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和展昭打了起来。
官驿二层的房间内,苦涩的药味弥漫在空气中。一盏昏黄的灯笼,静静地散发着温暖的光晕。
“不要接近我”
“滚开我让你不要接近我”
神志不清,高度警戒,近乎獠牙毕露的猛兽。
不对,她本来就是猛兽。
展昭平静地把药碗放在桌面上,悠然地落座于红木椅子中,大腿翘上二腿,自然地流露出上位者唯吾独尊的气势来。视线冷漠,毫不隐晦,直直地打量着角落里湿漉漉的凶恶猛兽。
“你打算这样子多久”
“滚”
“你打伤了帮你换湿衣服的丫鬟,打碎了小厮送来的药碗还是三次。”
“滚开”
那个温柔含情的仵作姑娘哪里去了
高烧烧得意识不清,所有的伪装都摒弃了么
“徐文。”展昭直直地钉着角落里湿漉漉的猛兽,忽然觉得唇有些干,“你还记得我是谁么”
武官几步上前,在角落里蹲下来,上下打量:“你还记得你自己是谁么”
“”意识不清地蜷缩成一团,脑袋埋在膝中,不应。
她的喉咙里似乎发出了什么音节。但那些音节过于模糊,让人难以捕捉理解。不似人类烧糊涂了以后的嘟哝,更贴近于野兽无意识的警告呜鸣。
湿漉漉的头发中,粘着一片墨绿色的水草,还散发着淡淡的河腥味。
展昭伸出手,想要帮她摘下来。
立时遭到了女子闪电般的本能攻击。
展昭胸前挨了重重一记掌风,一阵剧烈的闷痛。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手指擦下唇角溢出的血液,武官看着指腹沾染的猩红,终于耐心耗尽,恼了。
“壹号,同为剑客,我尊重你,希望你不要不识好歹。把药喝了,把湿衣服换了,再把热滚滚的红糖姜汤喝了。尽快退烧,中牟县需要开封府的仵作师傅回归职能。”
角落里意识不清的猛兽,再一次龇牙咧嘴地攻击武官。
展昭:“”
脏话。
猛地一把,制住了意识不清的禽兽。
“你再这样下去,我就只能强灌了。”
回答展昭的,是一记狠毒的拳头,直直砸向他的喉咙。
她想要他的命。
现在,她想要所有靠近她的动物的命。
浑身冰冷,冷得打哆嗦,牙关控制不住地上下打颤。寒意仿佛尖锐的冰针,深深地扎进了骨血里。
痛哇
意识朦胧间,又回到了幼时的冰天雪地。踉踉跄跄地行乞,跌倒在小腿高的积雪中,像一块待宰割的肉,被饥饿的野狗群围着撕,撕着吃。
痛苦地嚎叫,尖锐地求救,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过路一个母亲,拥着她粉雕玉琢的孩子,避如蛇蝎地躲开了。
“救命”女童沙哑地哭着喊,“救救我救救我”
“快走快走,寒冬腊月的,快过年了,这晦气的”路人们说,路人们急匆匆地躲过。
他们好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有什么朦胧的膜,把降临在一个人身上的苦痛,与其他人的感官彻底隔绝开了。
雪越下越大,掩盖了女童,安静地埋掉了一个灵魂。
她的喉咙里灌入了腥臭,那是野狗喉咙里喷出的炽热血流。幼小的女童,禁锢着野狗,活生生掐死了吞吃自己的畜生。
好冷啊
冷
她是不是快要冻死了
又是一个恍惚间,野狗群消失了,雪也消失了,周围的空间中转而充满了迸溅的河水、青灰色的鳄鱼,令人窒息
到处都是哀嚎,到处都是肢体撕裂的惨叫。
那种惨叫,痛苦得都不似人的声了,更似鬼在哭。
五六条鳄鱼包围了她,绿莹莹的兽眸,冷厉危险,虎视眈眈一如幼时活吃她的野狗群。
“”
女童愣住了。
女童攥了攥骨节,说:
“他妈的。”
中牟县,官驿巍峨。
现实中的客房里,禽兽按着展大人,往死里暴揍。
“咬我”
“你他妈的咬我”
“姐姐剁了你的脑袋炖鳄鱼汤喝”
展大人:“”
无话可说。
究竟她意识不清,攻击起来没什么章法。武官寻了个空隙,一个狠劲,制服住了失去理智的仵作。
马汉推门进来找展昭商量,在中牟县下一步的部署,顺带把楼下厨房刚烧好的红糖姜汤,也给带了上来。
推门进来,正撞见房间角落里,展大人把禽兽仵作反钳了双臂,固定在了墙上。
说实在的,这一幕有些引人遐想。
“”
“打扰了。”
姜汤放下,马汉转头就走,还很贴心地帮上官关严了房门。
展昭:“”
