逐鸢的侧脸轮廓相当模糊。沈书舒爽地长出了一口气,心里又是觉得好笑,最近简直憋坏了,忍不住又凑上去吻纪逐鸢的脖子。
“不行了。”纪逐鸢说。
“不做什么。”沈书眷恋地吻他。
唇舌交缠时,两人都没有闭眼,彼此闪着光的眼神像是暗夜里唯一的光点,照亮对方的前路。沈书亲够了,放开纪逐鸢,一条腿横过去搭在纪逐鸢的腿上,长吁出一口气。
“差点被朱暹给阴了。”这一刻沈书才真的放松下来,“可惜郑武白白送命,得安抚郑四。”
“没法保他,除非大家一起被卖。”
沈书嗯了一声。如果不是要拉沈书下水,郑武在被抓到的时候就会被杀,只不过纪逐鸢突然赶回来,朱暹临时有所动摇,才会在言语上被沈书占了先。而沈书的一番话也让朱暹突然反应过来,这是一件没有对证的事,口说无凭。
纪逐鸢道“我要离开数日,之后尽量赶回来。”
沈书闻言,心里一紧,翻身抱紧了纪逐鸢。他没有说什么,纪逐鸢伸手过来也抱住他,并温柔地找到地方。
沈书蹙起眉,张嘴呼吸,放任自己抓住这短短的良夜。他不记得自己怎么睡着的,醒来时纪逐鸢还没走,反复叮嘱沈书保命是第一位的,其他不要紧,如果真的有什么危险,闯出去便是,不必顾忌任何人。
沈书嘴上答应,心里不以为然,一是他不觉得朱暹还会贸然行动,毕竟昨夜已经让他翻了一次车,二是真的要走,舒原和黄老九总不能留下来,他们会被牵连。
送走纪逐鸢后,天还没有亮,外面下大雨,沈书一身单衣坐在房内,倒了茶喝,出去想找点吃的,又看到昨晚上带人抓自己的那个人回来了。那人仇恨地看了沈书一眼。
沈书只觉好笑,招手让他过来。
那人来不及改换神色,一时惊疑不定,但还是磨蹭着挪了过来。
“你叫什么”沈书问。
“冯敞。”这两个音节仿佛是从他的齿缝里蹦出来。
跟冯国用一个姓。沈书笑吟吟道“冯敞,我可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我自己不知道”
冯敞“主簿没有得罪我,但你如果是奸细,就是我们的敌人。”
“我不是奸细。”沈书毫不犹豫地说,“都是误会,你们朱大人知道。”见冯敞将信将疑,沈书又道,“整个隆平府里谁不知道我深受太守信任,太守重用我,敌人用的反间计罢了。”
冯敞神色这才有所松动。
沈书开始胡说“你跟着朱大人莫非不知道,造火器的匠人是我带来,火药配方也是我改良的。太守是我叔,收留了我,给我机会发挥所长,我数次带人与达识帖睦迩谈判,方国珍派人来,也是我在谈。虽非我一人之功,但我的忠诚可见一斑。我若是奸细,九门上安置的铳炮威力远胜襄阳砲,用他们来打胡大海,那我还能回去吗”
冯敞半晌不说话。
沈书便安静地等。
冯敞想通后硬邦邦地说“昨夜多有得罪,主簿大人见谅。”
沈书一摆手,笑道“你是朱大人的手下,职责所在,我不怪你。”
冯敞松了口气,似乎有话想说。
沈书示意他直言。
“这几日跟着大人们东奔西忙,卑职亦有动摇,但朱大人让卑职等监视大人的一举一动,实在是”冯敞神色现出愧疚,“大人们也从未亏待过我们。”
沈书自己不怎么在乎兜里有几个钱,但到底苦日子过过来的,深谙钱的妙用。对身边的人,哪怕就是个牵马的,他也从不会克扣口粮和月钱。这么看来,这个冯敞其实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心肠也软。
“话说开就好,你一天到晚跟着我,还要防着我,岂不是很怪。”沈书笑了笑,同冯敞闲谈几句,让他去叫舒原过来吃早饭,自己则到灶房里去找吃的。
早饭是同黄老九、舒原一起吃,还没吃完,就陆续有炮手过来问事儿。沈书是这里头最大的官,不摆架子,让朱暹派来的那两人搬来几张小杌子,摆在廊下。又在进门处的门檐下放了一张桌子,那冯敞是会写字的,沈书便让他在门口登记来人。
快到中午时,沈书才让人去问张世英,何时,在何地检查这些炮手所学。
人去了大半天没回来,沈书心中便感到异样,半个时辰后,去问话的人才来汇报说,张世英和戴本忠一早便出门,此时还没回来。
“卑职怕主簿等不及,所以先来禀报。”
“不对啊,不是说好今天中午查炮手,万户与千户是被谁叫走了”沈书问。
那人从地上起来,凑到沈书旁边,与他耳语“去城里一户人家里吃酒了。”
“什么人”沈书一阵莫名,“公事”
“万户看上了城中一家女子”
“荒唐”沈书冷静下来又想到,这是淮军,不是朱元璋的部下,怒气下去了点,继而他又想出一个办法,狡黠一笑,招来冯敞,“你去看看朱大人有没有事,要是无事,便跟他说,军器局的万户与千户大人都不在,各营炮手俱在,若放回去,再叫别人过来也耽误事,要是朱大人不忙,他管火器,可以替那二位代劳了。”
冯敞这就去了。
舒原把沈书拉到一旁,小声说话“越俎代庖,那戴、张二人回来可要找你算账。”
“算呗,我哥与张世英同级,此番再建军功,他俩在这后面缩着,我看他敢跟我算。”纪逐鸢一回来,沈书的腰杆子也直了,虽然是腰有点酸,到底说话的底气上来了。
舒原哭笑不得,还要再说。
黄老九却叫沈书过去。
沈书收敛起得意的神色,跪坐到黄老九身旁,低声把事情朝他说了。
“唔,他来也是一样。”黄老九看沈书一眼,目光在他的脖子上短暂停留了片刻。
沈书只觉得脖子一凉,绞尽脑汁回忆昨晚纪逐鸢没在他颈子上啃吧愣是想不起来,心里像一只猫爪子在抓,想要抽空入内找镜子看一眼,冯敞却回来了。
朱暹正在军器局,听到戴本忠和张世英说好中午检查,这时人不在,当即发了火。但朱暹还拎得清正事,允许现在便让炮手集结,由他来挨个儿查问,并抽几人试试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