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女流弱质,仵作姑娘跑不多时便已累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
好在夜市里每条街都有巡逻的官兵卫队,远远地便迎了上来,问仵作师傅出了何事。
仵作师傅赶忙将祸事一五一十地告知,小队长立时意识到了严重性。
“越级上告者,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古往今来,消失得诡秘。”
“那帮中牟难民被假官差骗走,必然凶多吉少。”
“趁着事发才没多久,许还有挽救的可能,赶紧上报府尹大人,全城搜救。”
“快去呀”
良善的仵作师傅崩溃地颤声道:“那里面还有孩子,还有老弱妇孺呢”
官差们心底一颤,齐齐地肃容抱拳:
“是”
于是这一夜便真的成了不眠之夜。
哪里搜救得到呢
那么大的开封,方圆几百里地,连市带坊带居民区,大街小巷上千条,繁华的、僻静的、贫穷的、脏污的、阴暗的白灰黑三色,各种势力划分地区、各种隐蔽的犄角旮旯世俗道德上所认为该有的不该有的,这儿全都有。
京畿之地,一国帝都。
这里是最辉煌、最昌盛、最光明所在。
也是人寰中最浑浊深暗的所在。
根本找无可找。
这一整夜徐仵作没有再回家。
从客栈出来后,她跑去找了巡街的官差求助,使官差十万火急地冲回了府衙,一层层往上通报,直禀最高层,开封府尹。
而她则跟在后面慢慢走。
女流弱质,那会子的剧烈跑动,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气力。
到府衙,整座森严的法邸机器,都已经因为难民的失踪而开动起来了。
她从衙门外的石狮子进入,衙门里面全副武装的官兵正在往外鱼贯而出,成队,成列,训练有素。
整齐的脚步声,嗒嗒嗒,嗒嗒嗒,迎面经过她。
她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汗气。
那仿佛携裹着司法暴力机器的肃杀之势。
扑面而来,凛冽至极。
壹号于是意识到了一点:
不管暗处对难民下手的魑魅魍魉,究竟是什么势力,都绝不会有好下场了。
截杀上访冤民,踩到府尹的雷区了。
徐仵作没有回家,徐仵作回了府衙。
虽然今夜她并不当值。
她在平日工作的验尸堂里等着。
这里有很多死人尸体,还有她的简易房间,可以糊弄着边睡边等。
她太困了。
半梦半醒,打盹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府衙的传唤果然来了
“仵作师傅”
小厮的通传还没有报完,只觉眼前一阵红影刮过,堂中打盹的仵作师傅,便被武官带没影了。
徐姑娘怀中紧紧抱着仵作箱。
先前那个仵作箱已经毁了,这个是到库房新支取的。
他们在高空。
黑夜中蹿房越脊,踏风疾驰。
展昭能感受得到,怀中所揽着的温软,正在瑟瑟发抖。
女流弱质,自然恐高。
亏他先前还疑心她是神秘可怖的壹号,现在想来,真想抽自己一巴掌。
壹号岂会怕高
“莫怕,”武官放柔了语气,安慰怀中胆颤的人儿道,“我们很快就到了。出事的客栈就在前面。”
“事急从权,冒犯之处,还请徐仵作您见谅。”
仵作姑娘没吭声。
仵作姑娘头都没敢抬,眼都紧紧闭着没敢睁,
突然被带上高空,她畏缩得,几乎已在男人怀中蜷成了一团鹌鹑。
展昭感到有些僵硬。
她往他怀中蜷得太紧了,他不太自在了。
因他想起了白日时,她在他额上留下的那一吻。
蜻蜓点水,回味无穷。
于是再不言语。
到客栈,展大人把王仵作放下。
仵作姑娘初从高高的夜空落地,平衡感还未回归,几乎栽倒。
展大人眼疾手快地扶了下。
“谢谢。”姑娘嗫嚅了声。
王朝、马汉等同僚看着他们之间汹涌流动的情愫,互相对视了眼,笑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冤民所投宿的地字三号房、地字四号房、地字五号房,已经全被戒严封锁了。
官兵联围,挎刀警卫。
除却来勘察的公门官吏,其他任何闲杂人等禁止入内。
若有多事宵小,探头探脑,蝇蝇妄语,肆意冒探,污染现场的,直接叉出去脊杖二十。
客栈中的气氛好生森严。
不用展大人解释,徐仵作便知府尹急调她过来所为何。
被从府衙抓过来的时候她便已紧紧将仵作箱抱在怀中,这会子,一落地,稍稍站稳了,镇定了下心神,便立刻开工干活,进入工作状态,归入了自己的岗位。
冷静,缜密。
有条不紊。
府衙素来信任这位师傅的资深。
这位师傅的实力强劲,也确实从未让府衙失望过。
脚着麻白鞋套,手持特制的专业工具。
勘遍全场,详谨严密。
从视觉所观,到触觉所感,到空气中残存的气味,可谓蛛丝不漏。