草啊。
一种植物。
展大人窘红着脸低吼:“你给我回来”
“回来做什么”马汉不回来,马汉很狗地站在走廊里扬声。一边扬声拒绝,一边奸滑地抬脚远离。
“回来给她灌药帮我搭把手,我一个人灌不了”
“”
好家伙,一个女流弱质的技术吏,喝药得两个武官一齐上阵,按着喝。
就这样,展昭还是又挨了好几脚踹。
马汉咔擦一声,忍着痛,接上了被仵作师傅卸掉的左臂。
看着角落里意识不清,自我保护姿态,蜷缩作一团的禽兽。马校尉若有所思,认真地考虑,说:“中牟的案子结了以后,这事我必须得跟包大人汇报一下。”
仵作师傅有鬼。
瞒天过海,蒙蔽着所有人,深藏着武术。
那武术甚至能暴打展护卫。
展护卫捂着被捶得青红的腮帮子:“不必上报,你以为,包相不清楚她身上的怪异”
马汉猛然看他:“你什么意思”
展护卫眼帘下垂,敛去晦暗深深:“这一柄,是包相手里的双刃剑。”
“还有,”顿了顿,形容狼狈的红袍武官,补充说,“今天你在这里看到的所有事情,建议都忘掉,尤其是关于这位仵作师傅的隐秘。”
“为何”
“因为衣冠禽兽,惯行灭口。”
“”
“她是同僚,她爱我们。”
“她是禽兽,禽兽不知爱。”
“”
“我听你的,展大哥。马汉今晚没有来过这里,给仵作师傅灌汤药的,只展大哥你一人。知晓她身藏武术的,也只展大哥你一人。”
处在被徐仵作灭口的危险中的,也只剩展大哥一人。
死道友不死贫道,马校尉果断撤了。
展昭目瞪口呆。
好家伙,这臭小子弄清楚利害局势以后,跑得真快啊。不愧为开封府声名赫赫的草上飞马校尉。
房门重新关闭,静谧的灯笼散发着暖暖的光辉。空气中的药味越发浓郁了,还混杂了一丝红糖姜汤的甜辣味。
展昭头疼地注视着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湿漉漉。
“谢天谢地,退烧药终于灌下了。”
“徐仵作,我现在去叫官驿的丫鬟进来,给你换下湿衣服,穿上干燥的厚衣服保暖。你能保证,不要再打伤人家了么”
角落里瑟瑟发抖的禽兽,龇虎牙:表情超凶
展昭:“”
脑仁疼。
“行,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展昭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制住了意识不清的禽兽。
“放开我”挣扎,沙哑的病音。
充耳不闻,红袍武官,专注地捏住禽兽的手腕脉门,徐徐地往里输入溪流般的真气。
秋夜静好,万籁俱寂。
或许有半个时辰,或许时间还要更长些,灯笼里的烛芯微微地噼啪了瞬。
外来的真气,在青年的操纵下,温和游走于女子全身经脉。通体舒适,寒气消散。
“我应该揍你一顿。”展昭把昏昏欲睡的禽兽抱在怀中,她身上的衣裙已经在真气长时间的作用下干透了,连头发也变得温暖而干燥。
“我真应该揍你一顿。”咬牙切齿,恨恨地嘟哝。把舒舒服服昏睡过去的禽兽,放到青蓝色的床帐中。
武官起身离去,忽然间,被禽兽一把扯回了床边。
“别走。”她意识不清地低低请求。
纤白的手臂搂住了武官的腰身。
与其弱势的姿容所不符合的,是大得恐怖的力道,宛如铁箍。
轻易挣不开。
展昭垂头盯着,沉声,威胁地吐出冷硬的两字:“松手。”
披着人皮的猛兽,伤病昏沉状态,蜷缩在官驿中,非常霸道地箍着热源的腰身,紧紧不放。
察觉热源想要挣开的意图,直接掐上了武官腰椎的命脉处,威胁打断脊柱的意味很重,同时昏昏沉沉,不忘作出龇虎牙的表情:超凶
展昭头皮一凛,不敢动了。
她是真会付诸于实际行动的。
摸了摸禽兽沾着草叶的脑袋,像撸猫一样一下一下轻抚。怀中的女子,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有意识无意识地蹭了蹭武官温暖的腹部,埋在其中,寻了个舒适的姿势,窝着不动了。
沉沉睡去,噩梦褪散。
面无表情的展昭,心脏平稳地跳动着,一个弹指,官驿房间中的灯火灭了。
黑暗中木坐在床边,任由噬人的猛兽抱着腰间,面无表情,呼吸绵长,一夜无眠。
男人知道,他被这头恐怖的野兽咬住心脉了。
挣不开。
挣不开。
地狱在她身上,人间也在她身上。
或许一剑刺入静坐者的心脏,解脱方来。