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万事俱备,看似立即可以驱车上路,但韦芳钗却没由来的感到一阵心慌。
“有人愿意走一趟边城嘛,我愿意拿出两袋碳做报酬。”
韦芳钗拍着坚实的板车,朝着聚在土屋前看热闹的闲汉们这样招募道。
到底是第一趟出远门的女人,尤其是要去百里之外的边城,她觉得很有必要寻个人同行,甚至不惜报酬,可惜,换来的,只有闲汉的嘲笑。
“两袋碳那可是边城,整整百里路,想要大爷出力气,分一半来还差不多。”
不是嫌女人出价低,就是觉得路程远,中心思想只是要求更多。
其实作为韦芳钗来说,如果这些个人里头,真有熟悉路程或是有把子力气的,她是舍得一半碳的。
但都是同个村子里的,她太了解这些闲汉了,缺乏劳作的身子骨比女人还不如。
摘一天树果要歇天的比比皆是,她是想寻个帮手,却不是想找位大爷。
与其应了这些人的过分要求,她还不如将这批碳分成两次送到边城去卖。
最终,招募帮手失败的韦芳钗还是决定一个人上路。
临行前,她扛着袋碳来到冉宁书的院子,这袋碳是她精心挑出来的,每一块都黑得发亮,用作感谢冉先生收留孩子的恩情。
只是她刚走进院里,却发现气氛有些不对,冉先生家的院子是座三间并立的土屋,通常冉先生和她妻子都住在中间这间,而他两个女儿则是住在南侧的小屋。
冉夫人因为自己没有男孩儿,所以很喜欢她的孩子,这些天都同孩子一起住在小屋。
而冉先生家的两个女儿也很喜欢有着圆滚滚肚皮的娃娃,往日只要进到院里,就能听到几人逗弄孩子的清脆笑声。
但今天情况却是很不对劲,她一进到院里就闻到股浓浓的,带着土腥气的药味。
而冉夫人以及冉家两个女儿,则是站在小屋外头扒着墙往屋里看。
屋里怎么了,是我的孩子出事了么
霎时间,韦芳钗如坠冰窟,像是中了定身咒,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不知道过了多久,屋内走出两人,领头的是冉先生,后头是位长者,精神矍铄须发苍白,肩上还背着个红木的药箱。
老人一边走,还一边同冉先生说着话
“孩子的腹泻是止住了,接下来只要按老夫的方子吃药,早晚各一口,十天半个月便会彻底痊愈。但这孩子最大的问题,不是腹水、腹泻,而是在脑袋里。”
老先生用三根手指轻轻碰了碰右侧的太阳穴,叹声道“尊夫人应该注意到了,这孩子如今虽已两岁多了,却连句整话都说不出,走起路来也跌跌撞撞的。刚刚咱们喊他,反应得也很迟钝,所以老夫断定,这孩子应该是早些时候,高烧引起脑邪并发,却没有及时医治,虽然后来运气好撑过去了,可脑袋却烧坏了先生要有个心理准备啊。”
冉宁书还未回答,院中就传来“啪嚓”一声,好似什么重物摔落在地的声音。
然后就是一道人影,飞速抢到身前,然后扑通一声在老医师的跟前跪下。
“不可能,我孩子很聪明的,他很聪明的,很乖的。老神仙,我求您了,我求您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吧,救救他吧。”
这个不曾向生活低头,不曾对着坟碑哭泣,哪怕在最困难的时候,都想着要用勤劳改变命运的女人,此时却因为孩子的病情,跪伏在老人跟前,泪如雨下。
眼泪和鼻涕,在女人黑脏的脸上涂鸦,她向老人磕头,泣不成声的哀求。
“这是做什么,老夫不是神仙,只是个医者,你快快起来。”
老人家想将韦芳钗扶起,却怎么也拽不动,只得心中叹气。
这些年他在村郊看病,不知道遇过多少次比这还哀伤的事情。
可怜吗,固然是可怜的,但也同样可恨,看着眼前女人现在一句话也听不进,只知道在他面前磕头的模样,老人的伤感,化为了恼怒。
