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展昭觉得自己现在的行径就像个疯子。
不,就像个呆子
他在心中暗骂了自己无数遍,为自己言语的冒失。
可那又确实是男人心底最诚实的话语了。
诚实到他的脱口而出,发生得如此之自然。
伊人讶然的神情凝固在脸上,几秒钟后,渐渐消失,转作了女儿家一种别样诱人的羞涩。
男人刚刚的实话实说,远算不得告白。
但也绝非撇清关系的清白之语。
而她的反应则是
“我不讨厌你。”
展昭心底简直乐开了花,他竹筒倒豆子似地,老底全被毒蛇掏了去。
“先前匪人攻击于你,我阻止官兵救援,便是想在危急关头之下,试探出你究竟是否会武功。”
毒蛇:“你怀疑我”
实话实说的展呆子:
“对,怀疑已经很久了。”
毒蛇:“什么时候开始的”
展呆子:“从壹号作案的那晚,我与白玉堂追壹号至开封城,雨夜长巷,不见壹号只见你,就对你生了深深的猜忌。”
“毕竟,壹号绝顶狡猾,被追踪入城,一入城一定会更换行头,改头换面。”
“而最最能欺瞒世人的形象,莫过于所谓的弱女子。”
聪明
毒蛇心中不禁暗暗叫绝,为展大人的才思敏捷。
“那么现在,展大人还怀疑卑职么”毒蛇巧笑倩兮地问。
红袍武官注视着仵作颈上,骇人的青黑色掐痕,心底涌出了深深的愧疚与自责。
斩钉截铁地保证道:
“不怀疑了,以后绝计再不怀疑了”
他这都干了什么缺德事儿
一场试探,几乎草菅掉了手底下人的性命
回去非得向包大人自行请罪不可
此情此景,男人是极为难受的,女子却是极为舒适的。
她的眉眼中有夕阳,有岁月潋滟的光。
上前几步,在红袍武官愣愣的僵硬反应里,将脚尖踮起,柔软的唇轻轻贴上了男人的额头。
碎碎,旖旎:
“呆子,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展昭
展昭彻底失了魂儿。
她的吻,很软,很温柔。
蜻蜓点水般,只一瞬,便重新又拉开了和他之间的距离。
若无其事,步步生莲,往回走。
徒留他木桩子似地呆立在外。
偷心高手,让男人体会到了失心的滋味儿。
那之后很久,展昭都不敢正面那张温柔的笑靥。一对上她似乎什么都懂、什么都通透的眉眼,他便不禁面颊烧热。
那个傍晚,展大人再不敢与徐仵作有半句言语。
她总是喜好拿温柔的眸子安静地望着他,乖巧得像是驯化过后的家猫,但又随时可能突然挠出一爪子来,阴晴不定,撩躁得他的心脏乱跳。
她是故意的。
不知怎的,展昭意会到了这一点。
而且八成不怀好意。
徐姑娘乃技术性的吏职,品级虽不高,但因其技术高超,每每重大刑案都少不了她的协助,所以在府衙中的地位,甚为受人尊崇。
连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四位六品的校尉,见之,都要恭敬地称一声:“仵作师傅。”
连府尹大人、公孙主簿,在召见她时,都要尊敬地唤为“徐仵作”。
官差们起哄只一时,眼见徐仵作、展大人两位上官神色如常地回来了,清清白白,便很有眼色地再不敢造次。
一个个恭谨肃整,皆低眉顺眼、专心致志地各司于其职。
小饭馆内,已经被他们整理得如若原初。
黄昏已去,天色已暗。
派去回衙门里叫人手的官兵,已经领了三十个手下回来。还有囚车,还有铁链。
将匪人们锁进囚车,官爷们成队成列,俨然有序地归了开封。
徐仵作的起居处不在府衙中,回府衙交付了壹号凶杀案的现场勘察结果后,便下衙回了家。
她的家在府衙外,且紧邻着府衙。
洗菜切菜,烹肉粥、烙面饼。
人家宅院,安谧静好。厨房的烟囱不多时就飘出了青色的炊烟,悠悠连入了昏黄的晚景。
饭菜的香气很快也在锅灶中溢了出来。
其实府衙有专门的大伙房,白昼黑夜,十二个时辰皆不歇火,可供当值的官差随时进去填饱肚子。
她大可以在府衙里草草应付完每日三餐。
但她还是回家自个儿开灶了。
自己做饭,自己吃。
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独自享用着自个儿亲手做出的饭食,热乎乎,香喷喷,这种美好的独处,使徐文感到一种清净的幸福。
除非公务繁忙,回不了家,不得已必须留在府衙吃。否则她还是更倾向于,待在家里自己做着吃。
附近的猫猫狗狗,被香气吸引得钻进了巷子。爬到了徐姑娘家的墙头上,蹲到了徐姑娘的家门口。
徐姑娘温柔笑着,朝它们招招手,抛给了它们好些吃食。其中一只黑猫还蹭了她好几次,咪咪叫着,很会撒娇,叫唤得她满心柔软。
用完晚饭,去庭院里的水渠处洗刷净了锅碗餐具,搁放回厨房原处。徐文很有条理地做着诸类家务,把家里的卫生打扫得整洁干净。
渐入夜,洗漱清洁完身体,然后便闩上了庭院里的门栓、卧室的门栓,回床帐里睡觉了。
熄灯。
睡到三更,更深星繁之时,一道鬼魅忽然钻出了卧室的窗子。
庭院里很静谧。