“大人,出来了。”
仵作师傅举案齐眉,垂眉敛眸,恭敬地向上官呈上结果。
“只一记刀痕”
“是的了,而且这记刀痕还砍得非常隐蔽,在屏风里侧,若非细细勘找,根本遍寻不得。”
难民失踪得诡秘。客房现场无任何血渍,无任何厮打过后的痕迹。几间客房都很整洁。看上去非常正常。
这里是开封城内,京畿重地。假官差骗人,无论如何,都不敢像先前郊外饭馆,那帮匪人似的,胡乱闹出大动静来。
他们务求悄无声息。
展大人看着呈上来的勘验报告,脸色有些微地变了。
“刀痕竟乃官刀所留”
仵作姑娘恭谨地禀道:
“是的,工部统一制式的官府用刀,绝对出不了差错。”
“开封府的”
“不,”仵作摇摇头,凝重地道,“地方上的。”
现场的开封府人员齐齐松了一口气。
确定是地方官差假扮就好,确定不是开封府出了内鬼就好。
接下来的事就与徐文无关了。
整一座宏大精密的司法暴力机器,她只是其中一处,微不足道的小零件而已。
在把她调过来之前,现场已经交由其他公门人员勘察过无数次了,各个角度,各种技术手段。再调她过来,不过是减少误差,使最后勘验出来的结果更精准一些而已。
她已完成了她分内的工作。
自有其他同僚,拿着她的报告作为参考数据使用,接手,进行接下来的工作。
司法暴力机器开动、运转,内部诸类零部件,协调配合着运作。
那么多步骤,那么多环节,无论哪个官或吏,所能起到的作用,都只不过其中一环而已。
最后,仵作姑娘疲累地蜷在椅中休憩,半昏半沉地打着盹,迷迷糊糊。
那道红影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他们会活下来么”
她没忍住唔哝着问了他一句。
心房甚是柔软:
“卑职记得那十几个上告的难民中,还有孩子,还有老弱妇孺”
红袍武官低低地嗯了声。
应答了她:“会活下来的,一定会活下来的。”
定定的,向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对现场彻夜忙碌的诸位同僚说。
他们府衙反应得这么快,行动得这么迅速,怎么会救不下来呢
邪不胜正,一定能救下来的。
这回是对他自己说的。
人命大如天啊。
这世道中总有很多与心愿相违的困境,教人宛若热锅上的蚂蚁,难受煎熬。
明明太平世道,歌舞升平。
偏生那暗处臭水沟里的污佞横流、苟且灰暗,一个不少。
浑浊的灰色之于世俗公道,如骨附蛆,如影随形。
百姓大众该当生活在温暖的光明之下。而他们,在岁月暗流汹涌的阴暗中,为百姓太平,负重前行。
三天三夜。
法邸机器开动三天三夜,未寻着失踪难民的下落。
他们像是人间蒸发了。
历经千难万险,好不容易到了开封地界,还没有来得及擂鼓鸣冤,便已哑然失踪。
红袍武官还记得那帮乡亲困苦的情形,都是活生生的人,历经痛苦与磨难,一个个衣衫褴褛,呜呜咽咽,凄惨触动人心。
“我们这行有冤无处申的刚离开中牟县的时候,人数二十几近三十个。”
“乔装成匪人的凶徒,一路追杀。”
“如今活着到达开封的,只剩下十来个了。”
“再这样下去,很快我们之中,死人就要比活人多了喽”
如今连仅剩的十来个也没有了。
全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开封府后面有处湖。
碧湖广袤,方圆十数里,树影婆娑,粼波荡漾,风光一派秀丽静好。
这湖因乃府衙后面的湖,属于公家所有,所以从未有纨绔敢在上面行吟诗作赋、泛舟游乐的闲事儿。
僻静得紧。
这种清净地儿,格外适合独处深思。
徐仵作坐在湖畔的大青石上,视线紧紧凝着幽静的湖面。
那上面有水虫在蹦哒,水虫有两种,一种爪子长而稀疏的,一种爪子短而细密的。
徐仵作捻了一片柳叶。
嗖
柳叶飞出去,像刀,片得长爪的水虫七零八碎。
再嗖地飞出去另一片叶子,爪密而短的水虫也呜呼哀哉了。
徐仵作愉悦地笑眯了眼。
“仵作师傅,”远远地,有官差的脚步声显现,徐仵作赶忙收敛了笑意,作出一派哀伤淡淡的模样来。
碧湖畔,古柳旁,伊人静好如画,捻捏着碎柳叶,好生楚楚动人。
她的长相并非突出的大美人。
但自有一股自然、静好的气质,使人非常舒服。
究竟人世间绝色之美实乃少数,平素生活中,似仵作姑娘这般自然清丽的好颜色,便已经比较罕见了。
夫美色,惑人矣。
好看养眼,总能比旁人更多得些便利。
比如说,原本不该徐文知道的信息,府衙里与她交好的差爷们,见仵作姑娘成日为难民的失踪而忧心忡忡,便不忍、便怜惜心疼,每每案情稍微有了什么进展,便立刻主动告知于她,让他们良善温柔的仵作师傅安心定神。
“今个儿傍晚,咱们捕快弟兄,要来计引蛇出洞。”
“仵作师傅,您保准看着吧,到时定让那帮假官兵现出原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