几次劝不起的老医师索性不劝了“磕头,就知道磕头磕头有什么用孩子得病时怎么不去求医当时只要一副药就能医好的病,现在就算是神仙手段也救不回来了这孩子将来注定是个傻子了,求谁都没用,要怪,只能怪你自己,想磕头就接着嗑吧,老夫走了。”
越说越气的老先生再也不看韦芳钗,哼了一声便跨过女人跪伏在地上岣嵝的身体,径直离开了小院。
老医师走了,但他说出的话,却像一百把剑,直插进女人心里。
“都是娘不好,是娘害了你,是娘害了你啊。”
女人发疯似的自责,嚎啕大哭着将脸埋在土里,越埋越深,像是想用土地将自己溺死。
这场面,惹得院中几人连忙上前,冉宁书同夫人一人一边,将韦芳钗给生生架起。
但此时的女人已经疯魔,因为老医师的话而生出了死意。
“放开我,让我死,让我死。”
她像条泥鳅般扭动挣扎不停,即便是两人合力,都有些架不住。
就在冉夫人束手无策的时候,冉宁书却是当机立断的大喝道“祝家娘子醒一醒求死固然容易,但孩子怎么办,他何其无辜,你忍心让孩子同你一起死么想想你的孩子”
“是啊妹妹,想想孩子吧,你若去了,他可怎么办啊。”
想想孩子,想想孩子
这四个字仿佛有什么魔力,让原本一心求死的韦芳钗忽得安静下来。
“对,孩子,对,我还有孩子,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看着女人刚刚平静,却又马上要疯魔的样子,冉宁书连忙将人往屋里引。
土炕上,刚服了药又经历几轮腹泻的孩子眼下正沉沉睡去。
看着孩子安详的睡姿,丝毫看不出来这孩子是医师口中的傻子。
但这也就是看起来而已,韦芳钗早就奇怪,为何自己的孩子走路那么晚,现在还不会叫人,原本她以为这只是因为娘俩饿得慌,没有东西吃。
现在想想,原来是因为那场大病么。
“呜”
悲从中来的女人捂着自己的嘴,不愿让哭声惊醒熟睡的孩子。
她走到土炕边轻轻坐下,然后将盖在孩子肚皮上的铺盖掖了掖,俯身吻了吻孩子的额头,起身时满脸泪痕。
“娘不去边城卖炭了,娘就在村里陪着你,娘照顾你一辈子照顾你一辈子”
韦芳钗带着哭腔的低喃,听得冉宁书心惊肉跳,虽然他能理解女人乍听噩耗的心情,但谁又来体谅他呢。
他也有家人要养,韦芳钗的边城行,现在已经不是她自己的事了,要是事情搞砸惹得两位大人不快,他的饭碗也得砸了。
想到这儿,冉宁书就恨不得一个耳光抽死自己。
他就不该心疼那娃娃腹泻可怜,请什么郎中前来看病。
这下好嘛,腹泻看没看好不知道,孩子却看成了个傻子。
而且对方临走前那番话,又说得韦芳钗心如死灰,一副想要撂挑子的模样。
原本顺利的事业,突然就迎来了重大危机
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毙,不能被个山村游医,搞得一败涂地
“祝家娘子,吾有要事,请出来院中叙话”
冉宁书心中一横,便对韦芳钗这样说道。
经过一段时间的平静,韦芳钗现在已经听得见人言了,只是她的表情却变得很麻木,像傻了的那个是她一样。
听到冉宁书的话,她也只是木然的点点头,然后烂泥一样的跟了出去。
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冉宁书知道,这是韦芳钗心死的征兆,这个不曾被苦难生活打垮的女人,因为孩子的病情,被重重击到了。
有时候,杀死一个人何须舞刀弄枪,只需要夺走她的希望就行了。
这女人好像还活着,但其实刚刚已经死了,被老医师的一番话给杀死了。
一个死人,是没有可能历尽艰辛前往边城的;
一个死人,是没有资格担当故事的主角的。
所以为了她自己,为了那孩子,也为了他全家,冉宁书必须想办法,起死回生
“就像老医师说得那样,这孩子的病,医术是救不了的。”
走到院中的冉宁书朝着韦芳钗,掷地有声道“但医术治不了,不代表孩子没有救了”
原本女人死寂的眼中,突然有了点微光。