鬼魅般的黑影立在树影婆娑下,助跑几步,便轻盈地飞上了屋檐。
可把屋檐上安眠的黑猫,吓得浑身炸毛。
“你好呀。”
黑影蹲在黑猫的旁边,笑嘻嘻地对它道:“傍晚刚吃了人家施舍的饭食,这会子就不认得人家了”
不是别人,正是徐文。
她已从官差口中套出了,那帮中牟难民投宿的客栈。
她要去宰了那个推她出来做替死鬼的孩子。
她要拧断那小崽子的脖子。
一如白日时,那壮若黑熊的匪人,对她的脖子那般狠狠的拧。
不,还是打断脊柱吧,让那小混球终身瘫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京畿。
万家灯火,夜景辉煌。
换上夜行衣,徐文便成了壹号。
一瞬间,仿佛褪去了人皮伪装的恐怖猛兽,原形显出,獠牙毕露。
它蹿房越脊,像夜鸟一样飞于黑暗,腾于高空。
踏风而行,融于暗夜。
这种感觉很美妙,仿佛成了浩渺宇宙中的一粒浮尘,苍穹中的一颗暗星。
壹号头顶星与月,身下是广袤的开封夜景。
万家灯火,辉煌扑朔。
放眼望去,人间浮世,如星海般莹莹闪烁,给灵魂以浩荡的震撼。
今个儿没有雨,没有雨的开封,便成这个古老年代里,最繁华的不夜之城。
夜市里人流熙攘,商贾、客旅、执扇游玩的富家公子、泛舟作赋的文人墨客,古灵精怪的小乞丐、小偷小摸、叫卖糖人的、唱戏的、武打卖艺的、勾栏卖笑的芸芸众生,三教九流、白灰黑都有。
壹号渐放低了凌飞的高度。
最终停在了一家客栈的楼顶。
攀至某窗位,悄无声息地撬开,潜入了进去。
地字三号房、地字四号房、地字五号房。
挨个摸寻过去,却竟然都没有
全都是空房。
不对呀
壹号心中暗自纳罕,它明明从官兵嘴里套出来了,中牟难民投宿的,就是这家客栈的这几间房。
怎么全无人,空空荡荡
壹号不认为是官差欺骗了它,壹号很清楚,以它多年来在司法系统中建立的良好人际网络,官差们宁愿欺瞒府尹大人,以不愿欺瞒“善良温柔”的仵作姑娘。
“善良温柔”的仵作姑娘,找不到此行的猎杀目标,非常不爽。
快活的禽兽,行事也没什么原则。无所谓道德,无所谓律法,只诚炽地爱自己。
只一条
睚眦必报。
有恩,可以不报。
有仇,一定得报。
客房里空无一人,壹号并不气馁,它素来丧心病狂得很冷静,很有条理。
脱了夜行衣,显露出里面清丽的素裙装扮来,黑暗里,一双属于大型食肉动物的漆黑眸子,冰冷而嗜血。
但当它眨了眨眼,机械地模仿出一个人类的微笑表情来时,寒眸很快就变成了饱含温暖的友好。
这是属于徐姑娘的眼神。
徐姑娘翻出了窗,历经五六米的楼高,大蝙蝠般,轻飘飘落地,无声无息。
转从客栈大厅的正门入,袅袅婷婷,直向掌柜的方位。
掌柜的一手按着本月的账簿,一手正噼里啪啦地打算盘。
徐姑娘指节作扣,微微笑着,轻轻敲了敲柜台。
“老板,叨扰了”
店老板眯着眼一抬头,一见是府衙里的仵作师傅,顿时谄媚地笑成了一朵老菊花。
“哟,什么风把徐师傅您吹来了,贵客呀,稀客呀”
“小二,快叫后厨掌勺的,烹两盅徐师傅最爱的鲜虾再把咱店偏于清淡的几个招牌菜,全给徐师傅上一桌,切记少油少盐,徐师傅吃不得重口”
“好咧”
太过热情了,小商小贩,见了衙门,好像哈巴狗见了主人,尾巴摇晃得简直要出残影了。
根本不给徐仵作拒绝的机会。
后厨先给衙门的做,其他客人的都得排后。
等到店里的招牌菜摆了满满一桌,店掌柜不容分说便拉着徐仵作落了座。夹筷斟酒,极尽殷勤。什么仵作师傅不喝酒那就换最贵的上等茶上来,给她香香地勘满。
先吃珍馐,再品玉液。
有什么吩咐吃完喝完再说。
总而言之,让衙门跑不了“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就是了。
对于这种市坊里的潜规则,徐仵作没有过分推辞。她心知,若是不顺着掌柜的意思把孝敬纳了,他们店铺反倒会疑神疑鬼,疑衙门要来找商铺的茬。
“今个儿傍晚,有伙衣衫褴褛的难民,来贵客栈投宿。”
“是的了,是的了。”客栈掌柜殷勤地交代道,一个字不敢瞒,“店小二与他们闲话家常,得知他们是在老家中牟受了委屈,来京告状的。”
“三更半夜的,他们没在客房里,他们去哪儿了”
客栈掌柜一愣:
“不是刚刚被你们开封府提走了么”
闻得掌柜的答话,徐仵作更愣住了。剥鲜虾的动作凝固在了半空中。
“我们府衙刚刚来人了”
掌柜的:“是呀,一炷香前,十几个挎刀的官差森然有序地进入了客栈,虎着脸,可把客人们吓了一跳。”
“说是中牟的案子事关重大,让那帮难民现在就跟他们走,包大人今夜就要细细查审”
话还未禀报完,掌柜只觉眼前一阵风呼啸过,再抬眼望去时,仵作师傅跑动的残影,已经飞快地冲出客栈大门了。
阑珊蒙蒙的夜色里,直奔府衙的方向而去。
大事不妙,十万火急:
“胡闹”
“包大人尚且不知这桩中牟案的存在”
“哪儿来的派人提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