“祝家娘子也知道,这些年我在边城各个茶楼酒馆中讨生活,也算是有点见识,那座城里,可是有了不得的神奇。”
冉宁书见死灰有复苏的迹象,立刻加大力度鼓吹道“就说那座龙虎坊,坊市中有无数丹房,各种法宝、丹方,能解天下各种疑难杂症。游方郎中瞧不好的绝症,在那些大师眼里只是丹到病除的小症。
还有苏家堡,是精通岐黄之术的疗愈圣所,更有生命之泉和圣雪莲台两件治愈类的顶级灵器,不管是何种样的疑难杂症,只要进了苏家堡,就有痊愈的可能。
这两处,都是能够救你孩子性命的地方,祝家娘子,为了孩子,你可千万不能放弃啊”
指着良心发誓,冉宁书说得句句是实话,但有些关键信息,他却没有透露。
那就是,这两处地方确实有救孩子的药,但是价格嘛
说实话,别说现在韦芳钗只是个打算做卖炭生意的女人,就算是卖了一辈子碳的卖炭翁,能不能买得起这样一颗丹药,也还是两说。
冉宁书所述信息中迷糊的,正是希望同现实的距离。
但是对眼下的韦芳钗而言,能有希望,就已经足够了。
原本已经心死如灰的女人,听完这话后,像是只浴火重生的凤凰,她的眼神明亮,犹如两团火光。
“冉先生,我读书少,您不是在开玩笑吧”
虽然起死回生,但这大起大落的情节,却让女人有些惴惴不安。
听着女人小心翼翼,患得患失的问话,冉宁书背负双手,拳头紧握,话却说得底气十足“我怎么可能拿这种事开玩笑,反正祝家娘子要去边城卖炭,可以去街上随便找个人打听,龙虎坊和苏家堡,都是边城中鼎鼎有名的地方,随便问个人就能找到”
听到这番话的韦芳钗,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脸上泛起异样的潮红,激动无比“好,太好了,我这就去边城,我这就去给孩子求药冉先生,谢谢您,若是孩子能够治好,你就是我全家的大恩人。”
女人说完话,又郑重跪下,不顾冉夫人劝阻,又向冉宁书磕了几个响头,然后起身,连身上的灰尘都没来得及拍,便往院外跑。
她要去边城卖炭换钱给孩子买药,她已经一刻都等不及了。
原先她为了稳妥,是想只带一半的煤走,而今情况有变,她决定,要将所有的煤都带上
十几布袋的煤用麻绳绑在板车上堆得和小山一样,女人矮小的身体都被遮挡。
韦芳钗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抓着两条木杠,就把板车微微抬起,但任凭她如何用力,都没有将车给拉动。
女人的气力本就比男人小,更何况她又这般瘦弱,想要将大几百斤的煤炭全都带上,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女人却固执得不愿放弃,她不知道从哪找来一条粗麻绳,就这样绑在板车的两条木杆上,然后跟头牛一样,将麻绳套在肩颈。
一步,两步,麻绳的毛刺顺着麻衣的缝隙扎入肉里,但韦芳钗却像是没有痛感那样,绷直着身体使劲。
终于,载着几百斤的煤炭的板车动了,车轱辘在泥地上碾出两道深深的痕迹,女人走上前往边城的路。
在走到村口的时候,几个闲汉看到她的模样,嘲笑着说她走不了几里地就会折返,然后求他们帮忙。
几人说得很大声,但韦芳钗一个字也听不见,如今的她仿佛成了头真正的牛,眼中只有通往边城的路。
在走出村口的时候,冉宁书带着夫人送她,女人将一个包裹塞到煤车上固定。
而冉宁书则是同牛一般的韦芳钗,用心嘱咐着最后的话“刚刚在家里忘记说了,走完那两个地方,你还能去演灵台碰碰运气,那里有一口,能够满足人所有愿望的神井,向它许愿,或许会有奇迹边城演灵台,有口许愿井,不要忘记”
接连嘱咐两次,韦芳钗将这重要信息记下,然后正式启程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